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长篇纪实文学清江浦六百年祭
淸江浦,孕育了深厚的淮水文化,培育了丰富淮扬菜系,哺育了传世的淮安名家,养育了历代的淮上儿女。清江浦,因水致患却也因水而兴,水淹古城但也水运昌城。六百年的历史画卷如何长?因何短?如何浓?因何淡?对一座城市的文化,如何拷问历史与穿越反思?怎样去温故知新与解惑求索?这是摆在这个城市的传承和建设人应该严肃面对的。在记念清江浦开埠年之际,马踏落花先生以独特的思考审视年沧桑风雨,以严谨的考证挖掘年古城史实。《淮水安澜》 年,明永乐十三年,平江伯陈瑄疏浚沙河故道,导水入淮,始称清江浦。陈瑄任总兵,官督漕运,漕运渐盛。从此,奠定清江浦“南船北马,九省通衢”交通枢纽地位。
年,明嘉靖元年,江淮暴溢,大灾大疫,人相食,饥民造反。
年,清康熙二十三年,康熙帝南巡,阅高家堰堤工,称:今四海太平,最重者治河一事,河通则漕运通。
年,清雍正七年,朝廷设江南河道总督,驻节清江浦,管辖淮扬、淮海、淮徐三道并24厅。
年乾隆十六年,乾隆帝第一次南巡,阅天妃闸、高家堰。
年,清乾隆四十九年,乾隆帝第六次南巡,阅高家堰。至此,乾隆六次南巡皆巡视清江浦。
年,清道光二十六年,清廷动用军款十三万两白银,兴修六塘河堤防,以保漕运重镇清江浦。
年,清咸丰元年,黄淮并涨,洪泽湖最高水位达16.91米,清江浦顿成泽国。
年,清咸丰十年,捻军攻占清江浦,并烧杀屠城。
年,清同治四年,漕督吴棠建成清河县新城,即清江浦城。
年,清同治十一年,江南漕粮经海运北上,内河航运一落千丈。
年,清光绪六年,基督教传入清江浦。
年,清光绪七年,清江浦成立电报局,为中国最早七个电报局之一。
年,清光绪三十四年,清江浦开通一条18华里小铁路,名清扬铁路。
年,清宣统三年,苏北革命军推翻江北都督,光复清江浦。
年,清河县改名为淮阴县。
年,福运轮船局开通扬(州)清(江)线、镇(江)清(江)线。
年,恽代英在淮阴西坝盐场宣传革命。
年,中共淮安县特别支部、中共淮盐特委机关在清江浦建立,为国民党江苏省第七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所在。
年,日本军侵占清江浦。
年,新四军三师攻克清江浦,淮阴第一次解放。
年,淮阴第二次解放。
年,设清江市,为淮阴地区公署所在地。
年,清江市由地辖市上升为省辖市。
年,文革风暴席卷清江市。
年,清江市军民游行,庆祝粉碎“四人帮”。
年,淮阴地区行署改为淮阴市。原清江市分为清河、清浦两区。
年,从淮阴划出宿迁市,升为省辖市。
年,淮阴进入城市大拆迁阶段。
年,淮阴市改为淮安市。
年,淮安火车站开通客运列车。
年,新长铁路全线贯通。
年,淮安市召开“全国运河文化研讨会”。
年,淮安人均GDP超过美元,为美元。
年,淮安开通航空港涟水机场。
年,淮安建成生态新城。
年,淮安开建有轨电车。
年,清江浦开埠六百周年。
淮水安澜发表《清江浦六百年祭》。
8、靳辅
人在难中想好友,
君在难中想忠良。
邀请杨家将,
总是你八贤王。
君有难臣不搭救算什么忠良…
——老淮调《河塘搬兵》
我走进岁月沧桑的清晏园。 记得小时候常来园中玩,对一块石龟印象颇深,石龟光滑的背上被磨得水溜溜地滑,能照见人影。这石龟上就驮着一块高大坚硬的石碑。我那时还不知道乱草丛中躺着横七竖八的石碑,其中有康熙皇帝、乾隆皇帝亲笔题写的御碑。后来这些御碑都树立于荷芳书院东西两侧及北侧的碑亭和碑廊内,排列整齐。计有康熙帝御碑一块,乾隆帝御碑十三块,道光帝御碑一块。受御赐者均为河道总督,计有高斌、高晋、张鹏翮、白钟山、李奉翰、黎世序等六人。另有残碑、贞节碑四块。御碑内容,多为褒奖诗文,少数为匾额,鼓励治河有功河臣,属勉励性质,相当于奖状。 我在乱草丛中寻找一个人,此人名叫靳辅。 江南河道总督署设于清雍正七年(),是清代全国最高的治水机构,清晏园便是河督署的西花园。按理说,这里应该有靳辅的一块碑。因为这里曾见证了他的仕途辉煌与黯淡冷落,见过了他的升迁与被贬,这花草林木、亭台楼阁见证了他的心路历程。他命运与治水兴邦、淮水安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清康熙十五年()起,靳辅任职,到康熙三十一年(年)靳辅死于任上的十六间,他没有离开过清江浦。靳辅曾任内阁大学士,他是从安徽巡抚的任上被康熙皇帝提拔到河道总督职位上的,官至从一品。 在康熙年间,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皇帝的御批和星夜呈奏的奏折上。康熙皇帝提起此人是需要认真思忖的。 作为清江浦人,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位“淮水安澜”的前辈和英雄。 他堪称是“清江浦的保护神”。
