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摘选
长篇小说:
《扬州民国演义》
(已改编成50集电视剧《扬州美女》)
推荐语:
40万字长篇小说《扬州民国演义》以“清明上河图”长卷手法,描写了民国时期扬州盐商后代汪氏姐妹、书生学子、侠女伶人、车夫船娘、土匪兵痞等各式各样市井人物的生存百态,讲述了在风云动荡年代的豪门恩怨,家国情仇,正邪相争,歌颂了以汪若梅为代表的扬州美女忠贞气节和对民族道德良知的坚守。作者以深厚的文化底蕴,鸿篇巨制的笔触,展现民国扬州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和人文地貌,可称为地方民俗的百科全书。作者立意新颖,对语言把控自如,塑造人物形象生动,对话诙谐幽默,情节跌荡起伏,内容感人泪下。这部小说“七分史实,三分虚构”,如同教场听扬州评话,是对章回体演义小说的继承和发展,推荐值得一读。
——葛红兵(著名文学评论家,上海大学博士生导师。)
目录
小引:观音山老尼堪命徐老虎命赴黄泉
1:南北相争起硝烟汪家有女初长成
2,才子佳人难遂意父女猜忌起疑云
3,明谊正道传梅瓶若梅月下捉放曹
4,镜中天各奔前程启旧祸引灾灭门
5,救兄行医怜落单少爷小姐充奸细
6,党军浴血扬州城联军东关杀义士
7,屋漏逢雨遭黑头党军光复扬州城
8,承祖业行医救人防不测汪府分家
9,汪宅张灯唱堂会汪若梅斥兄护嫂
10,早春二月弄风情雨打牵牛含泪痕
11,西洋裸画起风波志同道合办学刊
12,崇节堂前赊灾粥贪图钱财入火坑
13,沈越熊园撒传单佳人月下颂梅花
14,雷塘踏青听旧闻男儿投军报不平
15,师母搬进五福巷二个姑爷同登门
16,瞎子算命定姻缘专员水底捞月亮
17,才子佳人结良缘洞房花烛难同眠
18,抵制日货总动员捉拿共党失双雄
19,小滑子贼上贼船众乞丐汪门拜寿
20,汪太太进愿生寺沈福元投古运河
21,大舞台选新班主小松卖画琼花观
22,汪若梅喜得贵子俞冉芳怒报父仇
23,梅花书院当园丁扬州闲话惹风波
24,姐妹情深共度难游子归来添烦恼
25,瓜田李下招闲言洁身自爱斗淫贼
26,女侠托孤下南洋二女真情救周郎
27,牛年春节八大样正月十五上花灯
28,分道扬镖论理想同仇敌忾共抗日
29,周郎抗日赴前线梅曼生子崇节堂
30,换会长商人保命生杏儿途中遇险
31,血雨腥风扬州路玉珠投井南门街
32,苟且偷生当良民劫波犹在报平安
33,梅花香自苦寒来屠刀底下难教书
34,出城报恩土地庙绿杨精舍慰安妇
35,哭夫君为国捐躯恨姐姐认贼作夫
36,小翠逃婚当船娘强征民女慰安妇
37,承志堂烈女爱国都天会汉奸献媚
38,中元节杏儿中邪为生存若梅剃头
39,若梅崇节助孤儿伯龄敛财留后路
40,小运河上屋揭瓦夏公公入地归西
41,裁缝铺楦房言祸文子墨相亲吊书
42,半夜鸡叫逛城门杀鸡儆猴闹鬼宅
43,东圈门侠女除奸汪若梅踹门发丧
44,小盘谷邋遢杀敌小洞天若梅证婚
45,盂兰盆节祭亡灵西门菜场迎光复
47,甄汉奸琼花凋谢传梅瓶母子相会
《扬州民国演义》
作者:申维江源
百年沧桑,世代恩怨,巾帼不让须眉,忠孝气节方显英雄本色;
人间冷暖,大浪淘沙,多情难敌风流,坚韧执着才称扬州美女。
小引:观音山老尼堪命徐老虎命赴黄泉
年5月的一天,家住小苎萝村的船娘巧云,一早上打扮得六角正正,上身青布夹袄,粉色灯笼裤,绣花粉底鞋,头上搭了块蜡染花布巾。头发科里斜斜的插着两朵栀子花。巧云长得瓜子脸,杏眼,樱桃小口,颧骨上有两朵玫瑰红。这两朵玫瑰红像两朵羞涩的朝霞,像是涂了鸭蛋粉,拍了胭脂,其实是娘胎里带下来。大凡扬州土生土长的女孩子都有这两朵玫瑰红,这就成了扬州美女的标识。
自古小苎萝村出美女,远近闻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苎萝村紧挨着瘦西湖,秀丽的湖水滋润着村里的姑娘。村里男人种花,女人当船娘。船娘船头卖花,各式各样的盆景都是自家栽培的。他们世世代代靠着瘦西湖和绿杨城廓的交叉水网生活。
巧云起来,梳装完毕,去屋后小土地庙里上了一柱晨香。她对着庙里喊:“老太爷,皇帝没了。”她从船客嘴里听说宣统皇帝去年退位了,当今天下是袁大总统的,天下共和了。
老太爷是扬州人对黄大仙的称呼,黄大仙就是黄鼠狼。去年,巧云撑船在观音山脚下蒿草河芦苇丛里捡到一只让雷劈得晕头转向的黄鼠狼。她把黄鼠狼捡回来供养在屋后的土地庙里,时不时地送些鸡架子,猪杂碎。她有什么心思,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不好对丈夫说的,就来对老太爷说,求老太爷保佑。
前些天巧云行船过钞关码头。请打铜巷老瞎子算命。老瞎子说她和丈夫是半路夫妻,命中要嫁给个少爷。这个命就差把巧云给吓死,叠口连声地说不可能,不可能。巧云丈夫叫张邋遢,比她大20来岁。人长得壮实,手上有功夫,练过铁砂掌,一巴掌能把石头打碎。张邋遢虽说有功夫,但从不惹事,为人憨厚老实。他对巧云更是百般宠爱,宠爱得不像夫妻,倒像是一对父女。
巧云没有父亲,或者说不知道父亲是谁?她母亲也不知道。哪家孩子没有父亲呢?等到她懂事的时候就总跟母亲闹着问父亲是谁?巧云母亲也是船娘。她母亲就说有一天下雨,不知怎么就在船上睡着了,从瘦西湖里面爬上来一只大乌龟精,后为就怀上了。这个故事就是叫巧云不能在船上睡觉,在船上睡觉就出豁子了。巧云家在城里有个远房亲戚盐商汪家。汪家对她们母女一向很照顾,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喊她们去帮忙。汪家的大少爷汪天佑和巧云年龄相仿,两个人青梅竹马。女孩子到十三、四岁就情窦初开,巧云暗暗的喜欢上汪天佑。她的心事被母亲知道后挨了一顿骂。她才知道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后来巧云母亲喝醉酒掉到万福闸淹死了。她母亲死后亲戚张邋遢来照顾她,又过了几年,也就由人撮合和张邋遢结婚成家。巧云想当姑娘时没有能嫁给少爷,都结婚成家当了大妈妈,还嫁什么少爷呢?瞎子真是瞎说。
巧云今天赶早要去的正是南河下汪家。汪家太太要去观音山上香。她长橹一摇,小船像一叶柳叶滑过水面,窜出去几十米远。十里长堤,瘦西湖风光绣丽,湖水像一面碧绿的镜子。湖两岸杨柳飘摇,绿草鲜花,争奇斗艳。巧云对着湖水照镜子,投在水中的影子像蛇一样蜿蜒游动。她想今天不知能不能见到大少爷呢?
汪家大少爷留学东洋,去年他老子把他从东洋逮回来结婚,娶了城北雷塘吴家富家的姑娘吴玉珠。这个吴玉珠长得眉清目绣,皮肤像雪一样白,而且还裹着一双小脚。到了民国,扬州已经不作兴裹脚了,多数女孩子家都放脚。吴家想给姑娘嫁个好人家,还是给玉珠裹了脚。左邻右舍都夸汪家媳妇玉珠贤慧,虽说没上过学,种花绣花样样在行。城北风俗“千家养花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玉珠把汪家前后院种满花花草草,窗台上摆满各式各样盆景。如果说这两口子有什么缺陷,就是结婚一年多了,没能给汪家添丁增口。老爷汪春和汪太太急着想抱孙子,就定好今日去观音山上香,拜送子观音,给全家求子求福。
巧云小划子到南河下汪家的盐仓码头,接上汪太太,玉珠,佣人大脚和汪家两个小千金汪琼和汪若梅。汪琼是姐姐,今年5岁。妹妹汪若梅4岁。汪琼是汪太太所生。妹妹汪若梅是二太太夏小姐所生。夏小姐是东圈门老中医夏风的独女儿,留过洋,回来跟着汪春搞洋务运动,在南通办纱厂。后来纱厂倒闭,夏小姐积劳成疾,在汪若梅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汪若梅从小没有母亲,但是汪太太视她为已出,也是百般疼爱。
汪琼和汪若梅两姐妹站在一起,若不细细分辨,以为是一对双胞胎。她们同进同出,同食同眠。这两个孩子从没有出过远门,今天坐船游瘦西湖,就恨两双眼睛不够用,东张西望。汪若梅文静,双手握着船栏,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前方。汪琼兴奋,船头跑到船尾,看见游船,水鸟,就大惊小怪地叫着……
船从护城河过卷石洞天和大虹桥,到二道河,划到了小金山。这时候汪琼忽然闹着要解溲。汪太太就叫巧云撑船靠岸。岸上有个很大的私家园子徐园。这是扬州都督第二军军长徐老虎的宅子。
汪太太说:“我们到了这个门口,不如进去。这也是缘份,顺便看看汪若梅的干妈。”
大脚说:“大太太,也没招呼一声,忽然就上门。我看还是赶路吧,前头没几里水路就到观音山了。”
汪太太说:“自从若梅妈妈走了,我也几年没看到孙居士了。到了门口,顺路拜访一下,让她看看若梅。孙居士和若梅妈妈是从小同学,关系胜似姐妹。我们走到她门口不进去,将来她知道要说我的不是了。”
汪若梅盯着园子门上面两个大字问大脚:“大脚妈妈,这个上面写的什么?”
大脚悄声说:“这个有故事呢,上面写的‘徐园’。主人家姓徐。你干妈就住在里头呢。”
汪若梅说:“这个字,不像字,怪头怪脑的。”
“是啊,写字叫吉亮工,人称疯先生。徐都督要他写园名,他不肯,装疯卖傻。都督就把他灌醉了,让他写‘清风徐来,春色满园’八个字。都督就从八个字里头挑出‘徐园’两个字。后来卖古董的孙铁嘴看出字的毛病,说‘徐’字中间的一竖出头了,‘园’字中间是一个‘虎’字。徐都督绰号徐老虎。疯先生是骂都督笼中虎。徐都督就把疯先生抓起来了。”
汪若梅担心得眉头紧皱问:“后来呢?”
“后来啊,说好话。疯先生说‘徐’字出头,说明你不是人下人,有出头之日。圈中之虎,是夸你是扬州的一头猛虎……”
门口扛枪站岗的看见他们这群女眷,问他们找谁?巧云说找孙阆仙。一会儿,孙阆仙就出来,见是汪家太太,十分高兴,又见到汪若梅,一把抱起来,惊呼道:“哎呀,一眨眼的功夫,都能走能跳了。”
汪太太说:“岂是能走能跳?都要上小学了。”
孙阆仙说:“我这个干妈不称职,一直没去看孩子。夏妹妹要是知道还不怪我!”说着话,就引着众人往园里走。
一进园门,有一个大荷花池塘,塘边上砌着黄山石。池塘和湖水相通。过了荷花池是一个宽敞的馆轩,取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意,叫听鹂馆,又有春草池塘吟榭、疏峰馆等。园子后头是小红桥,又有小金山耸立在侧。徐园规模虽不大,但庭院起承转合,错落有致。
汪琼喊:“快看,大锅,大锅。”
汪若梅从孙居士怀里挣脱,去看听鹂馆前的两个大铁锅。
孙阆仙说:“这个不叫锅,叫铁镬,镇水的宝贝,那边有《铁镬记》碑文,距今一千三百多年了……”
众人在孙阆仙的斋堂里坐下,喝茶。孙居士给两个孩子拿出零食,有上海大白兔奶糖,大麒麟阁桃酥。两个孩子一人啃着一个桃酥。因为要赶到观音山上香,孙阆仙也不挽留。孙阆仙说:“汪太太,今晚上是大都督的小生日,家里有客人。要么,我就跟你一道去山上上香了。”
汪太太说:“菩萨在心里,何时上香都来得及。我们这么多年吃素,菩萨不怪我这一刻。”
众人称是。巧云把船划到徐园后门的小红桥。众人又登船离岸。他们刚上船,就看见岸上跑来几匹东洋大马进了徐园。巧云指给众人看,说那马上威武的军人就是扬州大都督徐老虎。
徐老虎名字叫徐宝山,是有名的“镇江巨枭”。后来被清朝两江总督刘坤一招安得到五品顶戴。到了宣统三年,革命党人说服他帮助光复镇江。镇江光复后,徐老虎回师扬州,杀了扬州革命党首领取而代之。革命军封他当了扬州都督和第二军军长,驻守扬州,威镇一方。
众人随船由小金山向西,有一个堤坝延伸到水中央,上头砌了个圆门洞的亭子。汪琼问玉珠:“嫂子,这是什么亭子?”
汪太太抢着说:“这个我来说说。你个和你祖上有关系呢。这个亭子叫钓鱼台。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这个亭子叫吹台。一天,皇帝想钓鱼,可是钓了半天,也没鱼上勾。你爷爷的爷爷陪同皇帝,就派会水的潜入水中,把龙鱼挂在皇帝勾上。皇帝有些怀疑,大臣和珅在一旁说‘凡夫岂敢朝天子,万岁金钩只钓鱼’。乾隆皇帝大喜。后来就把吹台改名叫钓鱼台。”
汪若梅看着莲花桥和白塔,也兴奋得喊:“这个桥和塔可有故事?”
“这个故事可大了,听巧云姑姑说说吧。”汪太太说。
巧云说:“太太讲,我也要听听和我们讲的有没有不同的地方呢。”
“这个莲花桥,又叫五亭桥。桥上头有五座风亭,中间的亭子最大。亭顶覆黄色琉璃瓦,檐漆为绿色。远看就像五朵出水的莲花。听说全世界就这一座莲花桥,就在我们扬州。亭上四边飞檐上挂着风铃,风一吹,铃子就叮当响。桥底下是卷洞有多少个?你们数数?”
