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本仁
将军本仁
一
几年前，有幸参编一本名为《游在黄冈》的风景散文集。编此书最大的收获，是从一千多篇应征文章中，了解到黄冈十一个县市区的自然风光、人文历史与民俗人情等情况。并进而萌生愿望，希望按文中所录，选其代表者一一实地寻访。故而，读了团风作家关于方本仁庄园的游记，就一直想去马曹庙看看这个被董必武赞为“爱国将领”的原国民革命军上将、江西省都督的民国老宅院。这个愿望，终于在丙申年末，得以实现。
是日，暖冬晴好，山光明朗，我与妻女自驾前往。到马庙镇，打听到路线，朝百福寺方向驰去。放眼左右，直视无碍，极目远眺，有青灰色的一抹山影，宛似眉黛。察其地形，属盆地地貌，四维有山岭围护，风水堪称极佳。与道路并行的是一条沟渠，虽是冬日，亦有潺潺流水，阳光鲜洁，路旁木梓树的几片残叶被照得格外酽红。
马曹庙肯定是有庙的，百福寺，也肯定是有寺的——但这是在以前，现在，则只是一个镇与村的名称而已。溪路转折处有一小桥，此处房屋汇聚层叠，形成丁字形街道。有三四妇人，打毛衣、嗑瓜子、晒太阳、说闲话。摇下车窗问路，叫往前直走便是。
拐了几个弯，上一片山林，再一个俯冲下去，豁然开朗。敞亮的场地上，停着几辆小车，有座小巧的白房很醒目，屋顶插着国旗，蓝天下，红得钻眼。那房子就是戴湾村委会。村委会的侧后面就是方本仁的故宅——本地人称为“方家城墙”的所在。
一条宽阔的方砖路尽头，左右各有一棵黑樟树。树冠中间，隐隐露出一个四柱门楼，三角顶上竖着一根棍儿，是避雷针。中间的框里，是一枚放光的五角星，就跟八一电影制片厂开映前的那个光芒四射的五角星一样。于是趋前观瞧，门楼造型方正朴素，有西式建筑的风格，但又十分简洁。大门周围围着高大的围墙，墙皮斑驳，脱落处显露出老青砖，显露出沧桑。
大门上了锁，进不去，时近正午，炊烟袅袅，家家在吃中饭，也不知该找谁。站在松木大门前发了呆，拔开门缝往里看，有水塘，有树木，当中有座楼，两层，栏杆上有用钢筋焊的五角星。在门槛石上坐了会，右边是村委会，左边是苗圃，密密麻麻挤着松苗，毛茸茸的，很柔和的手感。妻女在门前照相，女人总是走到哪就照到哪。我围着左院墙根往前走，下面就是苗圃，穿过树林、村舍、池塘，胡思乱想，仿佛回到古代。院墙全是青砖砌成，据说墙高4米、厚米米、周长米，庄园面积30余亩，米，我走了半小时。
院墙应该是原汁原味的老房子，偶一抬头，有披拂摇曳的金银花藤从里面漫出来，黑枝黑叶，打着卷，像舞狮的皮。庄园有个后门，也锁着，门侧有县文保单位的石刻牌，刻着“新四军抗日标语”字样，红字漫漶，认不清写的什么，约略是“打倒土豪分田地。”后院墙挨着墙根，有堂屋、茅厕、猪栏。有户人家门前有对雕刻精美的柱础，一只骚鸡公立在上面，咯咯咯叫唤。
二
绕回到庄园大门，有个人在开门，原来是妻子去请来的村干部。干部是个五短三粗的精装汉子，人很热情，带我们进院内参观。方家庄园建国后改成了林科所，院子栽满各种树木，虽是深冬，仍青翠欲滴，一派盛夏的繁茂。在园内池塘边上，有几棵黄栌，叶子明黄，风一吹，片片金甲，飘入水中，寂然无声。
庄园中间，建有西式洋楼一栋，据知后有竹山，左有果园，右有小花园，东、西、南大门三侧原各建碉堡一座。我来时，只存有楼后的平房一排，这是下人的住所。村干部说，有个跟方本仁“焐饭”的师傅，前几年才去世，他原来就住在这平房里。这个师傅讲过很多关于方的掌故，要是听听，也是很有意思的，可算是一部“将军秘史”。而今碉堡何在？只见满园西风，林木葱翠，鸟雀时飞。村干部讲：为解决安全保卫问题，年方本仁从江西运回长短枪支和大批弹药。后在当地招收20余人组建三个班排，成立自卫团，任命同垸农民戴子仪为团总，负责庄园保卫工作。年5月25日，共产党人林维先率领红军化装进入庄园，俘虏了自卫团队员，枪支弹药全被收缴，并烧毁了碉堡，自卫团自此宣告彻底瓦解。
碉堡无存，在园内池沼上，存有一座平顶拱桥，是原始的建筑。池塘边码着一些一米左右的白条石，上面雕刻着图案。村干部说，这是方家的旧物，他领我们看西边楼宇遗址，沿着池塘，到西边略高的位置，此处堆满乱砖，上面生有茂密的树，碗口粗了。干部说，这里原来是方本仁四老婆住的，据说雕梁画栋，非常豪华，后来“破四旧”被烧了。听湾里老人讲，烧了几天几夜才烧完才烧干净。有多豪华呢？我看过新洲仓埠国民党上将徐源泉的故居“阆苑”，里面门窗保存完好，繁复精美，想必这里也差不多。可惜被烧了，后来者无缘得见。
我参观了好些地方，原本好好的东西，如果留存下来，件件都是文物，样样都是宝贝，可是遭遇文革，毁坏大半，甚或全毁。文革，破四旧，是我寻访古迹最怕触及的痛点，也是最令我痛惜愤懑而又扼腕叹息的残酷事实。现在讲文化自信，以前却以文化自毁为荣，设若自清末、民国、新中国以降，文化自信，始终如一，该有多少好东西会传下来，我们会有多少眼福看到好东西！对待历史，据说要有一种悲悯与体谅的心怀，但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破坏，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悲悯与体谅的，只得一次次在幸存的物质与非物质遗存中，遥想，缅怀，悲悼，叹息。