黑格尔说:“凡是存在的总是合理的”。正如他所说:恶是发展原动力。推动历史前进的是恶而不是善。 这条凶残暴戾的黄河,以强暴方式入侵淮河,淮河在遭遇巨大苦难之下,擦干眼泪,挺立胸膛,在何等恶劣的环境中一次次抗争,为悲惨的命运作殊死拼搏。淮河的子孙们看到了悲壮一幕,他们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翠绿的良田、旺盛的麦穗、清香的稻花、甜蜜的瓜果,以及子子孙孙的生存与成长,拼力一搏。以淮河的名义向灾难和苦难挑战,一颗与大河共同激越的心脏在胸膛里砰砰跃动。 经历了苦难,再经历更多又有何妨?!望着苍茫大河与沉沉夜色,只愿把自己变成一簇星火,烘干柴火,驱散潮气,把漫长的黑夜照亮。 从至年,黄河夺淮达年,在中国近代史上经历了宋、元、明、清四个朝代。一代代治河精英和淮河儿女,站立河岸,足智多谋,精密规划,亲赴决口,不惜一切力量,堵截险工,战胜河患。 在明朝统治的年间(至年),为了维持大运河的漕运,尽力避免黄河向北溃决。治河名臣潘季驯采取“蓄清、刷黄、济运”的治河方针,大筑黄河两岸堤防,堵塞决口,束水攻沙。同时修筑洪泽湖高家堰,迫淮水入黄河攻沙,历时八十年。潘季驯最大的功劳是修建洪泽湖大堤,在大堤上修建泄水闸坝,以分淮入海入江。由于河床不断淤高,黄河两岸决口增多。在明万历统治时期的23年(至年)中,黄河决口18次,几乎年年决口。 潘季驯,明代治河名臣,发明“束水冲沙法”治理黄河,著有《宸断大工录》、《两河管见》、《河防一览》、《留余堂集》等。治河三十年,熟悉地形,习知险易,以“筑堤束水,束水归漕,以河治河,以水攻沙”,并构成拦洪三道防线。黄淮经他治理后,“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素有“千古治黄第一人”之誉。 治河者,在于胸襟眼界,智慧高远。潘氏治河保漕,不辱使命,官居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右侍郎、总理河漕兼提督军务,曰:“通漕于河,则治河即以治漕,会河于淮,则治淮即以治河,会河、淮而同入于海,则治河、淮即以治海。”① 潘季驯身为治河大员,却亲历亲为,上到河南,下至南直隶,多次深入工地,“轺车所至,更数千里”,“日与役夫杂处畚锸苇萧间,沐风雨,裹风露”。五十岁时服母丧,涕泪覆面,哭得死去活来。忽听朝廷召唤,“老河臣日夜寄命,一叶风雨中,或暴洩,或咯血,或褁疽,视事可以病死”。他单衣坐在河边督工,浪头忽然汹涌而至,距他坐前仅一尺有余,身旁人皆惊走,他却毫不惊慌。在堵决口时,他亲赴船只,在决口处指挥,突然颺风将船紧紧吸住,将船拉入决口,左右官吏吓得全身打战,失声痛哭。潘公从容应对,忽有树杪拥入船底,方才脱险。② 在他率领下,河官驾船冲向洪水巨澜处,指挥堵口抢险,不惜以身沉船,塞住决口;许多民工奋勇向前,抱着木头、石块扑向决口处。 每每读到史册中的描写,即为这样的忠烈臣子、忠勇子民击节赞叹。 年,多尔衮率清军入关,统一中原。 在清朝统治期间,黄河夺淮共计年(至年),黄河已不再向涡河、颍河分流,而是全部经徐州南下夺泗夺淮,直至海口,江苏受灾最重。 顺治六年(年)归仁堤、王家营一带决口,淮安、扬州两府田地,淹没无数;接着,桃源县(今泗阳)、高家堰等地,又溃决三十余处,淮水灌入运河,而黄水则逆上至清水潭,清口变为陆地,徐州以东所经七州县,一片汪洋,加上滨临东海的宝应、兴化等地,灾区达十八州县之多,是清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水患。 就像一个疾病发端那样,病来如山倒,可发病机理却是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沿血脉脏腑逐步推进,衍生出诸多病患。黄河南行,夺淮而下,淮河先被染病,淮河一病之后,当然殃及运河,随之,运河亦病。而三河病症的焦点皆汇于一处,这就是清河的清口。 于是,治河、导淮、济运三策,群萃于淮安、清口一隅,频繁施工之勤,花费银两之巨,民众田庐受灾之多之重,超过了历史任何一种灾难和祸殃。 许多治河专家提出事在清口一隅,意在“蓄清敌黄”。 但难题远非如此简单。淮河虽然强大,可以用来刷黄,但水流力量过盛则运河两岸难保,淮水力量薄弱又起不到济运的目的,而黄河又有倒灌之虞。黄淮运三河的特点远非其他河流能比。如白漕(通州至天津段)、卫漕(河难新乡至山东馆陶)的功能仅从事疏淤塞决,闸漕、湖漕只要定期蓄泄便可无灾。至江漕、浙漕,号称易治。江漕自湖广、江西沿汉、沔、鄱阳而下,同入仪河,溯流上驶。京口以南,运河沿无锡而下,直抵苏州,与嘉、杭运河,清流顺轨,一路畅通,根本不烦人力。而深受水灾侵扰、受患最甚、工程最巨者莫过于清口。③ 清朝在康熙、乾隆、嘉庆三代(-年)期间,康熙和乾隆,都曾多次到清口和洪泽湖大堤等地亲自巡视,并加指示。 康熙皇帝十四岁亲政。康熙一继帝位,就遇黄河发大水。康熙元年五、六、七三个月,黄河就在曹县、武陟、睢宁、开封等地决口,此后黄河下游几乎年年都决口。一到汛期,报决奏折经常出现在康熙的龙案上。黄河、运河都遭到严重破坏,漕运不通已成了清王朝的心腹之患。 康熙皇帝愁得食无味、夜不寐。皇家疾呼治河的良医名臣。当时清王朝正在讨伐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割剧势力,军事费用浩大,国库不盈。但康熙帝却依然下了治理黄河的决心。 康熙十五年(年),是个大水泛滥的年头。 这一年夏,黄淮并涨,奔腾四溢。黄河倒灌洪泽湖,砀山以东黄河两岸决口二十一处,高家堰决口三十四处,洪水冲入淮扬运河,运河堤决口三百余丈,淹了淮、扬七个州县。黄河河道在清口以下到河口长三百余里严重淤积,河道、运道均遭破坏,漕运阻断。 严重形势下,康熙帝伤透脑筋。河道总督王光裕治河不力,于康熙十六年被解职。为了治理黄、淮、运,谁能担此重任呢?有人向他推荐安徽巡抚靳辅。于是,康熙在半信半疑间任用了这位辽阳才子。 靳辅(-)清代治河名臣,字紫垣,汉军镶黄旗人。祖籍辽阳(今属辽宁)。明崇祯六年()生,清顺治时为内中书,顺治九年()由官学生考授国史院编修。康煕初自郎中迁内阁学士,康熙十年(年)授安徽巡抚,康熙十六年调任河道总督。 44岁的靳辅走马上任。康熙十六年四月,他经过广泛调查研究,一日内向康熙皇帝上了八道疏,系统提出治理黄、淮、运的全面规划,详陈治理计划、经费预算、机构调整等问题,得到朝廷批准。 春雨缠绵,淅淅沥沥。 