尹学芸阵亡中篇小说专号
想到的都是与小说无关的场景,但,是在那个年代。
写县志的只有我和小汪两个女生,我们结伴去外省市调查史料。依稀记得午后两三点在保定下车,餐馆都不再营业。我们饥饿难耐,找到面盆和馅,自己亲自动手包饺子,吃到嘴里才发现,那馅是馊的。老板娘在旁边奶孩子,我们吃了洗了碗,把钱扔到一个纸盒子里,走了。县境边上的乡镇叫三岔口,要横穿整个大洼。午饭吃过,何书记一再要我们避一避滂沱大雨,可他不知道,我们想冒雨在大洼里行走。于是每人一辆单车上路,天河像开了口子,哪里是淋湿那么简单,简直是要把你变成水族啊。我们响声大气地说,笑,吼,大洼空无一人,只有雨和我们。在马路中间,我们把车骑成麻花,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四十几公里的风雨路,就是被我们顶回来的。又是个大雨天,机关的人都下班了,我俩冲入雨中,穿过鼓楼那道中轴线时,一个司机把车窗摇了下来,对闲庭信步的我们说,行啊,姐们儿。话没说完,风雨灌进了车窗,他匆忙把玻璃摇了上去。我们哈哈大笑,拐到古街西口,我花42块钱买了条玩具狗,后来我写了篇短文给晚报,《给自己买个玩具》,得了50块钱稿费。
下乡到上仓镇,小旅店的床铺色彩斑斓,根本不敢去放屁股。我领她回我家住,夜里聊得兴奋,我们借着月光去后滩偷白薯。说好了,只看看白薯长什么样。刚一下河堤,我路熟,躲开了被洪水冲开的那个豁口,可忘了提醒她,她一下从那里跌了下去。就一人深吧,可下面都是拉拉万,满地串,开白花,下黑蛋。割到身上那叫一个疼。白薯没偷成(还没长呢),我俩笑开了花。早晨我妈说,你们这是干啥呢,就听你们叽叽叽的,笑了一宿。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敏感时期,我去了趟北京。因为父亲在北京务工,母亲在那里给他做饭。我去了三天,回来办公室兼宿舍里坐满了等待我的人,有十二个,或十四个,记不太清了。其实我能知道什么呢,从小县城坐一辆摇摇摆摆的公交车,去置身人海,那些个见闻,都是雾里看花,很难对得起他们的殷殷期待。可这就是八十年代,我在小说里取名埙城的那座小县城的青年,像这个时代一样,都走进历史了。行政区划上正在撤县建区,现在回头想,阵亡的除了小倭瓜,肯定还有别的。
对,这个小说的原名就叫《阵亡了一只小倭瓜》。
——尹学芸
一
多年以后,我和民子重新成了朋友。
民子从西城跑到东城,骑车要半个小时。她戴着大草帽,略施脂粉的一张脸,还像年轻时一样花团锦簇。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民子的美丽,漆黑如墨的眉毛,杏眼亮如星子。嘴角、唇线、鼻翼、下巴,都有种特殊的属于女人的味道。即便眼下已经步入中老年妇女行列,若不是耳后的一块皮肤有些褶皱,依然看不出多少生命流逝的迹象。我们二十几岁认识的时候,我经常看着她出神。想她的命运轨迹不知是什么。幻想中,她会有一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在远处,像童话中的王后或公主一样。