船划到了莲花桥桥洞里。汪若梅和汪琼扒着手指头数,数半天,也没数出多少个。
这时,桥顶上坐着游客,往底下游船上船娘要菱角。上面系着绳子,把篮子顺下来,篮子里放着钱。船娘就把煮熟的菱角盛时篮子里。上面把篮子拉上去。汪琼看见,闹着要吃菱。巧云说预备好呢。从船舱里拿出半篮子菱来。菱从中间用刀剖开。汪琼和汪若梅拿着菱,掰着,啃着。
汪太太骂道:“刚吃了桃酥,又闹着吃菱。几个桥洞也没有数得出来。”
巧云说:“大妈妈,客人也数不出来,孩子哪能数得出来。”
“这倒也是。”汪太太说。“告诉你,有15个桥洞呢。”
汪琼指着白塔问:“塔呢?怎么上下都是白的?”
汪太太说:“盐砌的塔。盐是什么颜色?”
汪若梅答道:“盐是白色的。盐也能弄个塔,哪不是要咸死人了?”
大脚说:“这个,我也知道,我家小同说给我听过。说一天乾隆皇帝早上游船到五亭桥,指着白塔的地方说,这里像京城北海的琼岛春荫,只可惜差一座白塔。这个话就给旁边的祖爷爷听到了。第二天早上,乾隆皇帝又来游船,忽然就看这块平地多出一个白塔来,像从天而降。原来几个盐商用家里的盐包堆的,外头再用白纸一扎一糊,就跟真塔一个样。”
汪琼笑道:“原来白塔是纸糊的?”
汪太太说:“哪个说?后来又用砖头砌了。你祖爷爷的爷爷花了上千两的银子,才从太监那里要到京城里北海白塔的图纸。”
船又向前,就到了从熙春台,这儿又叫二十四桥。船从这儿拐弯向北。二十四桥因为唐朝诗人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而出名。
一路顺水,一会儿就到了观音山脚下。众人下船,仰头看观音山。山在蜀岗东峰,扬州城最高的地方。据说当年隋炀帝在山上建迷楼,有第一灵山之称。两个孩子听说爬山,都很兴奋。她们也不要大人抱,争着往山上爬。
道路逶迤而上,青砖铺的山道,道两旁女墙陡峭。爬了一刻钟的功夫,众人来到山顶。山顶有许多香客上香。观音山香火旺。寺庙在砌在山顶,红墙灰瓦,殿堂随着山势而建,四周是古树蔽日,楼殿参差。
汪太太和玉珠在庙门口请香。汪若梅和汪琼急着往庙里去。庙门门坎有她们半人高。她们爬进去,抬头一看,门两侧各站着两个面目狰狞的巨人。两个孩子哪见过这些,吓得哇……哭着就往门外跑。汪若梅一头扎进大脚怀里。原来是庙门口泥塑的四大天王。众人笑着哄两个孩子半天。
两个孩子受到惊吓,老实多了,也不讲话,也不乱跑,小手紧紧抓住大脚。大脚一手一个,把她们又领进庙里。汪太太和玉珠在山门殿,天王殿和圆通宝殿,依次上香。汪太太对玉珠说:“这个殿里的送子观音极灵验,只要心诚,有求必应呢。”
玉珠也不讲话,就往殿前蒲团上一跪。玉珠跪着,汪太太就领着众人去后边斋堂见寺院掌门老尼姑。老尼姑九十多岁了,一眼就认出汪太太,喊道:“沈家丫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众人不知老尼姑跟谁说话。直到汪太太向老尼姑请安,才知道原来老尼姑是喊汪太太。汪太太姓沈。老尼姑和她爷爷奶奶有交情。汪太太小时候,老尼姑还抱过她,当然喊:“沈家丫头。”
汪琼和汪若梅听老尼姑喊大妈妈“沈家丫头”,笑得前倾后仰。时间到了晌午,老尼姑留她们去后院斋堂吃素餐。众人随着众香客吃过素餐,就又去老尼姑的小四合院里喝茶。小尼姑送上新出的绿杨春茶。
老尼姑和汪太太说话。大人说话,两个孩子觉得无聊,老尼姑就叫小尼姑领着众人去各院里转转。汪太太有意把众人支走,就想单独向老尼姑请教。汪太太说:“菩萨奶奶,我这忙得一晃下子,好多年没来看你了。你看,我何时出家为宜呢?”
“夫在,在家当居士。夫去,你再出家也不迟。”
“菩萨这么说,我当家的在我前头先走了?”
老尼姑不吭声,过了半天说:“扬州到了多事之秋了。人活在世上啊,就是受苦遭罪。我们修道之人修得清静二字。刚才两个孩子,我看极有灵性,将来是个美人胚子。你不如送给我当徒弟吧。”
“大的是我生的,叫汪琼,小的是夏姑娘生的,叫汪若梅。当家的让她们接受新式教育。女孩子家,接受什么教育,将来还不都是嫁出门?”
老尼姑又沉默了半天说:“红颜薄命,这两个孩子若在尘世间,不知要受多少苦呢?”
汪太太见老尼姑如此说,神色有些慌张,问:“你说这两个孩子长不大?”
老尼姑摇摇头,给汪太太打了个哑谜,就不再吭声。
再说玉珠,先是跟着众人转着,自已悄悄放慢脚步,又独自一人跑到圆通宝殿。中午时候,僧尼都去了斋堂,圆通宝殿里就她一个人。她扑通往观音菩萨面前一跪,两行泪水哗哗地往下淌。
原来玉珠隐瞒一个心事,没有告诉任何人。大少爷汪天佑和她结婚到现在,竟然没有和她同过床。这些天,她夜里尽做恶梦,梦见一个大头鬼,血淋淋地立在她床前,对她说还我命来。
玉珠仰面看着观音菩萨,心说我是个烧香拜佛的。我父亲又是个农实本份的农民,哪有什么血债呢?怎么有大头鬼来向我索命?她倒是越来越担心起丈夫汪天佑。这个世界上,离她最近的人就是丈夫,而又离她最远的人也是丈夫。他们睡在一间屋子里,坐在一张板凳上,奇怪的是他对丈夫脑子里想的东西一无所知。她能知道公公想什么婆婆想什么,就是不知道丈夫想什么?
汪太太领着玉珠在观音山烧香拜佛求子。到了下午,太阳斜到西边大明寺栖灵塔塔尖上时,就告别老尼姑下山回家。老尼姑送她们到山门前,忽然的天上一记响雷。
汪太太说:“太阳堂堂的,怎么打雷了?”
老尼姑看着烟雾升腾的扬州城说:“要出大事了!”
在一旁的玉珠听得心惊胆颤。就在这功夫,她丈夫大少爷正干着一件灭门灭族的事。汪天佑有个发小叫顾伯龄,是南河下顾家船行的少爷。顾伯龄这几年在东洋留学,加入了国民党。这几天,顾伯龄悄悄回到扬州,来找汪天佑,劝说他参加革命。
年的中国格局十分混乱,北方袁世凯背信弃义,准备称帝。南方孙中山黄兴在组织二次革命,准备北伐。扬州地处南北交界处,东边是上海,又是运河漕运的交通枢纽,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成为南党北党的必争之地。革命党得到消息,徐老虎暗中与袁世凯构结,准备倒向北方。所以上海汪精卫陈其美就派顾伯龄回扬州组织刺杀徐老虎。
顾伯龄说:“天佑弟,若是行刺成功,你就为革命立了天大的功劳,一劳永逸,用最小的代价赢得最大的胜利。若是行刺失败,也名垂青史,将来就同英烈熊成基葬在一道”。
顾伯龄对他呤诵汪精卫的两首绝命诗。一首是当年他刺杀清廷摄政王载沣未遂入狱后所写:“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另一首是《自嘲》:“心宇将灭万事休,天涯无处不怨尤。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
顾伯龄说:“在中国历史上,将来二汪必然载入史册。”
汪天佑问:“哪二汪?”
“汪精卫和汪天佑啊!”顾伯龄看着他说。
顾伯龄说得汪天佑热血沸腾。他一冲动就想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
这个徐老虎是青帮扬州帮头子,又是洪门中的人物。自从他当上扬州都督后,附庸风雅,舞文弄墨,四处搜罗起古玩字画。他曾经多次向汪春打听汪家祖传的霁蓝釉白龙纹梅瓶。汪春假说在南通办纱厂时资金链断了,讨债的堵在厂门口。梅瓶抵押给了上海宁波商行。汪天佑就给顾伯龄出一个主意,用假梅瓶,里头装上炸弹,在徐老虎过生日时作为生日贺礼送上。
洽好顾伯龄认识专门替孙大帅收罗古董的孙铁嘴,就行贿孙铁嘴,让孙铁嘴从中引荐。孙铁嘴在右府街上开古董行,爱财如命,只要有钱赚,死人能被他说活过来。假梅瓶瞒不过孙铁嘴,孙铁嘴拿着放大镜在瓶底一看,就说包浆不对,年份有问题。顾伯龄就把一个小黄鱼往案子上一拍。小黄鱼就是小金条。孙铁嘴一见小黄鱼,立马堆笑,答应引荐。
那天上午,汪太太前脚刚离开徐园,后脚徐老虎就领着部下从镇江江防工事赶回来。他骑着高头大马。把马拴在园门前的石狮子上。到了下午,前来祝贺生日的人陆续登门。有镇江的,泰州的,盐城的,上海的,北平的。有的远道而来。徐园里是高朋满座。孙阆仙忙前忙后,忙着应酬。
孙铁嘴引着顾伯龄和汪天佑进来,介绍说上海客人前来贺寿。顾伯龄和汪天佑俩清一色长衫,宽边礼帽,墨镜。孙铁嘴指着案上的梅瓶说:“都督,乾隆皇帝所赐的霁蓝釉白龙纹梅瓶,价值能抵上半个扬州城。”
徐老虎江湖人物,见多识广,眼睛一翻说:“无功不受禄,哪能受如此重礼?”他假意推辞。
顾伯龄就谎称要在扬州开商行,请徐都督从中帮忙。徐老虎就立马叫来弟弟徐宝珍和徒弟张仁奎等人。张仁奎后来成为上海淮上风云人物,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都是他的晚辈,甚至蒋介石,韩复渠都卖账的大佬。徐老虎叫他们给上海客人多行方便。然后众人进徐园内堂。内堂十分精美,红木桌椅,条几,墙壁挂着精美字画,多宝壁橱里摆着瓷器杂件。梁柱两侧有吉疯子写的对联:“从来名士多耽酒;自古英雄不读书。”
顾柏龄小心翼翼把箱子打开,掀开一块黄绸缎露出梅瓶。他把瓷瓶拿起端放在八仙桌中央。孙铁嘴在一旁帮腔当媒子。他大呼:“妙,妙!霁蓝釉白龙纹梅瓶,都督看,通体施霁蓝釉,釉质肥厚莹润,釉面匀净稳定,釉色蓝如深海。瓶腹部称着赶珠龙纹,一条龙追赶一颗火焰宝珠。白龙环绕瓶身一周,龙首上仰,颈部细长,长鬣飘拂。白龙四周飘动的火焰云纹,有大气磅礴之势……”
徐老虎前后左右看着,其实也看不懂,他佯装欣赏。
孙铁嘴继续道:“这个梅瓶产于元代景德镇御窑场,清朝时藏于皇宫。当时若稍有瑕疵,督窑官都会当场砸碎。乾隆南巡,汪家是盐商祭酒,皇帝御赐一只,天底下知道扬州汪家有一只……”
汪天佑听孙铁嘴提到汪家,心一惊,手中杯子一抖,水泼到衣衫上。
孙铁嘴又继续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汪家到了汪春辈上丢了祖传的梅瓶,汪春的儿子大少爷,又是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气数日渐衰弱。所以最后汪家把梅瓶抵押给了上海商行。现在终于大海捞针,物有所归。看这釉色,白中微闪青,莹润透亮,摸在手上有糯米粽子的感觉,粘人……”
徐老虎说:“让老子摸摸,真是这回事。”孙大帅伸出手指前后左右抚摸着,像是摸一个绝世佳人。
“梅瓶底下有‘乾隆御制’四个字。”孙铁嘴说。
“我倒要看看。”徐老虎托起梅瓶,看梅瓶底下。“狗日的,真有这四个字。”
徐老虎托起梅瓶时,触动了瓶里的机关,藏在瓶里的炸弹爆炸。“轰”一声巨响,一股浓烟升起。屋子里硝烟弥漫。徐老虎的肠子都炸出来了,当场就炸死了。
这件事是轰动民国的扬州徐老虎遇刺事件。扬州城风云突变,剑拔弩张。顾伯龄和汪天佑趁乱跑了。事后徐老虎的弟弟徐宝珍捉拿了孙铁嘴,孙铁嘴交出了顾伯龄。顾伯龄跑到上海,亡命天涯去了。子债父偿,顾家船行贴了半尺宽的大封条。顾伯龄老子顾春元给关进打铜巷的大牢。因为孙铁嘴并不认识汪天佑,所以汪家暂时保了下来。
顾伯龄行刺得手后,知道脑袋已经不在头上了。他顾不得老父亲,自已先逃命。他喊汪天佑一道儿跑。汪天佑说我跑了,我老子怎么办?我两个妹妹怎么办?汪家盐铺怎么办?所以汪天佑没有跑。
徐老虎遇刺的当天晚上,全扬州城就传开了。汪春听说顾家船行被封,事情是顾家少爷做的,就发疯似的冲到儿子房里。汪天佑额头上有火药烧焦的一块疮疤。玉珠正在一旁给他上药。汪春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就把儿子关进了后花园,园门上拴上大铜锁。
孙铁嘴说的大户汪家气数已尽,但瘦死的骆驼也要比马大。若论起气派和在扬州商界的威望,汪家在扬州依旧无人能及。汪家盐号在南河下街。这是一条沿着大运河的东西走向的老街,青石板路面,一路边的深宅大院,挂着幌子的各式各样铺面。盐铺的大门正对着运河边私家码头。大门口一副对联:“万商日落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
盐铺东边是住宅,朝南的八字大门,门前有石兽,屏风。进里,一进楠木大厅。大厅正面有一面齐墙壁大小的漆器屏风。屏风上刻着《朱子家训》。屏风后面有侧门,再往里是二进,三进。二进与客厅之间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石头砌的水池,四水归堂。
汪家两个姑娘就住在二进的二层楼上。三进是汪春和汪太太居住的地方。侧房有小四合院,天井,后面有一个后花园,垒着西湖石假山。汪家大院建筑风格为徽派风格,青砖青瓦,砖雕木雕,表面上低看低调,内里精致,边边角角都透出文化。
汪家掌柜汪春年轻时接受新派思想,搞实业救国的洋务运动。他用家里的多年积蓄去南通开办纱厂,和康乐钱庄的老板康九海合伙办商行,结果血本无归。汪春这一番折腾差点儿搞得倾家荡产,好在家大业大,总算挺了过去。搞洋务最大的损失搭上了二房媳妇夏小姐的一条命。也有人说,汪春是为了追求夏小姐才搞洋务的。
夏小姐去世时,女儿才两岁,就是汪家二姑娘汪若梅。汪若梅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女佣大脚和高妈说,若梅到什么地方,许多小动物安静地围绕在她的周围。从不伤害她。若是别的孩子出现,这些小动物就会四散逃跑。她们说的活灵活现。也就是说汪若梅有沉鱼落雁和闭月羞花之貌。
汪春对二女儿汪若梅视若掌上明珠。汪太太在早一年生了个女儿叫汪琼。那年汪太太去琼花观给后土娘娘上香,回来就发现生孕,就给女儿起名叫汪琼。琼花观原为供奉后土娘娘的后土祠。宋徽宗赐名“蕃厘观”,后世叫琼花观。观内有一株天下无双的琼花,有诗云:“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
汪琼和汪若梅两姐妹同进同出,同食同眠。汪家的孩子自然上最好的学校。她们小学开明桥边上的江都县学。江都县学是清朝时供秀才读书的地方,学校东西院墙界限处有过街石牌坊,行人只能从它下面穿过,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一说,表示对学校的尊敬。县学南边是四望亭,又叫文奎楼,后名魁星阁。学校里有明伦堂、大成殿。
两姐妹班上的许多同学都是扬州的富家子弟。有东圈门“天下第一高才”黄裁缝的女儿黄小凤,扬州办报纸办学校的社会活动家俞蔼如的女儿俞冉芳,北门桥古籍刻印社的杨宝琴,康乐钱庄的少爷康鹏,镜中天照像馆少爷周小松,福元布庄的少爷沈越等。上小学时,男孩子一个个像顽皮猴子,而女孩子到五年级时就已经露出美人胚子,一个个如天仙下凡。
学校里好舞文弄墨的孙剑秋老师专门在《扬州新报》上写文章评价过这群女孩子,说她们就是一群新式扬州美女。自古扬州出美女,绍兴出师爷,苏州出状元,山东出响马,关东出大汉这种俗语。但是扬州美女并不能就只因为漂亮,生在扬州就可以称为扬州美女的。若能称得上扬州美女,须有两个特性:一是耐性,对生活的忍受力,安贫乐道,如梅花凌霜傲雪;一是任性,有鲜明的个性,也就是大小姐脾气,绝不人云亦云,亦步亦趋。
我们故事说的就是汪家二小姐汪若梅,看她能否称得上民国的扬州美女?