从黑土地走来的辽阳才子,背负皇帝圣旨,站立清口,目睹黄河、淮河、运河,三条巨龙汇聚一处,混浊不堪、泥沙俱下的黄河;清澈碧流、一马平川的淮河;浩浩荡荡、船帆往来的运河,三条色彩迥异的大河在春雨中波涛跌宕,汹涌奔涌。望四野芳菲尽吐,春色如梦,远去了漕船帆影,渐消了桨声橹声。雨大了,举足间,大清口的雨意分外浓烈,像以一场纷呈的春雨来为这位新任河道总督大人洗礼。 细雨蒙蒙间,湿漉漉的雨丝抽打着衣襟,眉宇间凝着深深的焦虑,面对多少重要抉择,面对多少何去何从,此时此刻,受皇命担纲治河重任,这一肩的重负何等沉重啊!一日奏请八道疏折,也难表如焚的心态。 他已在圣上面前立下军令状:“臣请大修黄河,限三年水归故道。如未实现,请下部议处”。面对三条大河的情状,如今想来,有些口出狂言了。 三年修复黄河,何其难啊!三条河以三种复杂情绪审度着、冲击着治河的人。越是艰难重重,越令他心中卷起万丈澜、千堆雪:为人臣子,不单是两袖清风,一尘不染,统御百姓,气吞山河的朝廷命官,还要具有承担危难使命的人格精神,以家国利益、天下祸福为己任,以天然本色、自由不羁的禀赋,担起重任,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机遇不至时,像青山隐士,似沧海鹤立,坚守时机,奉身隐立;时机一来时,像云龙冲天,似凤鹏展翅,勃然突进。愈是大悲大患,愈是敢于承担;愈是险决不堪,愈是敢于重负。这才称得上“国家栋梁、民族精英”。 迷离风雨中,靳辅于长河之畔的感怀与念想,使他更加认清肩负重任的价值,更加理清治河方略与思路:治河应河、运一体。运道阻塞,由河道变迁。运河自清口至清水潭,长约二百三十里,因黄内灌,河底淤高,漕船梗阻。必须“疏以浚淤,筑堤塞决,以水治水,蓄清刷黄”。 他在一日八疏中,向皇帝秉明:治河运,应先疏下游,后浚上游,堵塞所有决口,坚筑两岸堤防,增建减水坝泄洪等。为了解决当务之急,首先在清口以下至河口里的河道内,采取“疏浚筑堤”并举的措施,把河道内所挖引河之土,用以修筑两岸大堤;在清口开掘五道引河,疏通淮水入河的通道,然后将沿河小的口门一一堵合,再集中力量堵筑杨庄口门,从而使黄、淮并力入海,河道畅通,运道无阻。 靳辅治河方略得到康熙皇帝的全部首肯。谕旨之下,全面开工。 康熙十六年(),相继兴工,挑挖洪泽湖烂泥浅引河4条,疏浚清口至云梯关河道,创筑云梯关外束水堤1.8万余丈,堵塞大决口16处,筑兰阳﹑中牟﹑仪封﹑商丘月堤及虞城周家堤。 为了进一步便利漕运,康熙二十五年,靳辅在张家庄运口经骆马湖,沿黄堤的背河,再经宿迁、桃源,到清河仲家庄开一新河,名曰“中河”。漕船可由清口直渡北岸过仲家庄闸至张庄运口,避免黄河漕运里之险,便利漕船往来。 第二年,创建王家营﹑张家庄减水坝2座,筑周家桥、翟坝堤25里,加培高家堰长堤,堵塞安东﹑山阳﹑清河三县河堤及湖堤所有决口。第三年,在黄河南北岸分别建砀山、毛城铺等处减水坝。经过几年的大规模施工,康熙二十二年黄河复归故道。次年,主持开挖宿迁至清河的中运河,四年后竣工,从此运河只在清口以北穿黄。④ 经过连续大规模治理,黄河﹑运河出现了几十年稳定的小康局面。 若干年后,我在清晏园中朝拜这位国家中坚名臣。 亭榭照水,浮光跃金;风荷挺举,鱼翔浅底。徜徉荷房书院前的水榭,置身荷香书香之中,那些河漕兴衰旧事,庙堂经年艰难,恍惚如昨,像水中倒影一般翻了上来。康熙、乾隆帝六下江南的行宫,涵养着多少壮怀激越、惊天动地的往事,风华烟水,极致花草,将园子的身价上升到国家宾馆的高度。静听枝头鸟儿欢啼,咀嚼着“名园别有天地,老树不知岁时”的叙事情结,曾经的“离歌一曲柳千行,荷叶离离尚未芳”,昨日的“宦途堪笑不胜悲,昨日荣华今日衰”,都化作桃红落英,梨白吐惢,玉兰杏雨,胭脂海棠,开成一派静谧的幽雅。 “云影涵虚,如坐天上;泉流激响,行白地中”。⑤ 在这里,靳辅摊开河工高论《治河方略》,以独到的治河主张,精准的治理措施,科学的应对之策,侃侃而谈,娓娓道来,赢得康熙帝的青睐,让帝家笑逐颜开。皇帝也有心中敬畏,即是河神、漕神。神乃天意,上苍之派,神灵之为,修河运漕,乃“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谁不敬神灵,玩忽职守或营私舞弊,懈怠河漕,必将受到上苍处罚。天堂和地狱往往只差一座碑的高度。这一点,爱新觉罗子孙比谁都看得清。于是,清晏园里的君臣“听政”夜夜更深,只听得风吹紫藤,露珠滴答,园子里的花瓣和水汽交织在一起,柔曼地铺展。 然而,在后来的官场争斗中,靳辅却被四处掣肘,屡遭沉浮,屡败屡战,几经坎坷,结局悲惨。官场上,任你天开图画,俯仰狂吟,春风得意,却抵不住刹那风云流转,感尽人间冷暖。自古君心皆难测,所有的臣子不过帝家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浮名浮利,虚苦劳神,皆如水花镜月。“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忠君情结,往往无法与家国情怀的回报相等,足矣让忠臣之心成为让历史落泪的悲剧。 徘徊九曲回栏,静思水中倒影,暗想“荷芳”之意,正是“河防”之意,谐音暗合,只是苦了设计者的心思。 靳辅自安徽任上被任命为河道总督,出京赴任时,在邯郸吕祖庙见到题壁一诗,出语豪迈不凡。 四十年中公与侯, 虽然是梦也风流。 我今落魄邯郸道, 要替先生借枕头。 此诗作者为陈潢,是饱读经世致用之书的人。 读出怀才不遇,满腹牢骚之意后,靳辅与陈潢幸遇。两人把臂攀谈,相见恨晚。 陈潢(-),字天一,号省斋,浙江钱塘人,博学多才,擅长水利。靳辅在此邂逅陈潢,终于遇见知己。于是携手入幕,一起到淮南,踏遍黄、淮、运三河交错的地区,白天跑得脚起泡,晚上宿在茅蓬里,每每谈到深夜,意犹未尽。