她到我家来,把车子放在院子里,或者干脆停放在外面的甬路上,第一件事就是拔草。她总是说,你太懒了。这要是我的家,我一根草也不让它长。丁香树下,蔬菜畦里,就见她的右手拧来拧去,左臂垫在弓起的膝盖上,掌心托着一大把野草。我倒背着手厚颜说,我不拔草不是因为懒——看野草生长也是个情致啊。她说,那不一样,野草会抢了蔬菜的养分。看这种“搬倒驴”,长成了会把蔬菜吃了。她手里抓了棵深绿色的片状野草,还在初长阶段,已经雄浑得很有气势了。看她拔下来费力气的样子,我问,这个就叫“搬倒驴”?过去听说过。民子说,到了秋后你就知道了,它会长到锅盖大,真要使出驴的力气才能把它拔下来。几畦蔬菜依次是韭菜、辣椒、黄瓜、豆角、茄子。靠里的一端,种了两棵小倭瓜。南方人称南瓜,但湖南人称北瓜。我们就叫它小倭瓜,开黄灿灿的花,不生虫害,香气招蜂引蝶。眼下它已经爬满了架,毛茸茸的叶子硕大无朋,茎是一种空管,皮肤像锉刀一样,若与你的皮肤相碰,会叫你奇痒难耐。
民子走到那里,倏然折返,让我有了心思。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一些褪了颜色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骤然升腾了一下。她的草帽系着带子,兜住了下巴。这让她看上去就像个农妇。年轻的时候,她就经常是这个样子。
有一天,我用稿费请大家看电影,是美国的《乱世佳人》。电影演到女主人公戴着草帽割麦子,李滚脱口而出:这人多像民子啊!民子就坐在我身边,双手托腮抵在前边的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银幕。直到电影结束,才幽幽说了句:净瞎扯,我哪里有人家漂亮。李滚说,我说的是草帽,你的草帽比她的漂亮。大家哈哈一笑,走出了电影院。
这是年的秋天。天空湛蓝,清风干爽。柿子树上的磨盘柿已经开始红了眼圈。在鼓楼前边的这条街上,埙城的诗人们依次从电影院走了出来,在铁一木的带领下,穿过了灰扑扑的人流和车流,去槐树后面的冷饮店喝香槟。我走在最后,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主人一样,唯恐有谁掉队。这里是张家大院的一个耳房,被有识之士在房山上开了一面窗,便成了所谓的门脸。张家大院是县级文保单位,占了西部的半个县城,有青砖灰瓦百余间老屋。抗战时做过29军军部,宋哲元将军就在此办公。据说张家的男女由此走上了抗日前线的不在少数,后来都不知所终。眼下安顿着文物保护部门,可谓相得益彰。按照惯例,我请看电影,香槟肯定另有人埋单,一般都是首先倡导者。果然,从打迈进冷饮店,铁一木就开始摸裤兜。只可惜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摸出来。爪哇岛凑了上去,掏出了自己的钱包。
这些都在我的眼睛里。我当时还在想,铁一木又没带钱包。像过去的许多次一样,铁一木总是不带钱包。爪哇岛总是那个补台者。铁一木在政府部门供职,官居科长,是这群人里面最有前途的。他长得五大三粗,诗却写得像怀春的少女。爪哇岛则是个体小老板,说不好听些,就在市场的一个角落卖卫生纸。是那种大卷子卫生纸,戳起来像草捆一样。他出来参加活动,摊位就由他老婆看管。他老婆总因此跟他干仗,可爪哇岛毫无惧色,曾经顺着市场转圈跑,他老婆在后面举着笤帚追赶。骂他说,我让你再写诗。还蓝的血,绿的血,这是人话吗!《蓝的血,绿的血》是爪哇岛诗的题目,他的诗大体都是这样一个风格,超现实。他媳妇说诗的语言不是人话,这在埙城也是美谈。这样的聚会我们隔三岔五就有。不同的是,别人请吃请喝赏花玩景,我喜欢与众不同。我说,我请你们看电影吧,美国电影。于是提前预订了十一个座位,都是正中间的位置。一块五一张票,我花了十几块钱。这十一个人自成一圈,是埙城的创作主体。外围还有沙子似的一群诗人,但他们很难融入这个圈子。不是他们的诗歌不行,是这里的气场不适合他们。