且听我慢慢道来。
一:南北相争起硝烟汪家有女初长成
时间一晃就是十四年。汪家姐妹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若清水芙蓉出落的更加美丽。年夏天某日,汪若梅在一艘长江的小火轮上认识影响她一生的周觉民。
汪若梅在美汉中学读书,放暑假去上海帮助照应在中医堂坐诊的外公夏风。当时北伐的火药味道已经在上海弥漫,一到晚上打黑枪,工人搞武装暴动,青红帮争码头抢地盘,洋人巡捕和印度阿三到处抓人。东方乐园上海风雨飘摇。夏风一见形势不妙,就向中药堂告假回乡,收拾东西回扬州。
上海到扬州一周有两班小火轮对倒着开。小火轮是上海长江航运公司的,船员说着宁波腔,船舱分上下两层。底层大铺舱,挤满乘客。没有座位的就人挨着人站着,有的席地而坐,地上大包小包。竹笼里鸡鸭吵闹,又夹着小孩子的哭闹。……
夏风托如今在上海滩的大佬徐老虎的徒弟张仁奎买的二层一等舱的票,有舒适的座位,从舷窗可以看长江上的风景。汪若梅站在船舷前,看一片白茫茫的江面。江风从过道里吹来,吹动着她的短发。她上身穿白短袖衫,下身黑裙,一副时髦的学生装。
船快到镇江时周觉民才扛着个柳条箱从底舱上来。他是中途补的一等舱的票。周觉民见他们对面有一个空座位,对夏风鞠了个躬坐下。周觉民是城北雷塘人。父亲周义云是个私塾先生,人称周夫子,创办过双忠祠小学。他家里祖上有点积蓄,拿出全部财力培养他这根独苗去震旦大学读书。在学校里,他接受了新思想,加入了共产党。他回扬州就是想搞教育,办刊物,宣传新文化。
汪若梅见对面坐着一个读书人,就悄悄打量。只见此人梳着两边分的二八分头,戴着圆边镀金的近视眼镜,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了一只墨水钢笔。这种装束在当时很时髦。汪若梅这一看走了神,就痴痴地盯着。周觉民见对面坐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直盯着自已看,蹭地脸红到脖子。
夏风怕客人尴尬,用胳膊推推汪若梅,指着远处江面上一座小山说:“若梅,快看,到镇江了。那是焦山。”
汪若梅回过神来。“真美,焦山就像个感叹号,立在长江江心。”
周觉民笑着说:“比喻真形象,你可以写一首诗。”
夏风听客人扬州腔,就相互攀谈起来。他们这一谈,都有所耳闻。东圈门的神医夏风,双忠祠小学的周夫子,都是扬州有名有脸的人物。汪若梅见外公和客人拉家常,就拿出在码头上买的新出版的《良友》杂志翻看。夏风看一眼杂志,见上面一个新派的女人头像,就用胳膊碰碰汪若梅,示意她收起来。夏风说:“收收好,回家别让你爸看见。”
汪若梅说:“爸爸就是封建。清朝结束快20年了,他还说皇帝好。书上说了,我们将来的生活不是回到清朝,而是像《良友》上这样生活。”
夏风迷起眼睛,捻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说:“那是洋人的生活。洋人没开化,没读圣贤书,哪有我们知书达礼?我们有祖上传下的‘四书五经’,他们有吗?我们有周易八卦,他们有吗?我们的女孩子有《女儿经》,他们有吗?”夏风看一眼周觉民继续说。“我在上海行医,给洋人薅脉,就觉得与我们不同,皮肤,眼睛,头发都不同。在中医上看,洋人气重,命属金火,我们中国人,命属木土,金克木,若论到动枪动炮,船坚剑利,中国打不过洋人;若论到长寿养身,阴阳调和,那洋人可不及我们。西洋女人全是香水花粉化妆出来的,卸下妆,就没了人形。哪及我们中国女人,阴阳调和,五行相生……”
周觉民说:“夏先生,洋人的科学知识讲究实证,推动了世界进步。时代在变化,;‘四书五经’可不够用了。中国的旧俗就得革去,一根裹脚布,一条辫子害了多少人?”
夏风叹口气说:“唉,我只相信董仲舒的那句话,‘天不变,道也不变’。人,人心,不会变。”
周觉民笑着说:“天在变,道也在变,人也会变。世界就是变化中的世界。孙中山先生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你看,乘火轮回扬州,就比从前帆船便捷许多。若是乘火车到镇江,又更快捷了……”
夏风有些不屑地说:“洋人的这玩艺,古人早就料到,称之善假于物也。当初诸葛亮的木流星马没传下来,要是传下来,可不比这船更快?神行太保戴宗有神行法,拴上金钱甲马,日行千里,夜走八百……”
汪若梅说:“外公的这套全是教场里听的说书,王少堂的《水浒》,康少华的《三国》,张少南的《说唐》,还有《皮五辣子》……他一场也不缺。人家听书出钱,外公听书还赚钱呢?”
周觉民好奇地问:“听说书怎么嫌钱?”
“有一回,外公去听书,说书的讲打麻将,说秀才,郎中,和尚,收元宝灰的往牌桌上一坐,秀才面朝东,郎中面朝西,和尚面朝北,收元宝灰的面朝南……这时候外公站起来了,把收场子钱的大青碗里铜板往兜里一灌。说书的就问了,老先生,我有什么说的不在理的?外公说,麻将桌子向来都是斜着摆,那有脸正对着东西南北的?说书的一拍脑袋,赶紧下场子打招呼,双手一拱,说你老说的对,受学生一拜,从今年往后,我的场子不收先生一文。”
船上乘客听汪若梅讲笑话,也都立着耳朵在听。听到这里,众人哈哈大笑,船舱里欢乐起来……
“我这孙女,没上没下,在生人面前,出我洋相。”
汪若梅一向拘束,只有在外公这个最亲的人面前时而顽皮。她见外公责怪,一吐舌头,忙低头看她的画报。周觉民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天真活泼,目光清澈若水。他指着《良友》画报封面上的影星说:“影星胡蝶”。
汪若梅似乎忽然找到知音,好奇地问:“你也知道她?”
周觉民就侃侃而谈起来:“胡蝶今年才18岁,她是上海中华电影学院学生。这本《良友》创刊号一出来,引得风波不小,旧派的认为是黄色书刊,而新潮的认为在引导新女性新生活。胡蝶勇敢地走出家门,拍电影,是一种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你想她能走上杂志封面,需要多大的勇气。中国古代对女性有三从四德,反对抛头露面。她走上《良友》预示着新的知识女性走上历史舞台。将来男女平等,女性像男人一样工作,参加选举,当医生,当教师,甚至当兵……”
“女人还能当兵?”
夏风插上来说:“这有什么奇怪?古代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有梁红玉击鼓退金兵……”
一个报童上来喊:“《申报》,《申报》,最新消息,北洋军汉阳守军刘佐龙部阵前起义,投降北伐军,转而反攻吴佩孚军。吴佩孚军腹背受敌,仓皇逃往河南信阳……六省联军司令孙传芳在扬州急调军,准备从侧翼向两湖北伐军进攻……”
众人听到与扬州有关的重要消息都吃了一惊。夏风叹口气说:“乱世啊,以为上海不太平,想回扬州老家图个清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看来扬州也不太平啦!”
一声汽笛长鸣。船到了瓜州港靠岸,有客人下船。码头上站满全副武装的兵丁。北伐军进逼,扬州作为孙传芳六省联军总部所在地,所有的道路码头严防死守,捉拿南方乱党。
瓜州是扬州的南大门,孙传芳的亲兵团长绰号叫侉子的亲自带队盘查。这个侉子苏北淮安人,从前都是徐老虎的手下。徐老虎遇刺后,他们都归了徐老虎弟弟徐宝珍。徐宝珍投靠了孙传芳。手下的人也都归六省联军指挥。侉子镇守南大门是个肥差。他名义上捉乱党,其实趁机敲诈来往旅客。
一行人冲进船舱,高喊着捉拿南方乱党……翻箱倒柜,抢鸡抢鸭。船舱里鸡飞狗跳,哭声一片……
一个戴眼镜的学生,兵丁从他包里搜出一本书,书上有孙文的头像,就被抓起来。学生争辩说:“我不是南方乱党。”
侉子说:“我说是,就是。我说不是,才不是。叫你家人送钱来,否则就枪毙……”
侉子一脸横肉,肉泡眼,光头。头上还留着一个半尺长的刀疤。他走到夏风面前,斜着眼睛看汪若梅,问:“这位学生,从哪来?”
夏风站起来说:“这是我孙女,不是学生。没念过书,女子无才便是德。”
汪若梅鼻子一哼,轻蔑地看侉子一眼。侉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冷眼?眼睛立马就轮圆了,想发作。夏风察言观色,急忙站起来,递上帖子,高声说:“扬州东圈门中医夏风。这是上海张爷张仁奎的贴子。”
侉子听到提起张仁奎,一惊。他接过贴子一看,立马脸上堆笑,拱了拱拳,说:“夏先生,你是张爷的客人,打扰了。”侉子低首退着离开。
张仁奎是徐老虎的手下,现在在上海滩风声水起,黑道白道通吃。孙传芳都让他几分。夏风在上海坐诊中医堂,就是张仁奎把他请去的。夏风回扬州前与张仁奎辞行。张仁奎就让他捎上贴子,黑道白道,红门青帮有什么麻烦就亮他的牌子。侉子和扬州青帮的万把钩等都是张仁奎的徒孙辈。他见了贴子,不能不礼让几分。
这时,一点世故都不懂的汪若梅忽然问起周觉民:“周先生,你说孙中山先生说过,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侉子听不明白她说的全部,但听得懂孙中山三个字。他知道孙中山是谁?他转过身来盯着周觉民问:“这位先生,你是从哪里上的船?”
“我从苏州上的。”
侉子盯着周觉民脚边柳条箱问:“箱子打开,我们要捡查。”
周觉民站着不动。侉子就越发狐疑。夏风赶紧站起来说:“官爷,这箱子是我的,里头有些药品。”
周觉民反应过来,把箱子往夏风那边一挪说:“我没带行李,回家探亲。”
“你跟我们走一趟,我们要盘查盘查。哪有探亲的不捎行李?”几个兵上前把周觉民拖着往舱外去。
侉子把箱子拎起摆放在夏风脚边,点头哈腰说:“见到张爷给我美言两句,就说侉子问张爷好。南方乱党进逼,前线战事紧,孙大帅下了严查的命令,小弟我多有得罪,打扰,打扰!”
侉子一走,汪若梅碰了一下夏风,悄声说:“外公,你老糊涂了,这箱子不是我们的。”
“你闯祸了……”
汪若梅吓得不敢吭声。她从舷窗口看见周觉民被兵丁押下甲板。汪若梅的那句问话害了周觉民。夏风保住周觉民的那只箱子,也算是尽了最大努力。如果箱子里有重要的东西,他保住箱子也算帮了那个年轻人的忙,对汪若梅刚刚的冒失尽了最大的补救。
船驶进古运河的大水湾,水面开阔起来。文峰塔高高地立在岸边。船上人忘记刚才检查时的不愉快,忙着收拾行李。前头就是钞关码头。钞关码头又叫龙头关。后面的埂子街,南柳巷,北柳巷,人称龙脊。龙尾巴在城北的龙尾田。钞关码头泊着帆船,小划子在大船中间穿梭往来。码头工人扛盐包,粮食下船。码头上堆放着货物,木材,盐包,沙石像一座座小山。
打铜巷老瞎子在码头唱曲算命。老瞎子唱《道情》:“春夏秋冬,早春二月时,平地里一声雷,惊破奴家,院里小鸟鸣得心儿慌……”
汪若梅见行李多,又多出一只柳条箱,正在甲板上着急。拉黄包车的皮六眼尖,一眼就认出夏风。他跑上搭板帮着扛箱子。管家丁小同和女佣大脚,夫妻俩早早就来码头上来接他们。丁小同笑嬉嬉地上前说:“外公,家里饭菜都准备好了。老爷吩咐让我请你去回家随个方便。”
夏风脸一沉:“你叫他不用操这份心!”