靳辅知人善任,将陈潢视为得力僚属,凡治河之事,无不向陈垂询和请教,靳辅治河十七年成就,与陈潢襄助分不开。主要治河思想和措施皆出自陈的筹划。“凡辅所建白,多自潢发之”。 靳辅为黄河屡治屡溃甚为烦恼,历任河督空有治河之心,却无治河之术,年年清沙排淤,每年耗费千万人力,百万黄金,可是汛期一到,立刻化为乌有。 陈潢对靳辅说出一法可治根源,只需四字:“束堤冲沙!” 此言一出,令靳辅拍案叫绝。 陈潢熟知黄河特性,注重实地调查。治河须寻黄河故道,顺势导引,“顺依河性”,以正本清源。他为靳辅一连草拟八篇疏奏:一请挑清江浦至云梯关河身土;二请挑洪泽湖高家堰至清口引水河道;三请加高帮阔高良涧等单薄堤工;四请筑古沟、翟家坝堤工;五请深挑运河堵塞清水潭等决口;六请钱粮以济工需;七请裁河工冗员;八请设巡河官兵。⑥ 将治河方略一一恭呈康熙皇帝。 康熙皇帝认为靳辅治河方略既大胆,又合理,很快批准实施。 成千上万的工匠、役夫,昼夜施工,清口大堤上人山人海,恢弘的场面令人感动。四条道引河笔直,黄河下游清江浦至云梯关的河道被疏浚,挖河三百里,挖土筑坝,填堵大小决口,使淮水全出清口,会黄东下,安然入海。又在河南等地黄河中游修筑堤坝,控制周围河泽湖泊进入黄河水量。长年淤积在扬淮七州县的洪水消退了,漕运畅通无阻,漕船行经黄河航程缩短十分之九,既安全又迅速。 望着运河上漕船盐舟穿梭往来,靳辅时时惕励自己,勿忘“三年修复黄河”的誓言。君前无戏言,在皇帝面前立下誓言,是要立竿见影的。后果不用多言,心中自知份量。然工程艰难,一波三折,非当初雄心万丈的豪情所能替代。 康熙十七年,宿徐桃源等州县处处水灾;康熙十八年,清水潭屡塞屡冲,山阳、高邮等七州县田亩淹没;康熙十九年,山阳、清河等五县河水冲决堤岸。 转眼到了康熙二十年,已到“军令状”三年限期。 御前九卿议复:“河道总督靳辅奏,山阳、清河等五县河水冲决堤岸,‘请将臣严加处分’。应令靳辅将河堤决口即行修筑,俟工竣之日,遣大臣往阅,如修筑不坚固,另行议处。”皇帝同意。 五月初一,河道总督靳辅奏:“臣前请大修黄河,限三年水归故道,今限满而水犹未归,一应大工细册尚未清造,请下部议处。” 康熙帝降旨:“靳辅着革职,令戴罪督修。”以邵甘任漕运总督。 “戴罪督修”,意思为职务被罢免,还得继续督促修治黄河。 清代河工处罚条例规定:一年内冲决,管河同知、通判降三级调用;分司道员降一级调用;总河降一级,留任。异常水灾冲决,专修、督修官员停俸并修复;堤防被冲毁,而隐匿不报,管河同知等官降一级,分司道员降一级调用,总河罚俸一年;冲决少而上报多,分别降三级调用,分司降二级,总河降一级;有冲决必须在十日内上报,超过规定时间者降二级;沿岸修防不及时,以致漕船受阻者,经管官降一级调用,该管官罚俸一年,总河罚俸6个月。⑦ 康熙十五年(年)规定:凡堤防被冲决,责任皆由修守两方共同承担。并对黄河半年、运河1年期内发生冲决,作更严厉处分:增加革职、戴罪修筑、停俸督修、工完开复(遣走)、降级罚俸等处罚细则。 这些条款都让靳辅赶上了。康熙十六年任河道总督,“军规”在前一年就立下。此时更觉得海口夸不得,大话不可言。 第一次革职,似乎意味着靳辅的官运开始走下坡路,至少是磕磕绊绊,坎坷不断。从实际情况看,康熙帝并未对靳辅失去信心,而是给靳辅施加压力。你自己立下军令状,如果此时君王罔顾,网开一面,反倒显出为君的昏庸。给你一个警告,让你戴罪立功。而官场的内斗,却由此开始。 康熙二十一年(年)布政使崔维雅攻讦靳辅“修筑失当”,经康熙召对辩论,决定仍采纳靳辅治河意见。 康熙二十二年(年)尚书伊桑阿劾靳辅“行贿事”。 康熙二十四年(年),御史崔雅乌参劾靳辅“修筑减水坝不合古训,且耗费国库银两,遗患无穷”。 康熙二十五年(年),靳辅以运道经黄河,风涛险恶,自骆马湖凿渠,历宿迁、桃源至清河仲家庄出口,名曰中河。粮船北上,出清口后,行黄河数里,即入中河,直达张庄运口,以避黄河百八十里之险。议者多谓靳辅此功不在明陈瑄凿清口下。 而按察使于成龙、江苏布政使慕天颜先后弹劾靳辅开中河累民,皇帝斥其阻挠。 官场如战场,同僚是冤家。 祸根大约从康熙二十三年(年)康熙帝南巡时就埋下了。 当时,靳辅向康熙皇帝提出治理运河策。参与河工的有一位于成龙,此于成龙,非山西“天下第一廉吏”于成龙,而是“小于成龙”。他曾得到老于成龙的保举,后因政绩升任江宁知府。康熙皇帝南巡至江宁,他由江宁知府擢升为安徽按察使,奉旨协助靳辅治理黄河。 康熙皇帝南巡时,偶尔提到开下河(疏浚黄河入海口)的想法,于成龙几人听到风声,就迎合皇帝,在朝廷上正式提出开下河的主张。靳辅、陈潢得到消息,立即就地进行勘测。经过调查研究,靳辅上奏康熙帝,提出开下河的主张不妥当。因海口处河床低洼,如再深挖,海水易倒灌;不如修筑海口河堤,防止河水泛流。 靳辅请予在黄河上流筑堤束水;而于成龙认为开中河毫无用处,拟疏海口,濬下河水道。 两人的意见发生了异议。 康熙帝遣尚书萨穆哈、学士穆称额前去调查考证,经过实地勘察比较,萨穆哈等还奏,称众人皆说濬海无益,皇帝便命暂缓兴工。 这一争论,标志着靳辅与于成龙政治斗争的开始。 小于成龙和慕天颜等官吏,本质也是清官。清史稿中言:“上嘉(小于)成龙廉洁”、“(慕)天颜廉明勤敏”,皆受皇帝重用。康熙二十五年,皇帝授于成龙直隶巡抚;二十六年,皇上奖励于成龙廉洁有才,加太子少保。康熙二十六年,慕天颜被委任漕运总督。可见两人皆是皇家肱骨干才。 翻看康熙朝的历史,靳辅、陈潢治水过程中,不断受到阴暗之人的攻击与诽谤。《清史稿》中称“辅诣京师,疏言在丰及总漕慕天颜附和成龙,朋谋陷害”。“在丰”为工部左侍郎、内阁学士孙在丰,也是治河名臣。他们三人在政治上已“结姻”(《清史稿》)。