单薄的木桌,柳叶一样窄的长条凳,我们占据了两张桌子。我坐在主要的位子上,民子坐我旁边。另一侧则是铁一木、爪哇岛、李滚和林泉。这样的排序有些像几年以后的电脑自动生成,看似随机,其实是固定格式。
每人一瓶香槟在手,我特别想有人抻起话头,说说这部电影。委实好看。人物、故事、画面、音乐,都足够吸引人。可如果我不请,谁都不会主动到影院来。大家都以不看电影为荣久矣。有一次,我们特意谈起过。看电影的经历,都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事。那时什么电影都看,什么电影都好看。到八十年代末就不行了,十年是一个时代,如果在时代初还有些小学生心理,那么到时代末就是指点江山的才人了——才子佳人。人在高处,眼界自然就宽。以穿着为例,时代初的时候女士流行呢子大衣,双排扣,大翻领,松松垮垮。时代末则人人一条健美裤,包裹着细细的腿和圆圆的两瓣屁股。若是在深夜行走,就像没穿衣服。我为什么请大家看电影,因为我在《诗刊》上发表了一组诗,诗刊给了一百二十元稿费。这组诗没有什么好说的,能在国家级刊物发表诗歌的,整个埙城只有我一个人。
这也是我为什么坐主要位子的原因,即便我不坐,那个位子也不会有人坐。
没人谈论电影,这让我的等待落了空。大家不约而同说起了一个人的名字:舒宇。
看我懵懂,民子倒了一点香槟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写出了这两个字,同时在后面加了小括弧:大诗人。
铁一木补充说:我们埙城终于有了大诗人。
这话让我听起来那么别扭。我问他写过什么作品。铁一木说,那就多了。很多大刊物都有他的诗歌。他最新的作品是《阵亡了一只小倭瓜》。
民子表现得很神往:《阵亡了一只小倭瓜》,多好的感觉。
我说,说说内容。
铁一木说,他刚有个题目,大概还没来得及写。这是他童年时候的印象,一只小倭瓜半路夭折了。当然,这只是表象,真实的背景,是为了怀念一个人。
爪哇岛说,他女友,也叫舒宇。
李滚挪动了一下屁股,似乎是在抢着说:三个月前死在那个地方了。
李滚的表情严肃,让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是哪个地方。
铁一木说,北师大的高才生,马上就面临毕业了。
爪哇岛咂了一下嘴,说太可惜了。
民子眼泪汪汪说,他们原本要在秋天结婚的。
这一连串的信息令我瞠目,我有点消化不了。我和大家一样沉默了,可我的沉默肯定与别人不同。他们似乎是在为死者默哀。可这个死者我闻所未闻,比这更重要的是舒宇这个“大诗人”让我有了不好的想法。他是谁?怎么就像空降到了埙城?为什么我一无所知?这就像个预谋,是什么原因把我屏蔽在了整体之外?这些情绪在我脑海里翻腾,脸上也逐渐挂了颜色。我看着林泉背后的白色墙壁,下面刷着豆绿色的墙围子。在白色与豆绿之间,躺着一片蚊子血。我的心绪此刻就像这片蚊子血。恶劣糟糕到无法言说,我注意到林泉一直没有说话,他是个哲人,专门写让人读不懂的诗。这个时候我需要同盟军。我问林泉,你知道舒宇这个人吗?
林泉笑了笑,习惯性地用手抹了抹脖子。说舒宇这两天一直住在我家里。每天早晨吃六个煮鸡蛋。顿了顿,林泉看了眼周围的人,补充说:我们都只吃一两个,他每天早晨吃六个,胃口可真好。
李滚说,反正我只能吃一个。
铁一木说,我最多能吃两个。
爪哇岛说,舒宇对鸡蛋有特殊的癖好。
这些寻常语言却刺痛了我的神经,我开始变得尖刻:他的前世难道是只母鸡?