大脚对汪若梅说:“二姑娘,你劝劝外公。”
“外公脾气你们不知道吗?”若梅高声喊。“外公,过两天我就去看你。”
夏风说:“不要耽误上学。”
汪若梅目送着外公坐上皮六的黄包车,才回过头跟着丁小同回南河下。那只周觉民的柳条箱子早就让丁小同搬到车上,也就随着汪若梅进了汪家,又被大脚摆进了汪若梅的闺房。大户人家的姑娘是不作兴把陌生男人的东西带进家门。汪若梅盯着这个柳条箱发怔,后悔自已太莽撞,一句话害了周先生。她担心起周先生,不知道他的吉凶祸福?若是因为自已祸从口出,周先生被杀了,这辈子又如何能安心?她正忧虑着,忽然眼前多出个冰糖葫芦。一回头见姐姐汪琼站在背后。
汪琼大声问:“替我买什么好东西的?快快交待。”
汪琼见汪若梅吞吞吐吐,哪里顾及许多,上前就把大柳条箱子呼啦打开来。汪若梅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箱子扑面而来的是男性的气味,里头有剃须刀,毛巾,茶杯,洋墨水,手电筒……有鲁迅小说《彷徨》,《呐喊》。几本旧的《新青年》杂志……
“姐姐,这不是我的箱子。”
汪琼一怔,赶快把箱子合上说:“我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不知道谁的箱子?”
“好好,好妹妹,我不问行吗?快说,替我买什么好东西了?”
汪若梅只得去床边拖出自已的箱子,打开,拿出一只胸罩。汪琼高兴地把它扎在头上,去照镜子。
汪若梅哈哈大笑,笑得汪琼一怔。汪若梅把胸罩抢过来,在胸口一比划。汪琼笑得不好意思了说:“洋玩艺。洋女人想得就是不同,弄上这东西,喂奶怎么办?”
“羞不羞?”
汪琼在汪若梅闺房发现男人的箱子,就守口如瓶。她认为妹妹有一个天大的秘密瞒着她。姐妹俩表面上疯疯打打,她却是多留了一份心。这个男人倒底是谁?姐妹俩闺房在正屋二楼,有一个木楼梯上去,东边是汪琼的,西边是汪若梅的。从前汪琼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往汪若梅屋里闯,现在妹妹不叫她,她就绝不冒然进去。
从两姐妹的闺房朝南的窗户里悄悄伸出两根竹杆。竹杆上各晾着一个粉红色的胸罩。这两只粉色胸罩像两面小三角旗,在窗台上飘飘荡荡着。
汪太太把媳妇玉珠叫到跟前问:“玉珠,这两个粉红的布条是什么东西?”
玉珠看了半天说:“洋玩艺,可能是龙旗。”
“我就怕若梅把洋人不吉利的东西带进门,坏了风水。”
“洋人的东西又不是从坟里挖出来的,哪有不吉利?”
汪太太始终不放心,要玉珠上楼去问问。玉珠去问,两姐妹只是一个劲地笑,就没有一个肯告诉她。直到腊月里,东圈门的黄裁缝大虚子上门来做过年衣裳,汪太太才问出个究竟。黄裁缝说这布条子叫胸罩。至于胸罩起什么作用,黄裁缝也不知道,谁也说不清了……
暑假一过,学校就开学了。两姐妹在美汉中学读书,同一个班,读中学四年级,也就是说到过年就毕业了。美汉中学是民办中学。社会名流俞蔼如等筹集民间资金创办的。俞蔼如是“五四运动”的骨干分子,北大校长蔡元培的门徒。他推崇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学校里男女学生不分班,学习西洋知识,开设了音乐课,美术课。学校老师从北京上海等地聘用的新式教员,各种新思想新知识在学校里广泛传播。
汪若梅早上起来,漱洗完毕,就去水场看放水。打短工的大喉咙和呆头鹅打开一道小闸门,运河水就流进汪家院子里的地下水库,然后再关上闸门。大喉咙高喊:“下药了。”丁小同就把石矾抛进水里。水池里有一转盘,靠人力推动扛杆,让转盘旋转。大喉咙和呆头鹅沿着水池奔跑,转盘里划板搅动水,搅拌出一个大旋涡来。丁小同看着水,上层漂着浮物,下层淀着杂质,等到水转的洽当时,他就迅速打开中间一道小木门,水只取中间部分,水哗哗流入另一个清水池里。汪家一天的用水就取自这个清水池。
汪若梅为什么要天天一早上来看水场呢?清水取走后杂水里有许多鱼虾龟鳖,黄蟮青蛙。这些就成了佣人们的盘中餐。汪太太是个居士,关照若梅早上负责监督,监督丁小同和大喉咙放生。看水场放生就是汪若梅早上的工作。
看完水场,她就去屋里吃大脚准备的早饭。这时汪琼也起来吃早饭了。吃过早饭,他们在门口搭康鹏的马车上学。康鹏是康九海的儿子。他上学有专门的马车接送。马车经过汪家顺路捎上俩姐妹。康鹏和她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们坐康鹏的马车另有一个好处有零食吃。康家办了大麒麟阁食品厂,生产各式点心金刚脐,麻饼,精果,蜜三刀,松仁月饼等。两个女孩子零食吃得主食都忘了。
有一回,她们去康鹏家玩,偷吃精果粉,后来口干,康鹏弄了一盆水来给她们喝。结果回到家,俩姐妹肚子胀得疼。汪太太把她们送到大德生药店。外公夏风在大德生坐诊,盘问了半天,才知道两个吃货嘴谗。就给她们开泄药。汪太太不放心,怕她们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去康家询问,结果一问,康鹏也是个少一窍,给她们喝水的盆子是个猫食盆子。这成了两家经常说起的笑话。
学校班主任是音乐女教师梅曼。梅曼是梅家巷染坊的大小姐。梅家染坊生意好,有钱。她老子就送她去留洋,去法国学习音乐。她回来后就当美汉中学的音乐老师。每天早课时同学们都能听到梅曼的钢琴声。钢琴在同学们眼里神秘,高贵,典雅,洋派。俞蔼如说美汉中学听到梅曼老师的琴声,就是一个洋学堂。洋学堂就是学习洋知识。
梅曼文质彬彬,戴副眼镜,讲话慢声慢气,其实骨子里任性。梅曼父亲梅尔宜正为女儿的婚事家里闹别扭。那天汪若梅在船上碰到的周觉民,正是梅曼的男朋友。周觉民回扬州,也是回来希望和梅曼呆在一起。当年梅家和周家关系好,给梅曼和周觉民订过娃娃亲。两个孩子年纪相当,一起上小学,中学。后来周老夫子过世,周家败落。而梅家有钱,梅曼又留洋。梅尔宜就希望女儿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可梅曼一根筋,非周觉民不嫁。
学校开学后,汪家姐妹就天天忙于学校的文娱汇演。这是个毕业汇演,到时候教育厅长,县长,各校代表,社会名流都要来看汇报演出。汇演就成为学校的形象,也是一届学子报答学校的培养。汪家姐妹是出名的校花,自然就是汇演的主角。他们集中在学校大礼堂排练。梅曼弹奏钢琴伴奏。汪琼打拍子,同学们列队唱《毕业歌》。
汪若梅唱:“青青校树,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笔砚相亲,晨昏欢笑,奈何离别今朝;世路多歧,人海辽阔,扬帆待发清晓;诲我谆谆,南针在抱,仰瞻师道山高。”
周小松唱:“青青校树,灼灼庭花,记取囊萤窗下;琢磨几载,羡君玉就,而今光彩焕发;鹏程万里,才高志大,肩负起中华;听唱离歌,难舍旧雨,何年重遇天涯。”
全体学生(合唱):“青青校树,烈烈朝阳,宗邦桑梓重光;海陆天空,到处开放,男儿志在四方;民主共和,自由平等,任凭农工兵商;去去建树,前行后继,提携同上康庄。”
排练一结束,汪若梅就瘫倒在地板上。梅曼上前拖她起来说:“若梅,诗朗诵要加紧练。有停顿,要表现出画面感。”
“梅老师,怎么能增强画面感?”
“《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诗人张若虚生活在扬州,江景,月景,融于精神。你要学会体验,去江边月下朗诵,就能提高了。”
汪琼在一旁插科打诨说:“梅老师,好是好,我爸不会肯,怕她被江枭掳去,当了押寨夫人?”
“姐,又在嚼蛆了。”
班上登记同学毕业后就业动向,填自已的家庭情况,毕业后想到哪里工作?两姐姐犯了愁,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填写?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不出来工作的。小姐出来工作,抛头露面,丢家里的面子。同学们围着她们鼓劲,出主意。
沈越说:“大小姐,你们不能拖全班后腿,我们都决定自已找工作了。”
俞冉芳说:“我爸已经同意我去报社当记者。记者在国外很吃香的职业。”
杨宝琴说:“我当老师。”
沈越说:“我当兵。”
周小松说:“你当谁的兵?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时代不同了,当兵是男人最好的职业。”沈越压低声音。“等党军打过来,就去报名当党军。我才不当联军,不给军阀卖命!”
两姐妹见同学们都在自谋职业,走向社会当新青年,奔向自由,而她们难道要重走大妈妈,玉珠的老路,锁在大户人家的闺房里,将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父教子?她们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吃过晚饭就向父亲提出想出来工作。汪春请汪太太和玉珠轮流发表意见。
汪太太说:“家里不愁吃,不愁穿,女孩子家在外头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汪家是大户,你们出去工作要让街坊邻居笑话,以为汪家败落了。”
玉珠说:“我有妹妹这么大已经嫁过来了。在外头,什么五二逮鬼的男人都有?要我说赶紧说亲成家。不是我心狠,撵两个妹妹出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大不中留,谁让我们是女人呢?”
两个姐妹被大妈妈和嫂子这么一数落,脸苦着,嘴拱得多高,一个个低着头,心想完蛋了。没想到父亲说出了另一番道理。
汪春说:“年,辛亥革命,皇帝没了。扬州城剪辫子。我是商会会长,大家都看着我。我第一个剪辫子,沈福元,梅尔宜,顾春元都在我后头剪的。康九海一直没有剪,后来在上海让革命党抓住在大街上剪了。两个姑娘七八岁的时候,高妈上门,要给两个姑娘裹小脚。我没有同意,太太为这个事跟我几天不说话。要是裹了小脚,上学都没得办法上,在学堂得被同学笑话……”
汪太太说:“上学怎么没得办法上呢?”
汪琼说:“妈妈,学校有体育课,跑步,跳体操舞,走独木桥。小脚,怎么上体育课呢?”
汪春说:“当然没法上学。人家走到学校个把钟头,小脚要走上半天,走到学校,已经放学了。”
众人哈哈大笑。
汪春指着太太和玉珠的小脚说:“你们看看,她们怪我不带她们上街,这个脚能上街吗?若梅的妈妈就没裹脚,去留洋,回来跟着我办厂……”
汪太太站起来说:“玉珠,让他一个人说,我们去佛堂敲木驴子去。又嫌我们小脚,又嫌我没留过洋……当初到你汪家来,我们沈家一船大米的陪嫁……扬州有几家。”
汪太太生气走了。玉珠和两姐妹想拉她,没拉得住。
玉珠说:“太太生气了,我进去陪她。”
汪春说:“由她去,这个家,我说了算。你们姐妹两个就去参加工作,将来的女性都要参加工作的,又不是哪一家?”
她们听父亲同意出来工作,高兴坏了,跑上来,一个敲背,一个敲腿……
第二天,她们告诉同学们家里同意她们出来工作。同学们都说要庆祝一下。大家想来想去,决定放学时候去游瘦西湖。
扬州是个水上城市,出门乘船,人称“东方威尼斯”。城里纵横交错的河网湖泊,有运河,汶河,小秦淮河,保障河,头道河,二道河,有瘦西湖,保障湖,邵伯湖等。她们一放学就涌上花船。
巧云摇橹,船从汶河,进保障河,往大虹桥去……花船讲究,船中摆着茶几,椅子。茶几上有古琴,摆着各式各样的水果糕点。汪琼弹古筝。康鹏吹箫。船到大虹桥,周小松摇头晃脑吟起王渔洋的诗:“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日午画舫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他们游船在瘦西湖转了一圈。船过小金山,行到徐园时,汪若梅记起小时候大妈妈领着她们去观音山上香。她们去徐园里看干妈孙阆仙的往事。她和巧云站在船尾闲聊。巧云说:“那天,汪琼闹着要小便,就上的岸,是顺道看的孙居士。”
汪琼从船舱里走出来说:“你们又在我背后说我鬼话了。”
巧云说:“大姑娘,我们在说你们小时候去徐园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是一点也记不得。”
“难怪,一晃就十四年了。二姑娘记性好,记得呢。我那天眼睛皮直跳,就知道要出事。我们前脚走,后脚徐老虎就被炸死了。”
汪若梅问:“徐老虎死了,他的家人怎么办呢?”
“徐老虎的弟弟徐宝珍接了他的班。炸他顾家少爷跑到上海去了。中间的线人孙铁嘴到现在还关在大牢里。这个徐宝珍现在就是孙大帅手下的扬州城防司令。”
汪若梅说:“我听外公说过这个。外公在上海就是给徐老虎的徒弟张仁奎张爷的中医堂坐诊。我关心我干妈后来怎么了?”
“你干妈好着呢。我前两天还见了。她在辕门桥开了药店叫大德生,又在北门外办了个崇节堂,专门收留孤儿寡妇。徐老虎杀人,孙阆仙救人。扬州人都称她大善人呢。”
“辕门桥大德生药店是我干妈的,怪不得外公说他回扬州,就去大德生坐诊呢。”
汪琼说:“也好,你就能常去看看你干妈了。”
“扬州人传闲话,徐老虎的妈妈早年守寡,后来跟个行脚僧和尚好上了。埂子街有个愿生寺。寺里是个萧姓盐商的三太太住的。徐老虎就把他妈妈和那个和尚一起送到愿生寺,成全他妈妈。你说徐老虎是恶人?但对妈妈蛮孝顺的,也通情达理。唉,这个人啊是最难是非论断的……”
她们一路闲话。扬州城西门叫通泗门,城门楼高大,矗立着,插着北洋军阀的五色旗。
俞冉芳在船头上喊:“考考你们,那五色旗,五色代表什么?”
周小松说:“孙大帅的旗子能代表什么?也就五种颜色。”
俞冉芳说:“你这就外行吧,我说给你听听,五色旗,红、黄、蓝、白、黑,表示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不过,五色旗快完蛋了,将来城楼上飘扬的青天白日旗,底色是红色。”
沈越说:“我作个法,现在就把这旗炸掉,叫改旗易帜。”
沈越嘴里念念有辞,用两个指头指向五色旗:“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帮忙,炸……”
众人看他演得认真,正在发笑,忽然,“轰——”的一声,通泗门的城门楼炸塌了,那面五色旗摇晃着掉到河里。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沈越吓得问自已:“是我炸的吗?”