“朋谋陷害”,已不再是治水观点、学术层面的分歧和不同了,而是官场上对手相争、派系掣肘、暗下毒计的一种手段。“朋党漩涡”竟毁了一群治河名臣,包括主使者和受害者。这种手段太不光明,非常卑鄙的很。“朋谋”即是拉帮结派,结党营私。“陷害”就是设计陷害政治对手。 这些招数在官场中都屡试屡爽的。历史读本上称“小于成龙”是一位好官、治河名臣。从《清史稿》中透出的信息,却让人看到官场的黑暗与不择手段。民间传言“当官不玩人,等于没进门”。一个“玩”字道出个中原委。作为同僚,大家都有上进心,都想晋级越阶,让自己的权力越掌越大,让自己的轿子越坐越高级,府邸越修越豪华、权位越坐越庞大。官场本来就是最富挑战的名利场,哪个不是在为名利而搏呢?!当然需要个人奋斗和努力,但是在仕途道路上,比自己有能力的大有人在,于是,与对手斗,就成了官场不败的金科玉律,不把对手收拾得狼狈不堪不为快乐。既然我来当官,不“玩”出水平,那就不是当官的料。 为人忠厚的靳辅防不胜防,在走上金銮殿应对之前,人家就备下毒计,将他置于死地。 苍天暴雨不断,大河依然汹涌。 康熙二十二年四月,靳辅上疏报告:萧家渡合龙,河归故道,提出大滔直下,清口附近七里沟等四十余处出现险情,天妃坝、王公堤及运河闸座,均应修筑。另疏请求让河南巡抚修筑开封、归德两府境内河堤,防止上流壅滞。 康熙帝看到靳辅治河,“成与不成在此一举”,所以凡所请钱粮都要迅速解给。七月,康熙再次向户部尚书伊桑阿、学士胡简敬询问河道情况,他们都说河归故道,船只往来无阻。康熙帝非常高兴:“前见靳辅为人似乎轻躁,恐其难以成功。今闻河流得归故道,良可喜也。” 十二月,皇帝降旨,准予靳辅官复原职。 位居总督大员,每年经手银两何止千百万,此乃肥缺。 靳辅、陈潢虽位及人臣,但对身外之财分文不取,绝不肥饱私囊。每与河间巡视,见百姓民不聊生、卖儿卖女景象,心有牵挂。江苏乃天下膏腴之地,尚有饿殍,内心感触极深,自奉更加惕励。为节俭,他经常采总督衙门后院的野蔬供膳,由市上所买的莱,每天必有一味是豆腐,因此人们戏称他为“豆腐汤”,看似谐谑,实为尊敬。百姓感受他施政予人,编作一句:“黄莲、半夏、人参汤”,意思是莅任之初,雷厉风行,百姓这也不便,那也不便,生活好像黄莲般苦;以后苦得好些了,味道像半夏。而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最后才感到这点点苦味,是“人参汤”的味道,入口为大补之剂。 靳辅为官之德,可见一斑。 不论哪里出现险情,他都亲自到现场指挥,与民共甘共苦。黄河两岸百姓和工匠夫役们对他赞不绝口,十分拥戴。 八年劳苦,黄河大治,终得回报。 康熙二十三年(年),康熙帝首次南巡视察黄河河道,察看黄岸河堤一百八十里,时而登岸步行,时而亲自涉水,用仪器勘测水势地形。靳辅跟随左右,一一详加解释,如数家珍。 康熙皇帝听闻地方百姓异口同声赞扬靳辅廉洁奉公,治河有方。分外高兴。 靳辅言:“秉圣上,毋论绅士兵民以及工匠夫役人等,凡有一言可取,一事可行者,臣莫不虚心采择,以期得当。” 在清江浦行宫,皇帝赐靳辅《阅河堤作》诗一首。他对靳辅及扈从诸臣说:“朕南巡,亲睹河工夫役劳苦,闾阎贫困。念此方百姓,何日俾尽安畎亩?河工何时方得告成?偶成一诗,聊写朕怀,不在辞藻之工也。”⑧
诗曰: 防河纡旰食,六御出深宫。 缓辔求民隐,临流叹俗穹。 何年乐稼穑,此日是疏通。 已著勋劳意,安澜早奏功! 康熙皇帝问靳辅是否有博古通今的人赞助,靳辅首先举荐陈潢。 于是,康熙帝赐予陈潢参赞河务、按察司佥事的官衔,官至四品。 为应对黄、淮、运河水位日益抬高,在陈潢建议下,靳辅将洪泽湖大堤不断延长、加高、加固,修建洪泽湖大堤石工墙,增建归海闸、归江坝,使淮水不断分流入江入海。 我在清晏园里徜徉。 这个园子花径曲折,水廊回环,愈往深处走,愈感非凡气场。 这气场是排场,是观场,是画场,更是官场的背面景象。 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园以山为骨架,水为灵魂,用危崖、峭壁竖山、以平湖、池塘营水,以峡谷、溪涧造型,以曲磴、飞梁制险、以馆舍、月门建院,曲径长廊,错落有致,烟雨迷蒙含蓄,流水循环往复,“云影涵虚,如坐天上,泉流激响,行白地中”,几乎把世间山水的灵气都融合进去了。 水光流萤间,园林借物抒情,人儿清淡,栖园雅居,精神得以升华,心灵获得解脱,便是造园者初衷的体现。 多唯美别致的官家园林啊!每一位大员从前面府衙回到园林里,心态多么轻松惬意啊!恐怕也不尽然,心中怀想,当靳辅官复原职,重回清江浦,再进清晏园时,是怎样的复杂纠结的情感呢? 目睹康熙帝曾把手相挽、君臣共议治河方略的荷芳书院,靳辅百感交集。曾经的挑灯夜话,曾经的四目相对,挥毫泼墨,以诗相赠,御赐黄马褂,帝家多少恩典、信任、褒嘉、殊荣,皆汇于卿一身,何等的荣耀、光鲜。凡清代二百六十余年,河道总督有八十八任,这个任所上有几位人臣有此待遇?皇家知遇之恩,当肝脑涂地,永世难报。 然而,官场厚黑,暗潜规则,至少你得学几招吧!可惜这位总河大人至死也学不会。治河者临水,官场也玩水。都道“水至清则无鱼”,浑水则好摸鱼,你太干净了,连虾儿也会远离你。但凡做官成功者,绝非事业成功者,而是伺候上司成功者。最能察颜观色,谄媚奉承,善于假话者,则是最成功者。官场哪里需要宏图大志者,大家都搞短期效益,鼠目寸光最好,一旦你目光远大了,你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了。担大事,不如多拜几个兄弟;干实事,不如多拍几个马屁。千万不要认为拍马屁只要豁出脸皮就行,豁出去的女人多了,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的却微乎其微。