气氛骤然有些冷。没人回应我的话。我的话就像风干了的响尾蛇,黏黏地贴到了那片蚊子血上。我觉得自己的身上毛茸茸的,像长了无数根倒刺,自己不炸一下,那些倒刺就会深入皮肉,无法剥落。
就像我是根木头,他们再不理会我。话题和身体的姿态都逐渐在聚拢。有关舒宇的话题进行得夸张而热烈。最起码在我听来是这样。一个说,舒宇的祖籍虽然在偏远的乡下,但他家有个巨大的酒窖,三十年茅台就有无数瓶。一个说,舒宇家的书房阔大得像间会议室,四壁是高到屋顶的书橱,都是书。一套巨大的桌椅放在中间的位置,桌子上笔筒就有若干个。舒宇写诗时,激昂起来笔会在空中乱丢,一首诗写完,地下躺着的笔无数。民子的声音尤其刺耳,她讲的是一个坐怀不乱的故事。舒宇某天去首长家串门,家里只有首长十八岁的女儿。舒宇想走,女孩说什么也不放他,她说自己在生病,不信你摸摸。舒宇摸了摸女孩的额头,果然很烫。舒宇想叫卫生员,女孩不让,说自己对药物过敏。她说哥哥陪着我,我睡一宿觉就好了。这晚舒宇睡在了师长夫妇的床上。半夜,女孩裹着一条毯子滑溜溜地钻进了舒宇的被窝,说哥哥抱抱我。舒宇抱着女孩,轻拍她的后背,给她讲鬼故事,哄她进入了梦乡。转天早晨,女孩果然退烧了,她对门口的两个卫兵说,去,你们俩,一起去给我买卫生巾。商量好买什么牌子……卫兵走了,舒宇从师长家出来了。这一夜,他心如止水,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我都有些听入神了。这样的故事,老少皆宜啊。铁一木大概觉得我受了冷落,咳嗽了一声,一口痰准确地射入了墙角。他闪着身子看我,说舒宇谈起过你。他说你应该起个笔名,王云丫这个名字忒土忒俗气。
一下勾起了我心里的不愉快。我轻蔑地说了句:舒宇是谁。
二
倭瓜秧从春天下种到夏天繁华,我从没把它与什么人,什么事联想到一起。瓜种是我去年秋天登山时从草丛里捡来的。一定是山脚下的人家栽种的倭瓜红杏出墙,爬到了遥远的山坡上,然后在草丛里诞生了一个孩子。它后来长成了一只巨大的磨盘倭瓜,被我费尽周折搬回了家。切开那只老倭瓜,我发现它是个优良品种,皮薄,肉厚,籽少。籽是瘪的,但我还是挑尽可能饱满的留起来两枚,放在窗台上晾晒,也没忘记春天丢进了闲置的花盆里。山地的倭瓜味道好,水分少,所以我精了几分心。施肥、浇水、日光浴,从早春就搬进搬出。出苗带给我的惊喜,到它爬上架,开出第一朵金黄色的花,已经转换成了巨大的幸福。
眼下民子迤然走过去,一下子催生了我二十几年前的一些记忆。那些不良情绪穿越时空瞬间灌满了我的脑海,没想到还那样清晰且饱满。当然,这些情绪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我平淡如水,面含笑意,看着民子走向小倭瓜,没有停下脚步,又折返回来,我隐隐有些期待吗?期待民子像我一样碰触那些发霉的往事吗?其实是期待民子能够跟我直面以往的岁月,开诚布公地谈谈心。我们从来也没有机会谈过那些青春的过往,她如果不主动,我不可能旧话重提,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底线。我用心观察她,民子的脸上一排怡然,像是所有的日子都没有被记忆储存一样。她就是平面的、单纯的、没有历史也没有昨天的民子,分明,也没热爱过诗歌。我哂笑了一下,也许自己想多了。我让她进屋去洗手,她说,进屋干啥,我愿意看这些绿。我说,小倭瓜总也坐不下果儿,昨天又阵亡了一个。说起“阵亡”,我有些心虚。那里是一截粗壮的瓜蔓,长着核桃大小的一只小倭瓜。昨天还是充满希望的盈盈绿色,不想一夜之间枯萎了。瓜蛋蛋成了枯黄色,花朵粘连上面,变成了一种深褐色,连同那一截瓜蔓都受了影响。民子爽利地说,掐尖、打花。性生活不和谐,想结果都难。说完,就真的动手了。我说等一等,我给你去拿橡胶手套。她说,老皮老肉的哪那么娇嫩。我看着她手腕一拧,几朵雄花就落在了手里。头上有蜜蜂嗡嗡在飞,花粉飞扬起来,在太阳的光线中,香气像长了翅膀。