这时,又听见“轰隆”一声,从城里传来。众人看见天上一架小飞机。原来这是党军的飞机在扬州城上空扔了炸弹。五省联军的总部在扬州,党军自然要来扔炸弹。
第二天《扬州新报》上登了东关街一户朱姓人家,听到天上嗡嗡的响,全家跑到天井里看天上的小飞机。朱某用旱烟袋对着飞机指指戳戳。飞机扔下炸弹,落到屋顶上,把朱家炸死一人,炸伤三人。
西门楼子被炸,五色旗倒地,城砖乱飞,砸到一个人的脑袋。这个人受此惊吓,躺在家里半个月。这个人就是汪春。汪春抱怨出门没有看老黄历。老黄历上写的清清楚楚:“诸事不宜”。
那天中午,汪春吃过饭正准备睡午觉,在多子街开布庄的大舅子沈福元来喊泡澡堂子。扬州人有“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习俗。城里有32爿半浴室。他们去的是富春茶社南面的永宁泉。
永宁泉门口有个灯笼,写着“浴”字。里头是石矾石砌的池子,分头池,二池,娃娃池。水也分烫,热,温。永宁泉的特色是地龙,一个大锅,底下烧火,浴客们等于在锅里煮。当然水温不能高,水温高就煮熟了。浴池里水雾朦胧,讲究蒸,朦胧中只能看见赤条条的人影。池口有一副对子:“濯清泉以浴德,涤旧垢而澡身。”
他们从池子里泡过上来,躺在大堂里一路边的睡椅上,抽烟,喝桂元汤,吃兰花干,剥瓜子等。有的在修脚,捏脚,刮脚。泡浴室舒筋活血,也是泡时间,打发时光。在浴室里听新闻,听家长里短。
耳边时不时传来跑堂的吆喝声:“上水喽,下水喽。”上水是从池子里上来,用干净毛巾擦身子。下水是那木筒里湿漉漉的毛巾,浴客拿到水池里去用的。上水毛巾要干净,下水的不讲究,到水里都是高温消毒。
那天,他又洽好碰到老澡客,亲家公康乐钱庄老板康九海。汪琼和康鹏上小学时,汪太太喜欢康鹏。两家就互相换了贴子,瞒着孩子订了门娃娃亲。当时的证人是沈福元。汪春对康九海叹口气说:“亲家,活着就好。”
康九海说:“亲家,不死也脱层皮。”
他们裹上大浴巾,一个个心事重重。原来党军打来,扬州城要打仗了。商人最怕打仗。打起仗来,老百姓出的命,商人出的是钱,得好处的是当官的。孙传芳天天拿枪逼着扬州商会出钱。商人也晓得,出了这个钱,党军打进来,给你个支助判军的罪名,那可是掉脑袋的。扬州商人急得一个个像热锅上蚂蚁。他们不知道哪家能打胜?
报童跑进来买报纸喊:“新出的《扬州新报》,北伐军攻占武昌,前线告急!”
汪春要了份报纸,看了起来说:“这回,党军攻势凶猛,形势不妙啊!”
康九海问:“你说,孙大帅能挺得住吗?吴佩浮吃了大败仗。北伐军从东西两线打过来,估计过不了今春,就要打到城门口了。”
沈福元说:“年年打仗,我倒盼着早点儿打出个结果。”
汪春说:“哪是他们在打仗?拿着我们钱往水里扔。”
康九海说:“就是大运河的水,也让他吸干了。昨日孙大帅登门,荷枪实弹,说拿盐司衙门抵押,兑现20万银票。这分明是抢。衙门谁家的?党军进城,就是党军的,宣统皇帝来了,就是大清的。我说大帅要再逼我,一拍屁股跳进大运河……”
汪春说:“上回,我对孙大帅说了,扬州自古无险可守。你要打仗,去镇江,去南京。他倒说的好,说舍不得我们这帮商人,说他要尽到保护商会的责任。”
康九海起来擦身子,一张座位空着。他往上面一坐,然后又跳起来,坐到汪春边上。汪春指着空位置说:“那边空着,你不坐,挤到我跟前?热哄哄的。”
康九海说:“哪个敢坐?顾胖子的。有人说在衙门里断的气,有的说抬家去断的气?”
汪春说:“在家里断的气,让他孽子儿子害的。关在牢里十多年,瘦得不成人形,我去牢里看他,皮包骨头,都认不出来了。唉,死对他就是一种解脱。”
沈福元说:“当初人家说顾家少爷敢炸徐老虎,我就不信,都是爹妈生的,吃了豹子胆?”
“这年头,年轻人全疯了,一个个红了眼,什么事做不出?”康九海说。
汪春说:“我家那个孽子,去东洋学了几年,回来嘴一张跟我谈天下大事,谈共和,谈宪政。我一个大巴掌,把他往家里一关,大门不许出一步。皇帝万万岁,小人天天醉。天下事有天下人管,关你个屁事!”
沈福元说:“让他给你生个孙子,就有事做了。无事佬,闲着就生出事非。年轻人啊,都让洋书给毒害了。”
跑堂跑进来喊:“上水喽。”悄声到他们跟前说,“有生人,讲话留些神。”
跑堂的扔条毛巾把子喊:“上客!”
大堂的门布帘子掀开,进来两个大汉。高个子是侉子,矮个子是侉子的亲兵。他们脱了衣裳,把两把盒子炮亮出来,要跑堂代为保管。跑堂说:“大爷,这个东西小的不敢碰。”
侉子说:“不要你碰,你就替我拎着,等我们洗完澡上来再还给我。”
跑堂说:“我不敢,我看到这个家伙,手就抖,裤裆里尿都下来了。”
侉子骂道:“没用的东西。”把枪往跑堂的肩上一挎,“你只管站着,不许动。”
跑堂的就当真像泥塑似的站着不动,嘴里喊道:“大爷,我不动,出了事,就不关小人的事了。”
侉子脱得赤条条地下水池。过一会儿,从水中上来洗擦干净,又从跑堂的头上,拎起着盒子炮,撂在茶案上。
跑堂的喊:“乖乖弄令东,我小便都下来了。”
跑堂的想走,侉子的亲兵一把抓住说:“不要忙,团长有话要问呢?”
跑堂的说:“大爷,说啊,有什么吩咐。”
侉子问:“康九海认得吗?”
跑堂的说:“我不识字,不认得。”
康九海吓得把毛巾往头上一罩。
侉子说:“听人说,他天天就到这块洗澡,你不认得?”
跑堂的说:“我们不认客人姓名,老板吩咐,只看肉有没有垢,有没有皮肤病,其它不作兴看,不作兴问。”
侉子问:“脸也不看。”
“不看。”跑堂的说。
侉子说:“康九海来,就报告一声。”
沈福元胆子大问:“客官,你们找他什么事?”
侉子说:“什么事?大帅找他。他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捉到就地正法。”
沈福元问:“什么叫正法。”
跑堂的说:“大爷妈妈,正法就是砍头。”
刚才还闯轰轰,杂语喧哗的浴室大堂,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静得针掉下来都听得见。康九海把头裹在毛巾毯子里直哆嗦。侉子挎着盒子炮,大摇大摆出门了。这边前脚走,后面呼啦,浴室里的浴客全跑了。康九海跑得最快,洗澡毛巾和一副假牙套还落在茶案上。
汪春和沈福元出了永宁泉,在辕门桥吃了碗饺面。本来应当在浴室里吃下午,桂圆银耳汤和五香兰花干。他们让侉子一惊一吓,哪个还敢去浴室洗澡?两人吃饺面时,商量起来。孙传芳盯着康九海,知道康家在扬州最有钱。康乐钱庄跟上海和宁波的钱庄都有汇贷。康九海是出名的老甲鱼。弄得不好,把钱庄关门打烊跑掉。他们决定去康家探个究竟,钱庄里也有汪家和沈家的份子。若是情况不好,他们就赶紧提兑。生意归生意,亲家归亲家,一码归一码,顾不得情面。
钱庄就是私人银行,扬州人叫银楼。民国扬州出名的银楼有天宝,同丰,老宝盛,宝成。最大的在达士巷宁波人开的四明会所。银楼最讲信誉口碑,人们把钱存进去,由银楼放贷,拿利息。若是听说那家银楼钱庄要关门,就上门要求兑现,取款的人蜂拥而至。钱庄一时若时拿不出钱,又串不到钱就要破产。
康九海深明此道。他见汪春和沈福元上门,主动迎上前,像澡堂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领他们参观他的西洋小院。康乐钱庄在西外大街,西洋院子有足球场面那么大。院里里停着辆簇斩新的美国道济轿车。
康九海领他们到汽车跟前,劝他们买洋汽车。美国道济,价格也就一万两千块大洋,比四匹马跑得还快,烧洋油,美孚洋油。一升大洋一角五,在上海买油,用洋铁桶运回来。民国时扬州已经有汽车。在福运门成立了江北汽车公司,后改名镇扬汽车公司。从福运门渡船过去,到李官人巷对面就是车站。有一条杨圩土质公路,沿途设扬州、虹桥、施家桥、六圩、镇江5个站点。车型6座,座位四周以上等丝绒装饰,车的后备箱设活动的坐椅,既可放物也可坐人。后来陆续有大小汽车16辆参加营运,扬州至六圩线每日班车增至6次,票价分为专车、客车2种。专车每辆载客4人,每辆每次大洋4元;客车每辆载客8人,每客每次大洋8角。
康九海说:“将来的人出门,全开汽车。哪家没得汽车,哪家就寒碜。”
汪春听得出这话有挤兑他们。汪春说:“你买这个车子,也是做做样子。你开给我们望下子?”
康九海说:“我为康鹏买的。人一生奋斗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养儿防老吗?那么多钱,你能带到棺材里?”康九海用参观洋汽车这一招,已经应对了好几发客户。这辆道济小汽车买回来半年,从没有上过路,专门摆在院子里供人参观。汪春看了半天汽车,看不出康家有拔腿走路的意思,就喊了几声“亲家”,找借口回家。
他们在西门外大街拦了辆轿子。轿子走通泗门底下过,就听“轰——”一声,西门城门楼给炸塌了。一块飞砖砸在他脑门上。西门街上尘土飞扬。轿夫吓得丢下轿子,把汪春和沈福元扔在灰土堆里。
汪春挣扎着从砖头堆里爬出来,一脸的的土,一头的血,形象狰狞恐怖,向天伸出双手,高喊:“乱世啊!乱世!”
二,才子佳人难遂意父女猜忌起疑云
梅曼领着学生排练时,激情高涨,把高根鞋都踢飞了。汪琼和黄小凤几个女孩子都是鬼精,私底下议论说梅曼怎么从淑女忽然变成悍妇了,肯定发生过化学反应。梅曼肯定谈恋爱了。她们在校园里跟踪刺探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梅曼的恋爱对象。
梅家染坊生意一直红火,到梅尔宜手上是赚足了钱。而梅曼一向为人低调,看不出留过洋镀过金。她最近之所以激情澎湃,心浮气躁,是收到一封从上海寄来的信。她日思夜想的周觉民近日将返回扬州。近日到底是哪天?信上没有说。这就等的她夜不能寐,整夜失眠。她早上五点就来学校弹琴了,比晨鸟起得还要早。
上回在船上,周觉民被侉子扣在瓜州船闸,盘查半天,没问出名堂,只好放人。周觉民知道若是他的箱子落到这帮当兵的手里,箱子里的书籍就会成为他是乱党的证据。联军就不会这么轻易放人。他从心底里感谢那个老中医夏风,应了生姜还是老的辣。箱子在夏中医手中自然是少不了,也不急着这一时。他就先回城北雷塘探望老母亲,又在家里住了一个月才回到城里。这一个月对于梅曼可就是度日如年,就快变得疯疯颠颠。
周觉民一到城里,就去学校找梅曼。他们有三年没见面了,但通信从没有中断。爱情这个东西,有时两人不在一起,比在一起更加相爱。他在学校门口传达室,想想忽然进去找梅曼有些唐突,就托传达进去叫人。他坐在坐达室里喝开水。
梅曼听说校门口有个人找,以为是学生家长,就头发乱糟糟,一脸粉笔灰匆匆赶来。她见到周觉民,羞得就差找个地洞钻进去。周觉民想跟她说些什么,梅曼就撵他走。梅曼说:“你先走,一放学我就去冶春茶社。”他们之前在冶春茶舍约会过,虽然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周觉民当然会意。
学校两节课下,本来要去大礼堂领学生排练,梅曼要汪琼领着同学们自已练。她头也不回匆忙出了校门。她没有直接去冶春,去了扬州繁华的辕门桥街。她在那儿做头,穿上一身旗袍,脸上涂了谢馥春的鸭蛋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眼见太阳快落山了,她担心周觉民等得作急,就叫了辆黄包车去御码头。
周觉民早早就到了,找了香影廊坐下喝茶。冶春在丰乐下街。“冶春”二字取自王渔洋的诗句:“江楼齐唱冶春词。”冶春和富春是扬州最著名的两个茶社。冶春是几座临河水阁,保障河清溪翠柳,阁顶铺了金色稻草,各间用木板作壁,南北通透的玻璃窗,十分雅致。游船从小秦淮河过来,看冶春就像一幅古老的画卷。茶社由水绘阁,香影廊,餐英别墅,绿杨邨组成,朱栏曲廊相连。
周觉民找到香影廊坐下。香影廊三字为重宁寺高僧海云所书。“香影”两字寓意清风徐来,游人往返,暗香浮动,疏影横斜。梅曼进来找了一圈,一眼看到周觉民正望着窗外发呆。她就上前坐下。周觉民就点了冶春的特色“四色锅饼”,有稀沙,枣泥,水晶,葱油。又叫了两盘麻油拦干丝。
两人边喝茶边聊天。梅曼问周觉民回扬州的打算?周觉民说想到美汉中学当教师。梅曼答应引荐给俞蔼如校长。他们又谈起当今时局。周觉民侃侃而谈。梅曼对什么北伐军,又叫党军,什么北洋军阀,又叫联军,一无所知。周觉民有着救国救民抱负的热血青年,而梅曼渴望过平常日子,希望早点结婚成家,早点生儿育女。两人通信时,周觉民总是大谈时局,谈国家,民族,实业救国,文化救亡,什么“死去的旧我,唤醒新我”。而梅曼只谈扬州的天气,哪儿下了雨,哪儿刮了龙卷风,哪家店的旗袍好,辕门桥有什么味美小吃……
周觉民谈政治时,梅曼没有打断他,装着饶有兴趣。这反而让周觉民觉得有些奇怪。女人在恋爱时,变得不可捉摸。梅曼听周觉民谈时局,其实投其所好。她要给周觉民觉得他们俩有着共同语言。这是她的恋爱小计谋。她喜欢看周觉民讲话的样子,那副认真劲,言简意赅,气韵生动,丰富词语,变化表情。
他们聊着天,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茶社要打烊了。冶春的老板驼子,一颠一颠地走来向他们打招呼,说跑堂的要下班了。周觉民谈性正浓。他们出了冶春,向东走到天宁寺门口的御码头,又坐到青石台阶上大谈起来……
周觉民说孙传芳就是北洋军阀,直鲁联军是镇压革命的反革命。梅曼绰号一根筋,哪里听得进去?她虽说是中学老师,和绝大多数市民一样,在她眼里北伐战争就是教场里说书的讲的《三国演义》和《说唐》,打得有趣,打的好玩。市民们关心的刘玄德的五虎大将和《说唐》里天下英雄的排名榜。老百姓不关心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老百姓只要自家的生家性命和私有财产不受损失,战争都与自已无关,就是大舞台戏台上的一出戏。
他们聊到月亮升起来。梅曼见时间不早,毕竟女孩子矜持,又是头次约会,心有不舍,也只得匆匆告别。周觉民叫了一辆黄包车送她回学校。盐阜路上,一队兵丁吹着哨子,来天宁门换岗。黄包车告诉他们,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了。因局势紧,扬州城晚上8点关城门,10点宵禁,所有在街上走动的人都要关到局子里去盘查。
黄包车夫对宵禁恨之入骨,讲有一回接生婆高妈半夜出来接生,让关进局子。东圈门拉黄包车的皮六的老婆蛋黄子,家里马桶坏了,出来找粪坑,也让关进局子里。蛋黄子有软骨病,最后在局子里撒了一泡尿。皮六去把她领回家……
梅曼和周觉民坐在黄包车里,从没有挨的这么近。多少年前,他们上小学时同过座。现在再同坐在一起,肌肤相近,一种异样的气味,竟然生许多奇妙的幻想。两人也都心跳加速,紧张的一声不吭。梅曼幸福地闭着眼睛,把脸扭在一边。她希望周觉民在车里,有些特别的动作。但是只有拐弯时,因为离心力的作用,周觉民挤到了她身上,但很快像触电似的分开。梅曼进校门时,终于说出这一晚上她一直想说的一句话。她隔着铁栅栏对周觉民说:“觉民,你支持哪一方,我就支持哪一方?”