腰缠万贯、妻妾成群、顶戴花翎、后台强硬、能贪则贪、玩弄阴谋、宁可天下人负我,这才是官场真谛。 这些花花肠子,靳大人打死也不学,更别遑论“朋党陷害”了。 我在清晏园里想,历史上有些清官被淘汰,下场非常悲凉,实在是他们不入流。 这清晏园的景致,在我眼中黯淡了许多。 官场汹汹,大河泱泱。 天地都不消停,老天爷一定要在黄河上做点大文章。 康熙二十五年(年),黄河上游萧家渡减水坝正在施工,为保黄河大堤,靳辅采纳陈潢建议,决定在清江段决口分洪。 于成龙表示反对。一场大风暴在大河上空酝酿着。靳辅穿上御赐黄马褂,持尚方宝剑,守在大堤上。眼见百姓全部撤走,靳辅命令:“决堤,放水!” 于成龙慨然出场,他抽出一把裁纸刀,横在脖上:“我于成龙身为百姓父母官,不能保境安民,有何面目活在世上,于某誓与大堤共存亡,谁敢决堤放水,我立刻自裁!” 此言一出,震惊全场。如强行决堤,逼死朝廷命官,也是重罪! 飓风狂吼,大河咆哮,陈潢见河水猛涨,想到萧家渡减水坝即将被洪水冲垮,只觉眼前一黑,万念俱灰,他惨叫道:“我的萧家渡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在清江决堤分洪,彻底泡汤。 半夜之后,靳辅接到飞马传报:萧家渡决口,大坝损失严重,大水破堤而出,淹没北岸七十余乡,一直灌到运河西堤之外。 他听报后,长叹一声,又埋头去写他的请罪奏折。 第二天,传来朝廷邸报,其中一条是御史崔雅乌参劾靳辅的奏章。说靳辅修筑减水坝不合古训,且耗费国库银两,遗患无穷。旁边有康熙朱笔御批:“崔雅乌所言,实属泥古不化,荒谬之至,着靳辅逐一批驳,呈朕御览。” 靳辅见此批语,两腿一软,跪了下来,满面热泪地向北哭喊:“主子,您这批示如早来一天,也不至于酿成如此大祸呀……” 若朝廷邸报早来一天,靳辅就可以此为据,说服于成龙,萧家渡减水坝也就保住了。这份邸报在南京压了三天。 大祸已成,大灾已生,这份冤屈,向谁去诉说呢?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官场暗战从未停止过。康熙二十七年,有人为官田案弹劾勒辅。 黄河水患基本消除后,河两岸一些无主荒田渐露水面,可以耕种,当地豪强纷纷抢地霸田。靳辅向皇帝上疏,请求丈量田亩,将此作为官田,让百姓屯垦,收入作为治河经费。康熙帝批准建议。地方上豪强们心怀不满,便恶意攻击靳辅、陈潢,谣言四起:说靳辅治河无功,偏听幕宾陈潢。甚至不同意开下河,也成罪状…… 史料称,康熙在若干次弹劾靳辅案中,保持中立,不偏不倚。 但“谎话说了千遍就是真理”的寓言发生了效力。靳辅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康熙二十七年(年)的弹劾案。 有个急先锋人物郭琇出场,他打头炮。 此人为康熙九年进士,本为吴江知县,时任江宁巡抚汤斌举荐,郭琇迁任江南道御史。 正月初六,江南道御史郭琇奏参靳辅治河无功,靳辅听幕宾陈潢阻挠下河开浚,宜加惩处。并矛头直指大学士明珠。 二月底,漕运总督慕天颜参奏靳辅议筑高家堰重堤皆从臆说,倡举屯田一事,屯官丈占民田,百姓苦累。 三月初一,工部左侍郎孙在丰参奏靳辅阴谋海口挑浚,幕宾陈潢黩货无藉,法所不宥。 参奏靳辅进入连珠炮的阶段。 郭琇疏称:“靳辅与明珠交结,初议开下河,以为当任辅,欣然欲行。及上欲别任,则以于成龙方沐上眷,举以应命,而成龙官止按察使,题奏权仍属辅,此时未有阻挠意也。及辅张大其事,与成龙议不合,乃始一力阻挠。明珠自知罪戾,对人柔颜甘语,百计款曲,而阴行鸷害,意毒谋险……明珠智术足以弥缝罪恶,又有国槟备胶,负恩乱政。伏冀立加严谴。”⑨ 此封疏奏,矛头直指明珠。 纳兰明珠,满洲正黄旗人,康熙重臣。历任刑部尚书、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晋太子太师,人以“相国”荣称,在“相位”二十载。 郭琇弹劾位高权重明珠,捎带靳辅,是康熙朝“朋党斗争”的一个高潮。因为靳辅治河,多有向户部要求的地方。户部尚书佛伦是明珠死党,以此靳辅被视为明珠一派。 同时弹劾靳辅的还有给事中刘楷、御史陆祖修,以及孙在丰、漕督慕天颜等。 此时,于成龙已升直隶巡抚,皇帝命靳辅入京,与郭琇、于成龙第二次廷辩。 三月二十六,在乾清宫举行“御前会议”上,康熙帝让靳辅与于成龙等当廷辩论。 康熙担任这场“辩论会”的“主席”。 辩论主要围绕着屯田与疏海口两事。康熙本不倾向屯田,而倾向于疏浚海口。 靳辅辩解:“中河工竣,运道新通,请加高筑高家堰大堤,以图永保”。 康熙表示赞许。九卿大臣们称:“下河海口宜开,高家堰重堤宜停筑。各减水坝俟河口开通之后酌议,紧要者留之,不紧要者塞之。” 于成龙摸准皇帝心态,称靳辅高家堰重堤一旦倾垮,会有大灾。当务之急而应疏浚海口。这一主张很打动人。但不知海口土地低于海平面,一旦疏浚海口,难免有海水倒灌之苦。因而靳辅当廷反对。 皇帝已经没有耐心听他们你来我往的辩论了。 康熙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总河靳辅、总漕慕天颜、侍郎孙在丰互相讦参,靳辅、慕天颜不便留任,孙在丰亦不便修河,伊等员缺应速行更换差遣。” 靳辅在廷上百般辩解,但是,皇帝认为他在开下河和屯田这两事上有过失。于是,靳辅罢官,以王新命代;陈潢革去职衔,解京监候。 慕天颜罢官,孙在丰降调。 此事还有一个余音—— 众人皆参奏靳辅“开中运河有罪”,康熙帝派遣学士开音布、侍郎马武阅视。见河中商船络绎不绝,游人称便,税收增加。二臣还朝上奏:漕运总督穆天颜命令漕船退出中运河,四处散布河道弊坏的谣言。皇帝当廷责问穆天颜,穆天颜只得出示“于成龙暗中用私信嘱咐自己不要附和靳辅”的密信。 真相终于大白。 