民子果然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我和民子是在文化馆举办的有关诗歌创作培训班上认识的。那时候,这样的文学沙龙隔三岔五就有。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那天下着大雨,屋檐的雨线像瀑布一样不断流。我们在阴暗潮湿的古老建筑里讨论诗歌。隔壁就是一座千年古刹,辅导老师故作神秘说,文化馆的院子里经常闹鬼。有个人夜里小解,鬼在前方给他打灯笼。随即,他又说,这里有诗的意象。
房门“哗啦”打开,用粉色雨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走了进来。雨水淋漓地在砖墁地上淌出了一个圆,来人脱下雨衣,大家都惊叹了一声,是在惊叹她的美貌。辅导老师介绍说,这是民子。埙城最美丽的诗人。民子来得晚,走得早,是因为她的职业特殊,在招待所的餐厅当服务员。在午饭和晚饭之间,只能休息两个小时。除了她美丽的小模样,那天没给人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自我介绍时,她说自己写了几百首诗,却从来没有发表,引来了大家的哄笑。民子却很自若,秀气的脖子高挺着,一点也不觉得写诗不发表是件难堪的事。这时我才知道,我们工作在一个院子里,住的地方就隔一张楼板。我问她住几楼,她说二楼。我问几零几,她说。原来我的地就是她的天。这一句诗的语言很得辅导老师赞赏。民子随即说,什么时候我要到“天上”去看看。
单位租住在政府招待所的一层楼房办公。是三层到顶的火柴盒,墙体上爬满了爬山虎,楼前是一片桂花园。几簇桂花生得蓬勃,但比桂花更蓬勃的是杂草,一片园子显得杂乱无章。一楼是库房。就见招待所的小推车进进出出,进去时,白色的床单被罩堆积如雪,出来则变成了豆腐块,叠放得整整齐齐。二楼是员工宿舍。男人是蓝工装,女孩是清一色的白罩衫。立领,胸前绣有“政府招待所”几个红字。因为夜班下得晚,经常听到他们大声地尖叫,敲盆子敲碗,弹唱,或放着嘎吱作响的录音机。三楼则是我们单位的办公用房,格局与下面别无二致,但都挂着白门帘,上面印着单位名称。隶属政府部门,做的是些史料征集工作。其中的室,是我的办公室兼宿舍。我们每天的一日三餐,都去招待所食堂就餐。是一间巨大的饭堂,摆放着横竖数不清的桌椅,每一面桌子都硕大无比。这是给全县一些大规模的会议准备的,平时则只能闲置。我们端着饭盆打饭,依稀记得师傅姓崔,是一个尖脑顶、短脖子的小老头。如果不加餐,饭菜基本上是两种,豆芽炒肉和菠菜炖粉条。因为没有客人,穿着白罩衫的女服务员仨一群俩一伙的倚窗站着,说笑话,也对我们品头论足。我们单位是临时机构,人员都是借调的,都显得奇形怪状。老的老,小的小,有独身主义者,还有坐了许多年牢房的犯人,见谁都点头哈腰。因为学识渊博,也被领导挖来了。
民子那个时候叫郭久梅,是招待所餐厅的临时工。别小看那时的临时工,都得模样周正,身材窈窕才行。民子在这些姑娘中,无疑是最出众的。因为政府招待所不对外,来往的客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服务员年轻漂亮,就经常有传奇故事发生。比如,就有模样可人、脾气乖顺的女孩被某个要人看上,做了人家的儿媳妇,从此步入豪门。这是典型的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灰姑娘的故事。再过二十年,灰姑娘的故事不宜张扬,因为一起上床的可能是王子的爹。