后来,梅曼把周觉民引见给俞蔼如。俞校长思贤若渴,广纳人才,就聘周觉民当教务主任。周觉民和梅曼成了同行。两人的交流也就格外多了,天天约会。梅曼似乎也接受了周觉民的新思想。
有一天,周觉民对梅曼说,北伐军节节胜利,上海已经被工人纠察队占领,北洋军阀失败是早晚的事了。他们应当在学生中宣传北伐战争,配合北伐军的革命行动。两人一商量,决定编排话剧。剧本由周觉民来写,写北伐军打土豪分田地。梅曼当导演,让学生们演。他们计划把这个话剧作为学生的毕业汇演。
北伐军的临近,让扬州城气氛紧张。孙传芳命令徐宝珍加强城里的巡查,他自已亲自督查学校。为什么亲自督查学校呢?自从“五四运动”以来,闹得最凶的都是学生娃。这些学生娃读了洋书,天不怕地不怕。小市民多数是过日子的,造反可是杀头,诛连九族。一般人顶多在茶楼浴室里搞搞口头革命。孙大帅认为党军的奸细就掩蔽在学校里,在学校教师和学生中间。
省立第八中学和美汉中学是当时扬州最出名的两所中学,教师组成也复杂,来自全国各地。孙大帅决定亲自督查。他佯装来学校慰间师生,实际上对学校进行全面搜捕。校长俞蔼如听说孙大帅要来督查,忧心忡忡。梅曼少一窍,以为联军司令来督查,给了她表现的机会。她通知学生们把文娱汇演的节目提前表演给孙大帅看,准备隆重推出周觉民编剧,由她导演的话剧《打土豪分田地》。
梅曼领着同学们布置礼堂,在四周墙壁上贴上标语:“打倒土豪,分田地!”“工农一家!”“打倒列强除军阀。”……礼堂中央的大舞台上,他们用竹子和纸糊了个大老虎。这个老虎象征着北洋军阀。话剧的道具有高帽子,红樱枪,木头枪,地主瓜皮帽,长胡子,白发头套,一大堆小红旗等。
梅曼的这些新玩艺全是周觉民灌输给她的。她把周觉民的话当着圣旨。话剧写扬州人迎接北伐军,一群羊最后打死了一只大老虎……梅曼就要把这出戏演给军阀头子孙大帅看。
汪琼打拍子,全班学生合唱北伐军军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这首军歌是周觉民悄悄唱给梅曼听,没想到梅曼听了一遍就会了,而且教给了全班同学。原来梅曼在法国留学,这首歌本是一首法国歌曲叫《雅克快跑》。梅曼不用记谱都能弹奏出来。
孙大帅督查美汉中学,先让荷枪实弹的军队冲进学校,把四个门各个路口全站满。用他的话说,先把对方摁到地上,再来讲理。看门的正在校门口磕瓜子晒太阳,忽然军队冲进来,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地嗑巴着。大批军人把学校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箍得像个铁桶。
孙大帅从一辆黑色轿车上慢吞吞下车,戴着黑眼罩,拐着腿。团长侉子在校门口迎候,孙大帅后面跟着个细眼睛,山羊胡须,长得像个干虾的民国江都县教育科长余小奇。
孙大帅问侉子:“没有惊动学校吧?”
侉子说:“哪里敢!秩序井然。”
“没有惊动就好。我们尊师重道?”他又转向余小奇。“麻烦教育科长先去给我通报一声,说学生孙大帅来给俞校长请教来了,来慰问先生们。”
余小奇点头哈腰说:“孙大帅,你太给文人脸了。儒帅啊,仁义之师。你先留步。我让学校列队迎接。”余小奇说完就撒腿往学校里跑。
俞蔼如听说孙大帅上门,急急忙忙往校门口赶。他经过大礼堂,听到里头传出歌声。他一听头皮都发麻了。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
俞蔼如冲进大礼堂。梅曼正领着学生们热情高涨地合唱。俞蔼如大喊:“停!”
俞蔼如的汗像雨从额头上直往下淌。
“俞校长怎么啦?”梅曼问。
俞蔼如推推近视眼镜,以绝望的表情看着梅曼说:“快,把这些标语,东西全藏起来。打倒列强?谁是列强?孙大帅就是列强。打倒军阀,谁是军阀,孙大帅就是军阀。你出来看看……”
俞蔼如把梅曼拖到门口,往校园里一看,路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兵丁。
俞蔼如压低声音说:“孙大帅这杀人魔王上门了。你在这儿让学生唱打倒他。他把我们俩枪毙了算是小事,把学生都打死了,你怎么对得起这些孩子?”
梅曼这才醒悟过来,吓得脸色发白,腿都迈不动了。
俞蔼如一见她这样,知道没有指望了。再看见女儿俞冉芳和一帮同学神气活现的,就对俞冉芳说:“赶快,把该藏的藏起来,标语全撕掉……我去校门口先拖住孙大帅。”
俞冉芳领着学生一齐动手,人多手快,一会功夫,把标语道具全藏进礼堂门口停的康鹏家马车里。兵丁们见全是纸,木头,布条,也没怀疑。最后,大家看着礼堂中央的纸糊的老虎的发怔。这个老虎有两人高,如何藏得起来?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汪若梅想出一个主意。众人无不叫好。
孙大帅在俞蔼如的陪同下进了礼堂。学生们列队欢迎,一个个挥着小红旗。俞蔼如走到舞台上对学们说:“各位同学,欢迎六省联军司令孙传芳元帅来训导。孙大帅尊师重教,信奉教育救国,相信梁启超先生的说的,‘少年强,则国家强’。我们欢迎大帅上台来训导!”
众人鼓掌。但是,孙大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瞪着大眼睛,盯着台上的大纸老虎看。孙传芳有个绰号叫笑面虎。他听说过特洛伊木马的故事。他怀疑这个纸老虎里藏着刺客。当年徐老虎就是被藏在花瓶里炸弹炸死的。
孙传芳掏出手枪,指着俞蔼如说:“人称我为笑面虎,笑面虎也是虎!”
侉子领着兵丁冲上台,几杆长枪齐对着纸老虎。若大的礼堂里登时安静下来,剑拔弩张。梅曼到这时才缓过神来,高喊:“误会,误会!同学们,演出开始!”
同学们齐声唱起歌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嘴巴,真奇怪!真奇怪!”
在歌声中,康鹏,沈越,周小松几个男同学,抬着纸老虎在礼堂里转圈子,转到礼堂门外去了……
孙传芳见纸老虎抬出大礼堂。他收起枪对俞蔼如说:“误会,兄弟,误会……”他拄着拐棍,一瘸一拐上台,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好,巴掌就不要拍了。兄弟我这条腿前些日子挨了党军的子弹,破了些皮。就有人说我我孙大帅死了,死人能来跟你们说话?有人想让我死,我一想到死了,谁来保护扬州的百姓?谁来保护你们学生娃?就死不了啦……(鼓掌)你们都是中学生,社会栋梁,卑人没上过学,只会打抢。”他拨出枪,对顶上就是一枪,打得灰往下落。“乱党猖獗,国家正当用人之际。诸位学子当报效国家,热爱父母,万事以孝为先。孙某人支持教育可不落在嘴上,我肯花钱。俞校长说学校经费什么的?”孙大帅看着俞蔼如。
俞蔼如在底下喊:“捉襟见肘。”
孙大帅接着说:“桌子现丑。我今天特别支持一百只皮球。上球。”
底下学生们笑得东倒西歪。侉子等送上许多皮球,扎包的绳子一松,球四处乱滚,从讲台上滚到底下大厅里。
孙大帅骂道:“滚球,妈的巴子,谁抢到,球就是谁的。”
这一声刚说完,底下学生抢起球来。欢声笑语。地下滚的爬的。汪若梅抢到一只彩色球。康鹏,周小松,沈越等男同学抢球,打成一团。
孙大帅继续道:“妈的,你个俞蔼如,办个学校,不让学生有球,人家要说我们不爱子民。同学们,今后有什么球事,对我说,食堂伙食不好,教师偷懒,校长贪污,妈的巴子,告诉我一声,老子把他们拖出去毙了……”
底下学生又笑倒一大片。
第二天早上上课,汪若梅脸色苍白,眼袋发青。她最要好的同学黄小凤和杨宝琴套在她耳朵上问:“来大姨妈了?”
“没有,几天没睡好?”
“一定是想周小松了?”黄小凤说。
汪若梅用力打她一拳,嗔道:“胡说。碰到一件烦心事。”
汪若梅就把在上海回扬州轮船上碰到周先生的事说了一遍。她说自已多嘴多舌,结果那个周先生被抓起来了,生死未卜。如果周先生平安无事,应当打听到外公的住处,上门来讨柳条箱子。这事快一个多月了,也没有人来领箱子。她越来越担心周先生因为她的一句话把命丢了。她无比内疚,这件事折腾得无法安睡……
杨宝琴说:“人好好的就消失的事多呢。我看什么周先生全是假的。你没看《聊斋》?那个男的肯定是江里龙王的小王子变的?”
黄小凤说:“这么说,若梅在船上碰到鱼仙了。”
汪若梅经她们这么一说,一时也弄不明白起来。她怀疑自已是不是如古代小说中看多了,碰到狐仙,鱼仙,鹤仙了。汪若梅说:“经你们一说,我都害怕了……”
黄小凤说:“怕什么?这说明这个鱼仙跟你前世有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相逢不相识。你只管等着就是了。”
汪若梅说:“我真害怕了。那个箱子在我屋里呢,我怕他从箱子里钻出来。”
杨宝琴说:“从箱子里钻出来就是神仙,好妹妹嫁给神仙,多么美妙啊!”
“活嚼舌头了。”汪若梅用力打了杨宝琴一拳。
黄小凤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若梅的神仙了。我告你们一个好消息。昨天我爸爸去缎子街,见福元布庄进了一批苏州的绸缎,价格便宜,就扯了几丈回来。我们马上就毕业了,听人说女孩子找工作,穿旗袍时髦……你们想不想做上一套?”
杨宝琴说:“好啊,我回家跟我父亲要钱,就说我工作了就还他们。”
汪若梅说:“好,我们星期天去你家试,我把我姐也叫上。”
到了星期天,一早上,黄小凤来喊她们去试衣裳。她们就出南河下,往辕门桥街,东圈门黄小凤家去。辕门桥原来叫道桥。清朝教场驻军军营通往民居的一道桥。后来驻军撤了,把军营门口的沟也填了,军营门口有辕门,人们就叫辕门桥。桥下有教场街和运司街两条南北向街道,四围还有新胜街,三义阁街等十几条东西向小街。
许多著名的老字号集中在辕门桥街。有谢馥春香粉铺。谢馥春的鸭蛋粉和鹅蛋粉曾经进贡慈熙老佛爷,得过巴拿马国际金奖。同样出名的还有戴春林香粉铺。新胜街的绿扬旅社,是扬州最高级的宾饭,西式建筑。景吉泰茶叶店,此店经营蜀岗的绿扬春茶。大麒麟阁的小吃刮子。有京果粉、云片糕、金刚脐、寿桃被誉为四大名品。富春茶社的富春包子,翡翠烧麦和千层油糕。“四美”酱菜铺,乳黄瓜最出名。有亨德利钟表店,光明银镜店,大德生药店,菜根香饭店,九如分座茶社,小林觉素餐店,惜余春茶叶店,梁福盛漆器店等。每到周末,这里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黄小凤和汪家姐妹眼睛顾不过来,东张西望,迎面过来一辆黄包车,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中山装,头上戴着顶礼帽,戴副眼镜。女的旗袍,头发烫的大花卷。黄小凤眼尖喊:“梅老师,喂……”
汪琼急忙捂住黄小凤嘴巴说:“你没看见梅老师边上坐着个男的?”
黄小凤说:“坐着个男的怕什么?”
汪琼说:“梅老师谈恋爱,就怕学生知道。”
汪若梅先黄小凤看见梅曼。她就觉得梅老师旁边坐的这个男的眼熟,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她就发怔站着。那边黄小凤不吭声了。她却发疯似的去追黄包车。她想起来这个男的就是那天在船上碰见的周先生。汪若梅这边追,汪琼和黄小凤急得直跺脚。
汪琼骂道:“八级货,哪知道我这妹妹更八级?”
黄小凤说:“若梅怎么这么少一窍?”