康熙帝对群臣说:“前者于成龙奏河道为靳辅所坏,今开音布等还奏,数年未尝冲决,漕运亦不误。若谓辅治河全无所裨,微特辅不服,即朕亦不惬。”最后决定削除于成龙“太子少保”头衔,降职留任。 康熙本知靳辅冤枉,但为打击明珠朋党,如果偏袒靳辅,则郭琇、于成龙等人将要谴责,明珠将会复起,不得不使靳辅遭受委屈。 康熙二十七年(年)十月,金风送爽。 黄淮全面治理,中河河道也开挖完毕。有史以来,运河航道要走一百八十里黄河的局面,已不复存在。 金秋十月,中河开闸放水,轰动了四乡八县的百姓。他们扶老携幼,纷纷赶来,要看这海晏河清的盛景。大堤上,万头攒动,一眼望不到边,全都挤满了人。 靳辅来到中河河口,已经革去官职的他,轻车简从。挤在人群中,见证着自己亲手建造的中河工程,耳畔欢声雷动,只见万众欢呼声中,大闸缓缓升起,滚滚黄河波涛,流入中河,霎时间,灌满了大半个河槽。 一时悲喜交加,激动难耐。55岁的靳辅已华发满头,老泪纵横。这十来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担了多少风险,才有了今天哪!想到“三年归河”的军令状,想到一次次廷议,想到自己和陈潢的下场,不禁悲从心来,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两岸百姓的欢呼声,震天动地,也把他那颗悲伤的心撩拨得沸腾了。 他猛然想起陈潢解押赴京时的情景:瘦弱的一介书生,被摘掉四品顶戴,当即拿下。同时,被捕的还有治河官员封志仁、彭学仁。据说给他们三个戴的木枷有四十多斤重,为黄色袱面大木枷。沿街的父老乡亲凝望着押走陈潢的囚车,大声呼喊:“陈河伯,你要保重啊!” 心中的这一幕惨景与这欢呼雀跃的场面着实不合啊!悲喜交集中,心如刀绞,靳辅迎风望着滔滔河水,不禁潸然泪下。 曾经的浩荡雄心与恢弘大业,在这大河上尽情挥洒,虽有权力,却丝毫不敢懈怠;虽拥巨款,却不沾分文,只为国家利益、漕运盛世不再半途而废,只为黎民百姓不再遭受洪灾苦难。在官场重重黑幕下,蜿蜒前行,曲折突进,哪怕只有一缕卑微的人性之光在暗夜里闪烁,都要照亮坎坷的前程,不至使治河大业殒灭在贪嗔的深渊。曾经的治河蓝图,曾经的磅礴梦想,以及梦醒后的理想幻灭与整个时代的悲欢离合,都使得美好夙愿终成泡影。 尼采说,“我们可以粗暴的否定一切,破坏只是举手之劳,自我毁灭更是易如反掌。相形之下,新的创造难于上青天”。身处汹涌湍急的大河畔,内心渴望着冲击在波涛险峰处,与冲天大潮拼将一搏。他知道,这样的结局是绝大多数人将被狂潮卷走,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战胜狂澜,到达彼岸。此时此刻,唯以坚韧的生命意志沉默以对,以坚强的求生能力笑在最后。 但愿,最后的微笑是坚韧而从容的。 康熙二十七年(年),康熙罢免靳辅官职。 靳辅长期治河,又得陈潢之助,方略正确,但得到于成龙等人排斥,致被削职。陈潢解京监候,瘐死狱中。“瘐死”指囚犯因受刑、冻饿、生病而死在监狱,现在称“监毙”。 51岁的陈潢病死狱中。 据说,死得时候,身上只有一件长衫。他为了“淮水安澜”和天下百姓,做了四年的治水官,这是四年担惊受怕、风餐露宿、殚精竭虑、费尽心血的治水官啊!临死后,人们在他衣袋中发现一份写满字迹的“治河大略”。英年早逝的陈潢就这么带着诸多遗憾、对未竟的事业以及对“淮水安澜”的美好憧憬走了。 靳辅被革职后,黄河、淮水、运河总要有人来治理。 康熙只好让于成龙试试看。 这回于成龙倒完全放弃自己的那套理论,完全采用靳辅的方法治河。 可惜,靳辅任河督十年,两次被罢官,一次戴罪督修,数次被人谗言告御状。 自康熙二十七年初起,从靳辅被郭琇参倒之后,到如今不过短短八年时间,却换了九任河道总督,一任不如一任。 正应了康熙帝那句:河务不得其人,必误漕运。 康熙三十一年(年)二月初一,在靳辅被革职三年后,乾清宫里传来懿旨:恢复靳辅河道总督官职。 靳辅第二次被革职后,在家闲居三年。其间曾三次担负临时性任务。一是康熙二十七年十一月,同工部尚书苏赫等查看通州运河工程;二是康熙二十八年,扈从康熙帝南巡阅河;三是康熙三十年九月,奉命同户部侍郎博际、兵部侍郎李光地等阅视黄河险工。 在家中接到朝廷懿旨,靳辅以“年迈衰弱”为由请辞,请朝廷收回成命。康熙帝不允,命顺天府丞徐廷玺为协理。皇帝一再下令,这回不得不上任了。 他感到自己年老力衰,将会不久于人世。但是,他回想起十五年前赴任时与陈潢相见的情景,便毅然接受任命。康熙帝感慨地说:“靳卿自受事后,斟酌事宜,审度形势,兴建堤坝,广疏引河,排众议而不挠,竭情勤而自效,于是黄淮故道,次第修复,而漕运大通,其一切经理之法俱在,虽嗣后河臣互有损益,而规模措置不能易也。”这番话算是对靳辅一生治水的评价与总结,也算是一个明智君主的仁政之术。 在等待的日子里,靳辅的心不甘,冥冥中有一种强烈的期盼,有一种在漫漫长夜中等待黎明日出的感觉。他长望着东方的天边,期盼天空被旭日画出一条完美的弧线。看天际一线,静默无言;长河一带,千秋绵延。这唯美的晨曦中有渔歌荡漾,漕帆升起,河水奔涌……黎明正是重获新生自由的源泉,给他带来人生理想的完美诠释。因为,黎明了,日出了,是他登上生命舞台的那一刻。 他的生命舞台永远在大河之上。 天地间,万物仿佛静止凝滞。这一刻,黎明来临。 日出大河,刹那间,千里长河呈现出迤逦画卷。 再一次登上洪泽湖大堤。 脚下是高家堰高高的大坝,磐石一般坚硬的石工墙挺起巍巍胸膛,抵御着滔滔洪水。抬头望,天上飘起雪花。雪落大湖,滋养生灵。苍茫的雪啊,像漫天苍白的纸钱,飘啊飘,依稀飘成故人的脸庞和身影——那一片不是陈潢吗?那一片不是封志仁吗?那一片不是彭学仁吗?你们在另一个世界可好啊?! 只是人已老迈了,腿脚不灵了,眼睛模糊了。