民子第一次到“天上”来,我的眼神就痴了。她穿一件月白色的荷叶领衬衫,头发高绾。眉目中那种精致和清澈,不由我感叹,上天真是不公平,怎么就把人家造得那么好看。我们一见如故,我身上无疑也有民子喜欢的东西。
那一晚,她就睡在我对面的单人床上,月亮从窗外偷窥,秋风送来桂花的香气,我和民子彻夜长谈。年轻的日子就是那么好,谈话的主题永远形而上。我们相向侧卧,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中间是一块单人床大的黑夜,正好是我们彼此都能注视的距离,黑亮的眼睛都能映出对方的影子。我们除了谈经历,就是谈诗歌。民子大我一岁,看上去却像是比我小。民子是一个不懂得运用自己美丽的人,她做了三年服务员,心性还是像山里的小姑娘一样淳朴。
就在那一晚,民子果断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当我把她介绍给朋友们时,从没想起过她原来还叫郭久梅。
是的,我拥抱过民子。在暗夜的星光底下,我要抑制自己的冲动才不去吻她。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她,她眼睛很亮,嘴角漾出迷人的笑意。她说你若是男人就好了,我就嫁给你,然后让你养着我。我每天在枕边给你读我写的诗,就像十八世纪的俄国贵妇人一样。哦,我们都喜欢列宾,自画像中那种眼神,多么让人心动!那么多契合点,我们想不相爱也难。两个女孩子的爱情,同样能让空气变得暧昧且香暖。每每在饭堂看到她,我会由衷地笑出心底的花朵。她生日那天,我冒雨走到很远的古街西路,花四十四块钱买了一只真皮玩具狗。要知道,那可是我半个月的工资。
我至今都还记得牵住民子手的感觉。那种战栗、潮湿、惊惧,诸多复杂的情绪都集中到了神经末梢,然后又传导给了我。跟牵别的女孩的手不一样,但跟牵男孩子的手也不一样。
在这之前,发生了件不愉快的事。团委搞了一个青年精英沙龙,就在影院附近的地下舞厅。在他们眼里,我无疑是精英,因为我接到了烫金请柬。我让民子陪我一起去,民子特意请了假。我让民子陪我的理由有两点。一是我不会跳舞,在舞厅,多一个朋友会少一分尴尬。这点我有体会。当所有的人都在舞池彩色的灯光中旋转时,孤单坐在一旁的看客是最难堪的。那种孤独忧郁会在心里长出草来。二是类似的沙龙我参加过,没有严格的形制或规矩,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无非是搭建个平台让年轻人彼此认识。对于我的要求,民子向来是有求必应。我们到得早,只有团委的几个干事在忙碌音响座椅之类的会务。相熟的王干事跑了过来,跟我热烈握手,把我们引领到类似火车卡座的包厢里,并自掏腰包买来了两瓶汽水。我挺得意,这证明我的人和我的诗都有影响。他眼睛发亮地看着民子,把汽水递过去时,我赶忙介绍说,民子也是诗人。
问民子在哪儿工作。民子回答得很老实。
问民子有没有请柬。民子回答没有。
王干事脸色陡然就变了。他把我拉到一边,责怪说,她的诗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你怎么能带个服务员来……今天的沙龙规格很高,来的是各路精英,她坐在这里,会降低沙龙的整体水平!
汽水的吸管还在我的嘴里。我呛了一下。满不在乎说你是不是心疼那瓶汽水?回头我把钱给你!
他赶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你随便往这里带人不合适。一个端盘子的,我怎么给别的精英介绍?