黄包车跑得快,属于专业选手,汪若梅哪里赶得上?她追了两条街,追到苏唱街头上就没有追上。她恙恙地往回走。这么多天压在她心头的石头总算放下了。她已经确定和梅曼坐在一起的男的就是那天船上的周觉民。
汪若梅回来,让汪琼和黄小凤一顿奚落。她笑逐颜开,也不辩解。
原来这个星期天,梅曼约了周觉民回家探望她父亲。未来的女婿总得要见岳父大人。黄包车从苏唱街到丁家湾,绕过何园,就到徐凝门桥。远远看得见梅家染坊的大门楼子,后面还砌了两层楼,十分气魄。门口高悬着染坊的五色幌子,在风中如同经幡般飘动。
他们走进正门,染坊里立着10米高的晾布架,挂着各式各样的彩布,在阳光下五彩缤纷,十分耀眼。染好彩布多为百姓机织的土布,夏布,有青蓝红三色,多以土靛为染料。进了院子,有几十口大染缸,有两台蒸锅,冒着白烟水汽……
周觉民穿行于彩云般布匹中间,心里是七上八下。梅尔宜也在堂屋里焦虑不安地踱步。他不赞成女儿这门亲事,但女儿一根筋,他又怕粗暴的阻止会搞得父女反目。他佯装答应女儿,同意在星期天见一见周觉民。
当年周觉民父亲在世时两家订了这门亲。两个孩子也情投意合。周父去逝后,周家门庭冷落。而梅家这几年兴旺发达,像他们这样的门户没有几家,上门说亲的踏破了门槛。再说周觉民在上海读书期间又传出许多闲话,说他热衷学生运动,上街游行。梅尔宜就后悔这门亲事了。他合计着如何应对,如何了断这门亲事?又不能让人说闲话,说梅家势利,嫌贫爱富。
梅尔宜一见周觉民就说:“周先生,几年不见,越发英俊了。”
哪有岳父喊女婿先生的?看似平常的一句,其实已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周觉民当然听得出来,但是梅曼听不出来。她甚至以为父亲看周觉民满意才夸英俊。梅曼高兴得亲自泡茶,上点心。
梅家正堂上悬匾“守仁”。底下一行字,“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两旁对联:“邗上时花二月中,商翁大半学诗翁。”
周觉民把手中拎的礼品放在桌上说:“伯父,我从上海回来,匆匆忙忙,没什么孝敬老伯。这是洋酒,尝尝是否适口?”
梅尔宜说:“我要批评你了,来还带什么酒?学生在外求学,不容易!唉,我和你父亲深交,记得当年红桥修禊,你父亲和我的诗词也算是‘后冶春诗派’的代表人物,一时名满江浙。唉,自你父亲病故后,我也没了兴致写诗了。现在世面上行的什么新式诗,狗屁不通,竟也大行其道。若这是这样下去,后世学诗写诗的人,不是疯子,就是蠢货。”
周觉民说:“写诗是戴着镣铐跳舞,若是全无约束,就难登大雅之堂,与街头粗俗俚语何异?”
周觉民话说的文乎乎的,想给梅尔宜留个好印象。梅尔宜既是诗人,又是精明的商人。商人现实,看实力,看发展潜力。他综全判断认为周觉民这些人只是清高文士,在现实的舞台上难有作为。读书人能伸不能屈,放不下清高的架子。大染坊虽说粗卑,但衣食住行,哪家不穿衣裳?粗卑的东西能带来钱财,大俗就变成大雅。
梅尔宜说:“诗歌是远方的东西,而生活才是眼前。觉民啊,在我眼里,一直把你看着侄儿,你到我家也别见外,就当着是自己的家吧。”
周觉民说:“是啊,记得那年发大水。我们两家住在一块好长时间。我小时候就听见你和家父探讨诗词歌赋,对我们影响很大。”
梅曼插上来说:“发大水时住了两年。在双忠祠小学,我们又坐一张桌子,班上学习头两名,不是你,就是我。现在,你在上海念大学,学有长进,我不能跟你比了。”梅曼这几句话其实是说给她老子听。我和觉民青梅竹马,他又如此优秀。我不嫁他嫁谁?
梅尔宜听出女儿话中有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听小曼说,你这趟回来,在美汉中学工作?”
“俞校长赏识。俞校长是蔡元培的学生,‘五四’学生运动首领。他信奉蔡先生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他委我承当教务教导工作,我当尽心尽力报效家乡。”
“上海多大的发展空间?你回来岂不是耽误大好前程?”
“爸爸,我和觉民恋爱两三年了。他是为我回来的。他一个人在外,生活多有不便。我们想早点把婚事定下来?”
梅尔宜吱唔着说:“这个,不急,不急。觉民,听说你在上海参加学生运动了?”
“是的,伯父。国家处于危难之中,年轻人以国家兴亡为已任。清末以来,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国家遭受各国鲸吞蚕食。国民革命,虽说推翻皇帝,而各地军阀割据,年年混战,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热中。打倒军阀,废除不平等条约,解放劳工大众,是中国前途所系,也是我们报效国家的正道……”
“老朽跟不上形势了。梅家的正道就是经商。周家从你爷爷辈起正道就是教书。当年,小曼爷爷在京城赶考,赶上康梁变法,公车上书。他亲眼在菜市口看见谭嗣同剁了脑袋。从此,梅家就定下族规,家中后辈不允许在朝当官,不允许参与政论。”
“爸爸,时代不同了。”梅曼说。
“时代不同,祖上定的规矩不可变。否则就是不孝。进我家门就得远离官场政治。梅家后人可以经商,教书,务农,行医,但不得为官从政。天掉下来,有天下人顶着,天底下,不是梅家一个姓。来来来,周先生初次上门,我们不谈这些。中午去菜根香酒楼给周先生接风洗尘。”
梅曼说:“爸爸,讲好在家里吃的,怎么去饭店了?”
“哎呀,我马上还得去商会开会。你妈这人,一早上就出去打麻将。家里乱七八糟的,你陪周先生去饭店吧。”
周觉民说:“伯父,不用费心了,今天,学校还有事,我看改天吧。”
“也好,改天。我可是你长辈,老伯的话,你得考虑啊。”
“老伯,你说的,学生回去再想想。我这就告辞。”
梅曼气得眼中含泪,悄声说:“爸爸,昨天说好了,怎么又变卦?”
“你懂什么?”梅尔宜脸一沉。
周觉民起身告辞,梅曼气得一踹脚,转身追出门去……
汪若梅再次见到周觉民是在学校的早间训导大会上。周觉民在讲台上训导学生。汪若梅在底下目瞪口呆。俞冉芳推了推她,骂道:“傻子啊,楞什么啊?新来的教务长,是梅老师的恋人。”
黄小凤说:“俞冉芳,你哪知道若梅的心事,这是她的鱼仙。”
杨宝琴和汪琼笑起来。“天啊,这就是汪若梅在船上碰到的鱼仙?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汪若梅羞红了脸骂道:“你们活嚼蛆,烂舌头。”
早间训导一结束,汪若梅就拖着黄小凤和杨宝琴在教室走廊里拦周觉民。周觉民正和梅曼走在一起。
汪若梅喊:“周老师。”
周觉民看见汪若梅,一眼就认出来了,指着她惊讶地问:“你也在美汉中学?”
“是啊!”
梅曼见周觉民和汪若梅熟悉,说:“周主任,你新官一上任,就这么多学生崇拜你。你们谈,我先走了。”她挟着教案匆匆离开。
汪若梅想对梅老师解释,但见梅曼已经离开。汪若梅说:“箱子在我家呢。”
“谢谢了。一直忙,本来想去东圈门找你外公,去拿箱子,没想到这么巧,在学校里碰到你了。我有空去你家拿,顺便拜访你外公呢?”
汪若梅羞涩地说:“好。谢谢周老师。”
三个女生嬉笑着,追逐着跑开。
杨宝琴说:“若梅,我看得出来,梅老师吃你醋呢。”
“你胡说什么?”
此时,这只柳条箱在汪家引起轩然大波。大脚给汪若梅打扫屋子,见这个大柳条箱放的地方碍事,就搬到墙角。她一不小心,把箱子的门给扭开了。箱子里男人的剃须刀“咚——”掉到地板上。大脚大吃一惊。她想怎么有男人的东西在汪若梅屋里?汪若梅从小学没有母亲,大脚十分疼爱她。会不会若梅谈恋爱了?这可是件天大事。但是若梅谈恋爱,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她平常见若梅也没有什么变化?大脚不担心若梅谈恋爱,担心若梅遇到坏人。女孩子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她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告诉大妈妈一声。
大脚陪着汪太太和玉珠到若梅屋子里,打开大柳条箱。箱子本来没有锁。她们看着一箱子男人的物品发怔。大妈妈想若是汪琼的东西,她就直截了当找汪琼问个究尽,该骂就骂,该打就打。而汪若梅是二太太所生,这就有了分别,不能管得太多。管得太多,若是闹出什么事,外人要说闲话,说大太太欺负二太太的孩子。
汪太太想想,事情重大,就叫玉珠把汪春叫来。这个事不能瞒当家的。洽好这些日子汪春大门不出,在家里养病。他其实也没有什么病,就是上回在通泗门挨了炸弹,受了惊吓。玉珠去书房里对他吱吱唔唔了半天。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汪若梅屋子里会有男人的东西。汪家的三个孩子,他最信赖的就是汪若梅。他要玉珠把箱子搬到他书房来。这件事不许声张,由他来问个究竟。
汪春把众人撵出书房,看着这个柳条箱陷入沉思。汪春就三个孩子。儿子大少爷本是家中的希望,不惜花大钱培养。他把儿子送到东洋留学。学业没完成,自已回来了。回到家中,自闭起来,整天躲在屋里弄些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他听大太太的话,早早给大少爷娶了城北小地主吴家富的女儿吴玉珠。玉珠十分贤慧,孝敬公公婆婆,对丈夫唯命之从,百依百顺。本想娶个媳妇,好对汪天佑有一个约束,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大少爷成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嘴大锣舌大鼓的玩角。他教训儿子。儿子满不在乎地说“玩的”。他布置儿子做什么事,儿子就总是“再说”。“再说”,就是不做,忘到脑勺后头。
后来有人告诉他,大少爷和花局里的唱戏的成天在一块。他暗中安排管家丁小同监视儿子的一举一动。丁小同告诉他,大少爷在花局里认了两个两个师傅:一个是教场的名间艺人老瘪子,一个是拉二胡的小四扣子。他在花局里包养了一个大舞台的名角苏小扬。苏小杨跑过码头,见过大世面。她是上海同兴茶楼维扬文戏科班毕业,又在永乐社学过戏,回到扬州独立自开门户,成了大舞台红得半边天的名旦。她拿手剧目有《好一朵鲜花》,《数花名》,《大相公嫖院》,《孟丽君》,《祝英台楼会》等。
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包养个把戏子,在风月场上司空见惯,不足为怪。汪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包养戏子,总比吸福寿膏,赌博,嫖娼好吧。可是,那年丁小同报告的情况把个汪春就差吓个半死。大少爷和顾家少爷混在一起……到了徐老虎被炸死,顾家被封,顾春元下了大牢。汪春就知道这个儿子是来讨债的讨债鬼。他担心灭族灭门,从此就把汪天佑锁进后花园的片石山房。大门不许出一步。
汪太太生的女儿汪琼和夏小姐生的女儿汪若梅相差一岁,这两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都极讨他喜欢。如果用水来形容两个女儿,汪琼是小溪,弯弯曲曲,脑子动的快,性情也多变。而汪若梅就是岩洞里水滴石穿的泉水,微弱,但是坚硬无比,能把石头都穿个洞。他早年接受新思想,思想开明,就让这两个女儿接受新教育,上新学校。
汪春认为新式教育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最大的弊端,倡导恋爱自由。孩子年纪小,又没有社会阅历,一个恋爱自由,岂不是拿婚姻当儿戏?这世界上有自由吗?人活在世上,就是接受管束的。
今天竟然从汪若梅房里搜出男人的箱子,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出现了。如果说这个箱子是汪琼的,他信,是汪若梅的,他就不相信了。汪琼做事胆大,性格热情奔放,骨子里还叛逆。汪若梅谨小慎微,虽说有些任性,但行为循规蹈矩。她难道吃了豹子胆?汪春提醒自已,和若梅谈话时,要耐着性子。
他装着对一切若无其事的样子。
三,明谊正道传梅瓶若梅月下捉放曹
汪若梅一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兴冲冲回屋里找周觉民的柳条箱。这么多天操得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可是,她把卧室上上下下寻个遍,也没看见箱子。箱子在自已卧室怎么会少呢?大脚在厨房里烧中饭。汪若梅上前悄悄问:“大脚婶,你看见我屋里的大柳条箱吗?”
“在老爷屋里。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老爷正找你呢。”
汪若梅听说箱子在父亲屋里,就匆忙往父亲书房去。她轻手轻脚推开书房门。汪春正在屋里练字。他头不抬就知道是汪若梅进来了。若是佣人,都在门口喊一声。直接推门进来,只有两个女儿。汪琼是人未进,声先闻。汪若梅是进来也没有一点声音,像一只小兔子,一有声音就钻进草从里。
汪春书屋正中悬挂着一个匾,写着“正谊明道”四个字。这是扬州第一书法家,疯子吉亮功的手笔。汪春头也不抬地说:“若梅啊,快来,你看爸爸这几个字写得如何?”
汪若梅觑上前看。汪春正写:“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爸爸,你快成大书法家了。”
“唉,书法家不敢当,练字,修身养性。‘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代大儒董仲舒的名言。董圣人在江都为相。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你爷爷在盐运使井旁竖起‘正谊成仁’的石碑,你记得吗?”
“记得,在北柳巷董子祠里,那年你带我和姐姐去看的。”
汪春写这几个字,其实在暗示女儿,做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他知道汪若梅明白人,看到他在写这几个字,就当明白父亲的意思。
“若梅,这几个字,你喜欢,爸爸就送给你。”
“好啊。你可得摁上印。”
汪春在纸上写:“给爱女若梅题。”
若梅抽开抽屉,拿出印自己印上。她收起字。端一盆水,给父亲洗手。她端洗水盆时,看见大柳条箱就摆在书桌旁边的地板上。汪春用毛巾揩手,装着若无其事说:“若梅,这个箱子,我没有打开看,你屋里的,你叫大脚拿走吧。”
汪若梅就把箱子的来头,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说出箱子的主人是学校的教务长,这两天就准备还去……汪春轻松的出了一口气。这种解释符合他的判断。汪若梅安份守已,绝不会如此莽撞。
汪春转移话题,问起学校里学生对时局的看法?学校如何看待党军北伐?汪若梅就找了个板凳坐下来打开话匣子,把她在上海看到的,在美汉学校听到的,把孙传芳到学校督察的事全告诉父亲。汪春只是听着。若梅问:“爸爸,你说女儿该怎么做?”