曾经日夜兼程,奔赴黄河,彻夜不眠,驰骋南北千里之地的经历再也不复返了。身心遭受重创的靳辅,强打精神,在皇帝的又一次召唤下,重上治水战场。 凝望风雪中的大湖,让他想得更多:“治河名臣,淮上砥石”的名声再大,又有何用?位极人臣又能如何?治河方略不可谓不深远,眼界谋虑不可谓不高明,可一遇上“廷议”,即遭参奏弹劾。再好的方略也抵不过“朋党谋陷”,诸多治河良策遭遇到洪水一般的“非议”,即刻间颓然崩塌,罢官革职、戴罪督修算是轻的。 尽管屡战屡败,一旦身临大河,他的心顿然澎湃起来,犹如踏上战场、叱咤风云的大将,脚下的高家堰大堤,暗合“高加堰”,固若金汤,蔚为壮观,正是千万个民夫、兵丁、河工们用血汗不断垒高、历代建造而成的。面前是三道钢铁防线:第一道防线为漫水坡台,乱石堆砌,用以“以柔克刚”,阻击洪水大浪峰;第二道防线即减水坦坡,夯土加上木桩椿石密密匝匝,缓解水流侵蚀;第三道防线是三千丈长的两层石工墙,层层叠叠,刻有“燕尾槽”,以糯米汁勾缝,铁锔勾连,似铜浇铁铸,伟岸如磐。“虽狂风动地,雪浪排空,不能越百丈之茂林深草而溃堤矣”。 只要治河的雄心在,只要不死的人儿在,只要活鲜鲜的江山在,再大的洪峰、再猛的狂潮,也能决战决胜。思想的灵光,如闪电在风雪大湖中惊然乍现,一脉苍然,彰显出生命的意义。此刻,他心中怀想着那个披枷带锁的陈潢,不禁仰天长叹。风雪漫卷中的大湖,没有往日的怒潮,而是一马平川的文静,呜咽的风雪似委婉凄凉的唢呐,像大漠落雨,空山夜月,把人带进一个苍凉悲咽的境界:生离死别的泪水、英雄气短的悲声、义薄云天的激愤、历经苦难的冤屈,都在风雪苍茫中如洪水般畅快奔涌,汹涌澎湃。 我时常在想,河流是有生命的,应该自由自在地流淌。“束水冲沙”、“高垒堤防”是不是束缚了大河的生命?积蓄了大河巨大的能量?也许“疏导”、“疏浚”才是一种更加高明的做法。大河没有坚固堤防的压力,又哪来冲出重围的灾难性决口呢?! 我把目光对准这位历经坎坷的河臣—— 看着他写下《义友竭忠书》——上奏康熙皇帝的疏奏。 这是靳河督的最后一奏:请于黄河、淮河两岸栽柳、种草、设立涵洞;请于昭雪陈潢冤案,恢复名誉和官衔。 他说:数十载治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匪躬塞塞,敢不效命!治河者,一安为柱石,一危为罪人,千古有论! 不幸的是,靳辅到达宿迁任所后,由于体弱多病,操劳过度,身心憔悴,病又加重。 他躺在病榻上,听冬雪簌簌,寒风声紧。他知道已接近生命的终点。 那河清海晏、淮水安澜的美梦能竟成吗?那千家欢歌、万民富庶的日子能到来吗?那家国兴旺、天下太平的景象能看见吗? 天地浩大,月照天涯,世间繁华皆云霞,云霞消散,人间终是春风岸?! 他的脸上浮现出最后的笑容。 那笑容凝滞着,像一幅木刻的画像。 渐渐的雪落中,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康熙三十一年(年)十一月,一代治水名臣靳辅病逝,终年59岁。死时,床头放着两本书,一本是《靳文襄公奏疏》(八卷),一本是《治河方略》。 皇帝赐予祭葬,谥文襄。 一个霜风零落的早晨,清江浦河道总督府衙为这位治河名臣举行“祭葬”。 康熙三十五年,朝廷允江南士民请,建祠河干。四十六年,追赠太子太保,予拜他喇布勒哈番世职。雍正五年,复加工部尚书。 靳辅死后五十年内,黄河没有出现严重水患。 百姓们怀念他,纷纷传说他是“河伯再生”,为他建立祠堂,靳辅留下《靳文襄公奏议》《治河方略》,陈潢留下《治河述言》,都成为中国水利史名著,受到后人景仰。 康熙三十八年()正月,康熙帝第三次南巡。 召见河道总督于成龙,问:“尔前言减水坝不宜开,靳辅糜费钱粮,今竟何如?” 于成龙答道:“臣前妄言。今所办皆照靳辅而行。” 皇帝说:“然则尔所言之非,靳辅所行之是,何以不明白陈奏,尚留待排陷耶?” 因谕大学士说:“于成龙前奏靳辅未曾种柳河堤,朕南巡时,指河干之柳问之,无辞以对。又奏靳辅放水淹民田,朕复至其地观之,断不至淹害麦田。而王骘、董讷等亦附和于成龙言之。” 下部议,将于成龙革职枷责。 皇帝说:“伊经手之工未完,应革职留任。” 王骘休致,董讷革职。⑩ 康熙三十九年,小于成龙病逝于清江浦。在任河道总督的十年中,小于成龙为治理河患呕心沥血,奔走不停,最后积劳成疾,死在治理淮河的公署。他死前仍念念不忘治河大事,把儿子永裕叫到病榻前,嘱其快快疏请朝廷,另派贤能大臣,勿误国事。 康熙四十六年,康熙第六次南巡。 阅高家堰河工,甚感欣慰。 靳辅死后十五年,治河大业基本大功告成。 月上中天,我在清晏园中俯瞰水中月亮。 这见过康熙大帝的明月,为什么这般混沌不清、支离破碎呢?不是有“月明如镜”之说吗?!不是有“冰轮皎洁”之誉吗?!不明的月啊,你配吗? 史书一页页记得真切:官场浑浊,人性不清,忠臣受害之惨,力透纸背。“青山有幸埋忠骨”,心直口快,忠言逆耳,但在官场上,如果你口无遮拦,喋喋不休,皇帝耳畔老是刺耳的“忠言”,心头就不是滋味。所谓“逢人只说三分话”并非全无道理。有理想、想干大事,不是坏事。我们也经常被教导要做有理想的好青年。可是,如果这个理想与当朝者的思路不合拍,可能就会招来不测后果。你越固执,负面后果越严重。过于坚持,绝对没有好果子吃,顿教你“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做臣子的,名誉荣辱、身家性命全操在皇帝手上啊! 我把手指放到水中,把一个混沌不清的水中月搅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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