我郁闷说,我也不是精英。
王干事说,你不一样。王云丫的大名埙城人都知道。
民子走了过来,拽了我一下。显然她一直在留神听我们的对话。此时的舞厅很安静。民子说,对不起,我不是来参加活动的……我还得上班,我先走了。
舞厅里有七八个人,都目睹了民子的离去,她的眼里含着泪。
我朝周围看了一眼,一股英雄气概骤然升腾。我把汽水瓶杵到了王干事的怀里。说了声:去你妈的精英!
夜色让路边的槐树和柿子树都黑黝黝的,像顶着一片沉重的云雾。从舞厅走出不远,就是那幢城市标志性建筑——鼓楼。此刻它沉默地矗立,任我和民子从它的胸腔里走了过去。由于岁月侵蚀,它拱形的门洞裂开了一道缝,就在我们的头顶,若是白天,会看得很真切。鼓楼的左后方是县委大院,那里亮着两盏路灯。可路灯照耀不到我们。穿过鼓楼,我就牵住了民子的手。民子的手很凉。我们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民子望着天,天上那些细小的星辰不时眨眼。她没说你应该回去,你不用陪我之类。她信任我。她不说,可我的心里很忐忑。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团委举办的活动。意味着这是官方的,最高水准和规格的,还要有领导出席。可我连领导的面儿也没见到。我不是拒绝参加,而是在与参加对抗,性质应该很严重。我不知道刚才的举动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无礼,粗暴,少修养。会不会当作一个话题在坊间流传。如果由此我给各路精英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损失就太大了!诗人也是人啊,只是比寻常人更脆弱更在乎自己的形象啊!我的心情忽然恶劣得要命,不由攥紧了民子的手。民子显然不知道我想些什么,把手挣脱出来,握紧了我。民子的掌心给了我些许安慰,我们在鼓楼后面的假山石旁坐了下来。沉默了好一刻,民子忽然笑了笑,显见得她从刚才的难堪中解脱了。民子说,那个人说得对,我是不该来。都是我的错。
我有气无力说,平白受辱,是我不该找你。
我想,是的。人家邀请的是我,我不该因为怕孤单而带上民子。
民子一只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又把头靠了过来。
我问民子心里是不是很难受。民子说,刚开始是的。现在一想到错在自己,就很自责。
我拍了拍她的脸说,把你的诗也拿出来发表吧!
民子说,好。
顿了顿,民子又说,明天你跟我回老家吗?
其实我不想去,但我干涩地说了句,好。
我那时还不会骑自行车。民子骑车驮着我跑几十里山路。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老母鸡让邻居宰杀。母鸡炖在大锅里,上桌时,两只翅膀一起给了我。民子说,唯愿你飞得高些,再高些。我说,你怎么不让自己飞起来呢?民子说,我是铁翅膀,飞不动。
事实证明民子不是运气好的人,她的那些诗,一首都发表不了。民子的忧虑连我都感觉出来了,她频繁地参加各类以文学命名的活动,喝那些不含矿物质的矿泉水和吃不用矿泉水根本无法下咽的饼干。这两样是举办活动是否成功的标志。如果连矿泉水和饼干都不预备,那活动就未免太寒酸了。
三
有那么些日子,我觉得自己自闭了,抑郁了。从影院看电影归来这一路,民子都在跟我兴致勃勃说舒宇。那些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俘获了民子的心,我看得出,此时的民子,甚至能为偶像赴汤蹈火。她一点也不顾忌我的情绪不佳。
民子兴致盎然地要到“天上”来坐,我推说累,婉拒了。我看到民子错愕了一下,这之前她踏破了我的门槛子,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的屋里有两张单人床,因为民子,我把床上的书报材料挪到了床底下,特意铺上了新床单。民子进来就躺在床上,就像她专属的一样。我不顾民子错愕的神情,头一扭,自己上了楼。我无法摆脱那种恶劣情绪,我觉得民子与那几个人合伙在欺瞒我。我每天都与民子碰面,我们好到无话不谈,可她却与别人一起欺瞒我?我拿不准。真的一点都拿不准。可那不是欺瞒又是什么?想到在冷饮厅的那一幕,我顿时觉得那就是预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对舒宇的推崇,分明就是想刺激我!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去他娘的风度修养,老娘就是个没风度没修养的人!