“若梅,你父亲就是一个商人。商人只懂得怎么做生意,懂得怎么生活,懂得怎么做人。我们祖上得享皇恩,扬州盐业商总,以布衣得交天子,成为一时间的佳话。当下时运不济,汪家卖好盐,开好盐铺,算是继承祖业……”
她多么希望自已是个男孩子,能操持起家业,替父亲分担起家业的重担。
一天晚上,汪若梅刚准备睡觉,汪春来敲门,要她到书房去。她很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这几天,汪春想来想去,觉得生逢乱世,流年不顺。他觉得有必要把一个秘密告诉汪若梅。岁月不太平,要让家里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这个人一定是他最信赖的人,配得上知道这个秘密。
汪春上回受到炸弹刺激,变疑神疑鬼,总觉得自已命不长久。半夜里,他惊醒,梦见死去的徐老虎和顾春元。顾春元血淋淋地站在他床边,喊他亲家公。汪春吓醒了。汪家和顾家何时做过亲?怎么来喊他亲家公?
有一天,汪太太说夜里看见老爷梦游了。深更关夜,汪春站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一动不动,站上半天。汪太太听人说梦游的人不能打搅,就没敢叫他。第二天汪太太问他梦游的事。可他什么也记不得了。
汪若梅进了父亲书房。汪春关上门,侧着耳朵在墙上听动静。他确认没有外人,竟灭了屋里电灯,点上洋油灯,示意若梅不要发生声音。
汪家的电灯是去年刚安装的,全扬州就南河下街有钱人家有。扬州发电厂叫振扬电厂,厂里有一座英制的瓦派生司汽轮发电机。电灯的出现对扬州人的生活影响极大。他们怎么也弄不明白,两根细线接上就能让若干个灯亮起来,而且还不会烧掉。老百姓是从电灯认识到科学。他们渐渐觉得西洋科学要比老祖宗和阿弥陀佛更加神通广大。
汪若梅见父亲灭了电灯,举着小油灯,吓得有些迟疑起来。汪春回过头向她招手,叫她跟着。只见汪春走到书案后面一排书柜前,用力一推,书橱竟然转动起来,开出一扇门。进门有一个台阶,往下有一个地下暗室。她透过昏暗的灯光,看见暗室很雅致,四周墙壁上挂着字画。中间有一个香案,香案上供着皇帝像。
汪春说:“若梅,来拜一拜,这是光绪皇帝。皇帝若变法成功,现在世道就不会这么乱了……”
汪若梅跪下磕了个头。香案旁边有一个台子,台子上有一个梅瓶,插着梅花。梅花早已干枯。汪春指着梅瓶说:“再来拜一拜。这梅瓶是乾隆皇帝赐给汪家的,多少代了,汪家高贵和荣耀的象征。”
若梅拜了拜,上前看梅瓶,情不自禁地赞叹:“真美!”
“你妈在世时,最喜爱这个梅瓶,每天临睡前都给梅瓶上香。生你时,她说若生个女儿,就叫若梅。”
汪若梅上前,用一布轻擦花瓶上的灰尘,一擦,青花瓷闪着幽幽的蓝光,瓶身美丽的线条,精美的龙纹和梅花图案。
“我想了再想,将来这个梅瓶传给你。”
“父亲,应当传给哥哥。”
“不,不。传给你哥哥,等于害了他的命,将招来杀身之祸。你哥哥就是玩角,汪家迟早要败在他手上。我考虑再三只有传给你最适合。若梅,我传给你的不只是梅瓶,而是责任。”
“爸爸?”
“这个梅瓶是汪家家族的荣誉,也是当年扬州繁华的见证。你全力存好梅瓶,将来或传给后人,或等到开明盛世,交给国家吧。财富是天下人的财富,可不是我们一家的财富……”
汪若梅泪水涌出来说:“爸爸,责任如此重大,女儿如何担当得起?”
“人逢乱世,如何能够免受灾祸呢?佛学说,动一念即是罪恶。如果你能够不起念,就可以免灾。”
“女儿不明白?”
“父亲讲个故事给你听。六祖慧能来到广州法性寺,听到了两位和尚在寺前的旗幡旁争论。一个和尚认为:这是幡在动。一个和尚则坚持:这是风在动。慧能则指出: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你们的心在动。人活在世上,万事万物因缘聚会,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事无常,乱世,心不乱,可度一切劫难……”
汪若梅胳膊撑在父亲腿上,手托着下巴,瞪着大眼睛聆听父亲教诲。她从父亲的话中,得到一种生活的智慧,一种淡定人生。
深秋时节,天空变得高远清冷。她站在院子里,感到了深秋的寒意。天空一轮朗月。扬州城素有月亮城之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今晚的月亮真美。她想已经好多天没进后花园了。那些树木,花草,该在秋风中潇潇落下,平添出淡淡的忧愁。学校毕业汇演,梅曼总说她朗诵诗歌缺乏现场感。她回屋加了一身单衣,轻轻下楼,去后花园对月呤诗,身临其境地练习。
后花园经过汪家几代人的经营,打造的极有特色。花园里有一个池塘,本来是死水,汪春用新式水泥管道通到运河里,引运河水就把池塘就变成了活水。水中有鱼有虾,蛙声虫鸣。池塘里长满荷莲。塘中央搭了个亭子,亭子里是个戏台叫“水中天”。四周院墙砌了回廊,廊壁间镶嵌着砖雕石刻,扬州八怪的字画拓片。
早几年,汪春爱听昆曲,常请戏班子到家中“水中天”唱堂会。那时家人们围坐在回廊里,从高处看戏。汪家鼎盛时,名家高朗亭曾经来过家中唱戏。高朗亭艺名叫月宫,是三庆班班主。三庆班最早进京,给乾隆皇帝祝寿。后来才有三庆,四喜,和春,春台四大徽班进京。四大徽班进京,后来发展成京城十分火爆的京戏。
花园一侧垒了假山,假山里砌了密室。密室起名叫“片石山房”。“片石山房”几个字是石涛真迹。密室里冬暖夏凉,生活器具一应具全。汪家人在密室里闭关修禅,读书纳晾。现在密室里关着大少爷汪天佑。汪春要他闭门思过,三省吾身。
汪天佑被他老子关在花园里,一关就是十四年。汪春其实心里有本账。他若放出儿子须两个条件,一是徐老虎弟弟徐宝珍离开扬州,二是党军攻占扬州。否则,杀人偿命,仇家徐老虎的势力在,只要汪天佑出去,就会引来灭门之灾。汪天佑当然也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顾家的下场他也全知道。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在山房里安心读书,研究戏曲。郁闷了,就拉二胡,弹古琴。每天到点到时,玉珠负责来送饭送菜,把换洗衣裳拿出去洗。
汪若梅站到“水中天”的戏台上,对着水中月朗诵起《春江花月夜》。这首诗扬州家喻户晓,有孤篇盖全唐之誉。全唐诗写扬州的诗不少,但是若论扬州诗人,就只有张若虚一人。相传他是瓜州汊河人。
汪若梅呤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忽然,从山房里传出优美的二胡曲《春江花月夜》和她相应合。汪若梅太投入,也没有觉得,朗读到一半,忽然想到半夜三更,哪来人给他传伴奏呢?一想就吓了一跳,浑身汗毛子都竖了起来。难道有狐仙来和自已伴奏?
汪若梅高声问:“谁?”
山房里有一个声音:“若梅。”
声音熟悉。汪若梅这才缓过神来。她想到哥哥一直被父亲关在后花园里读书。哥哥关进后花园,汪春对她们姐妹这样解释,要让哥哥考取功名。但是,汪若梅也一直很疑惑,民国已经取消科举考试,如何能关起门来读书,考取功名呢?她想一定是父亲怕哥哥和城里的不肖之徒厮混,沾染上赌博的恶习。
若梅去片石山房门口。这是山石磊起的一个石屋子。一扇铁门,门上一个洞。从洞里透出山房里微弱的灯光。若梅就隔着这个小洞和哥哥说话。汪若梅问:“哥哥,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觉?”
“唉,睡不着啊。好妹妹,你有所不知,这个石屋子里阴暗潮湿,又不见阳光。我身上起了跳蚤。你放我出去,我去古旗亭浴室泡个澡。”
“这个,父亲责问怎么办?”
“好妹妹,我去泡个澡,泡过了,就自已回来睡觉。你看我胳膊。”汪若佑从窗洞伸出胳膊给她看。胳膊上果然有好些个红窠子。
“哎呀,这怎么办?我去药店买酒精棉球你擦。”
“好妹妹,去浴室里,水高温一泡,蚤子跳骚就全跑了。”
汪若梅看铁门上一个大铜锁,问:“我没有钥匙?”
汪天佑悄声说:“在我妈妈香堂里的香案后面。你去取来,再把钥匙放回原处。我去泡过浴室,回来自已开门睡觉。”
就这样,汪若梅月下捉放曹,把哥哥汪天佑放了。汪天佑没走正门,从后院墙翻出墙头,跑出家门去浴室泡了个澡。他在浴室里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安理说他这时候要回家吧,没有,他直奔大舞台去看苏小杨唱戏去了。
说来也巧,苏小扬在大舞台演扬剧《上金山》。苏小杨演白素贞。演小和尚的演员家里死人,回家奔丧去了。苏小杨一见大少爷,当场捉差,让他演小和尚。汪天佑在大舞台演了三天小和尚,也不归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住进了花局里的苏小杨戏班子里。
玉珠去后花园送饭,见丈夫跑了,吓得告诉大太太。大太太心想,大少爷关得太久,跑出去玩几天,也是正常的。她们就把这件事瞒着汪春。
年秋天的几场雨下得稀奇古怪,深秋了,下得都是雷暴雨。几场暴雨一下,几条河的河水全满了。小秦淮河涨水塞满桥洞,把小东门的石码头给淹了。老城区家家户户忙着排水。
当晚电闪雷鸣,一道闪电,一记响雷。一记雷打在汪家隔火墙山头上,一只黄大仙从墙头甩下来,重重摔在汪家大院里。天一亮,大脚起来倒马桶。她看见门口地上死一只黄鼠狼。手中的马桶摔在地上,滚了八丈远。大脚不敢碰,去喊汪太太和玉珠。汪太太看了一眼,就差吓昏过去,拖着玉珠赶紧去给观音菩萨上香。
直到做早工的大喉咙来,才把死黄鼠狼给弄到运河边上埋掉。扬州人看到死黄鼠狼不吉利。大脚当天早上就病到,在床上哼哼了大半年,后来去观音山烧了几趟高香,才勉强能够下地。
当天下午,汪春领着丁小同检查盐仓是否漏雨?他用尺量了量墙根的水位说:“外头水比里头高。”
丁小同说:“要用石粉沿墙垫土。”
“垫土只能救一时,排水不畅了。”
“往南,下水从顾家屋后走,下水堵塞了。顾家这么多年,地面也没人打理。”
汪春沉思了一会儿说:“多少年邻居了。明天找大喉咙去捅一捅。”
汪春在仓巷和院里各处库房巡查半天,看看天色将晚就回屋里,拖着丁小同在堂屋喝茶,谈盐号铺面上的生意。大堂里高悬“存志堂”横匾。两侧对联“淡泊明志,清白传家”。
汪太太正打扫香案。她早上看见死掉的黄鼠狼,磕了一天的头,额头上起了一个大疱。她见汪春额头上全是雨水,抱怨道:“下这么大的雨,还出去。不问问自已多大周年了?大脚,快给老爷上茶暖暖胃。”
汪春喝一口茶说:“我不知道自已多大周年吗?你儿子能管事吗?能替上一把吗?”
汪太太说:“我儿子,也是你儿子。子不教,父之过,怎么怪到我头上了?”
汪春忽然想到片石山房这么大雨,屋里会不会积水。毕竟父子情深。他站起来对丁小同说:“走,去看看后花园山房里汪水?”
在一旁的玉珠听到,吓得脸色苍白,急忙扯汪太太。汪太太说:“我刚去看过,不汪水。你儿子在弹琴呢?”
汪春看到玉珠神色慌张,感到不对劲问:“玉珠,有事吗?”
玉珠吱吱唔唔。
汪春说:“走,去看看……”
汪春和丁小同跑到后花园,只见片石山房门半敞着,时头空无一人。一把大铜锁挂在门上摇晃。汪春把锁拿在手上看,锁完好无损,气得把锁砸在地上骂道:“讨债鬼!讨债鬼!谁把他放出去的。”
汪若梅从没有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父亲把手中心爱的紫砂壶都摔了。汪春吼道:“你们谁把这个害虫放走的?”
汪若梅见大妈妈和玉珠吓得瑟瑟颤抖,知道这个事瞒不过,也不能连累别人。她恨哥哥不守信,说好洗过澡回来,这都出门半个月了也没见个影子。汪若梅站出来正色说:“爸爸,哥哥是我放的。”
汪春骂道:“你,你天大的本事?”
汪若梅说:“哥哥出去,又不是不回来?”
汪春气得咳嗽起来说:“我这条老命总有一天要送到你们手上……”
有些话汪春说不出口的,这其中的利害,只有他自已知道。汪若梅怎么也不明白,放哥哥出去洗个澡,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她更不明白父亲想让哥哥读书,竟然采用如此封建野蛮的关禁闭的方式。她从小到大没受过父亲如此严厉的责骂。母亲去世后,汪春总觉得亏欠她母女,对她是分外宠爱。
汪若梅哭着跑出门。她唯一可以撒娇的地方是外公家。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就绕道从小东门桥沿小秦淮河岸边北行,从南柳巷去东圈门。她走过岸边的青石桥小路,像河边的柳枝,在雨中飘动着凄婉动人身姿。细细的雨丝在她面前拉上蒙胧的细网,扬州少女的心事比扬州的巷子格外幽曲漫长……
汪若梅正低头心事重重走着,忽然路边窜出一个老乞丐,眯着眼盯着她看。汪若梅吓得连边往后退。老乞丐打筷子敲打着碗,吟诵道: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个老乞丐是个文疯子。年轻时考科举,没考中,脑子受了刺激。他后来加入后冶春诗社,笔名叫文疯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他善于背诵古诗词而出名。背诗如何有出路呢?如何生活呢?他的乞讨方式与众不同,用根筷子敲打着碗,背诵诗词。有人往他碗里扔钱。
文疯子这么一背诗,汪若梅对他存有几分敬意。她摸出几块法币,扔到文疯子碗里。文疯子认得钱多钱少,一双眼睛放出光来,在乱篷篷的头发后头看着她,继续卖力地敲打着碗,呤诵着: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头看神仙。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汪若梅打了个寒颤。如此美的古人呤颂扬州的诗,现在又有几人能背诵了?竟由一个乞丐,一个文疯子来传承。世事沧海桑田,平添出几分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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