我把床底下的东西都掏出来摔在床上,楼道里都能听见“啪啪”声。
每天下午四点左右,邮递员来送报纸。单位的人就齐刷刷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起到会议室看报纸。从国内看到国际,连版缝上的黑体字都不放过。有人剪报,有人抄报。做剪报的就是那个独身主义者,姓裘。我们就叫他“裘独身”。抄报的则是蹲过牢狱的那一位,我们叫他“谢小头”,他的头实在是太小了,比他的拳头大不了多少。他的大脑就长在那么小的头颅里,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能储存那么多的知识。另外还有七八个人,散落在大办公室的角落里,总有人故作边缘化,神情和动作都显得不屑一顾。过去我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爱看报纸副刊,他们最终会把有报纸副刊的版面转到我手里。可从某一天开始,我再也不想去办公室看报纸。他们竟然也在谈论舒宇,说舒宇要来投资,有军方和政治双重背景。还有人和我开玩笑,说今后埙城的诗坛就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了,再也不会吃锯末饼干了。我装成有事的样子,匆匆从那间会议室里出来了。谢小头随后到我屋里串门,我猜,他大概想讨好我。他在单位年龄最大,可他从不错过讨好任何人的机会。我让他坐,给他泡茶。他站起来慌忙摆手说,我看你刚才有点不高兴,你一定反感别人公开谈论舒宇吧?我没有反应。猜不透他话里是什么意思。谢小头振振有词,说埙城来了大诗人,云丫肯定最早认识。想巴结舒宇的也肯定大有人在。这回我真的吃惊了。我从会议室出来,是怕别人通过我巴结舒宇?这联想也忒丰富了吧!我问他是怎么知道舒宇这个名字的。他说女儿在师范教书,舒宇去那里做过报告。会场上的人当时都疯了,一起喊着舒宇的名字。还有女生给他献花,当场表示要嫁给他。我说,舒宇接受了?谢小头说,哪会接受。这样的女孩子当时就有三个。我淡淡地“哦”了声,发现此时的我波澜不惊。仿佛舒宇完全是一个无关的人。是的,无关。我问舒宇演讲的主题是什么,谢小头说,青年与理想。他没有稿子,在广场上面对着几千名师生,演讲一气呵成。是个青年才俊。谢小头老套地说,难怪学生们为他痴狂,我听说了以后,都血脉贲张。你们一定很熟吧?就像鬼使神差,我点头说,是的,我们早就认识。谢小头说,我估计你们早就认识,这么有名的诗人来埙城,第一个肯定会来拜会你。
谢小头说得很认真。
我心平气和地与谢小头谈起了舒宇。我的讯息渠道,当然来自民子,以及那天在冷饮店听来一鳞半爪。可我发现,谢小头知道的要比我多得多,很有些信息我闻所未闻。据谢小头说,舒宇家在北京,但祖籍在埙城的乡下,离城市七十华里。他原本是军界才俊,既有政治前途,又是著名诗人。未婚妻原来在北师大读书。如今未婚妻却躺在冰冷的地下,舒宇在西山专门买了块墓园,安顿了也叫舒宇的女人。这本是他们两个人的笔名,两人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成了公共财产。原本想就这样共用一辈子,没想到人生之路多磨难,未婚妻撒手人寰。舒宇也由此脱离了军界,来家乡办实业。
他想办什么实业?我问。
大概还在考察阶段。谢小头回答得很严谨。
我说,你知道他写过什么作品吗?
谢小头移动了一下屁股,自信地回答:阵亡了一只小倭瓜。
……
——摘自中篇小说《阵亡》,作者尹学芸,原刊《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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