既是姨太太的地基，就很想知道那个女人的命运。村干部说，方本仁的四姨太是在此地终老的，坟墓就在庄园后山上。我也并没有查到关于这个女人的只言片语，只知道她是外乡人，估计长得漂亮，不然也不会被方都督看中，现在，这个女人归葬异乡，不知是否孤独凄凉？历史无情，记录历史的人也无情，它只会记录像方本仁这样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谁会把吝啬的笔墨倾注到一个姨太太身上呢！站在废墟绿荫下，遥想胭脂红粉，兰指鬓影，竟然有些无端的怅惘。
看完废墟，又去看方本仁住过的主楼。楼太朴素了，无论建筑特色，还是装潢装饰，还是材质构件，都比不上徐源泉的“澄清在望”楼。抑或，我所见到的楼，早已不是年建成的那栋楼的原貌，而是经过了历史烟尘激荡、时代风云删减之后的“非楼”吧？我有理由相信，现在五角星放光的地方，曾经也许是煜煜生辉的青天白日。真实，从来都是相对的，谁也无法穿越时空，回到历史的现场与人事的情境中去，只是像我这样有点历史癖的半吊子文人，愿意跋山涉水，不辞劳苦，跑到被改造或被装扮的部分真实前，聊发感慨，生发些空洞的、无关痛痒的历史想象。当然，我不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我精神的成长与塑造，便由此暗物质沉淀生成，那是我心灵的一部分。
三
方本仁庄园，目前正在进行规划保护，真正值得看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村干部说。今年省里来专家看了，提出了一些修复意见，方圆80米内不能破坏。但现在产权不明，还不能进行制度化保护，故居大门前那条方砖路，还是村里修的……他听说我供职于文化单位，热切希望我写点东西帮忙宣传一下，我人微言轻，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们婉谢村干部留饭的盛情，回到马庙镇上自己解决。在黄冈乃至鄂东，马曹庙这个地方，最著名的不是方本仁，而是狗肉。附近城镇，鄂州、黄石、武汉的食客，常常不嫌麻烦，专程驾车来大快朵颐。马曹庙的狗肉到底好在哪儿？多年前吃过一次，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大概在3年前，我就决定不吃狗肉了，一则是我喜欢狗，实在不忍对那么有灵性的动物下口；二来，因小时候养的最喜欢的一条黑狗，被人毒死，并弄走吃了，我心里多少留下了阴影；三是现在，属狗的女儿绝不许我们吃。她警告说：“你吃一块狗肉，我就一个星期不理你；你要吃一顿狗肉，我一年不理你；你要老是吃狗肉，你就不是我爸了。”
不吃狗肉，或许有些迂，但我答应女儿的要求。所以，在马庙，只为看方家城墙，不为吃狗肉。忽然想起一个有趣的话题：方本仁吃狗肉不？方本仁，方正仁厚，想是不吃的吧。方本仁出身贫苦，其祖父原住黄州长圻蓼（今黄州鄂黄大桥附近），因常遭水害，搬至百福寺方家道，租种佃田。父辈弟兄四人，因家道贫寒无钱娶妻，有个姚姓的寡妇讨饭闯进了家门，被挽留下来，做了老大方支奇的媳妇，这就是方本仁的父母双亲。方本仁后来投笔从戎，其实与国家民族无涉，与他苦命的母亲有关。据何小龙《我所知道的方本仁》一文所载，方本仁早年在乡间教私塾，与一个叫方茂庭的族人发生龉龃，那人以户长自居，骂他是“叫花子生的”……方受到莫大凌辱，遂愤然离家到武昌投军，终成气候。
黄冈本地文史资料上说：“方本仁有志气有思想，有民族气节，且心存善良，为贫苦百姓做过一些好事，于家乡的教育事业，亦是有功可陈，有绩可数。”这个从最底层干起的一方诸侯，也曾拼命奋争，也曾显赫一时，但他看透了尔虞我诈，后来弃武从商。在抗战时期，为避免为日人所用，甚至到黄州安国寺当起了和尚，一方面固然是逃避日本人的骚扰，一方面也许真是厌倦官场遁入空门。由此，我猜想方本仁或许并不是一个喜好杀伐的铁血将军，我一厢情愿地相信他是“心存善良”的。史载他有许多善举义举，他极力支持儿子方达士抗日，极力支持家乡建设，捐资创办了黄州平民织布厂、百福寺楚黄高等小学、启黄中学，等等。特别为黄冈老百姓感念的，是年，黄冈大旱，农业欠收，他捐资募款，购粮装载23条木船救济黄冈灾民。这也是一种“遗爱”精神，只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返程路上，细看方本仁壮年时期戎装照，像个斯文君子，有英武之气，有良善之相，甚至还有几分忧郁气质。我相信，方本仁或许真是心存善良，是不吃狗肉的吧！村干部说他在江西也曾搜刮民脂民膏，我也信，时代使然，职位使然，也不必苛求历史人物，至少，他对自己的桑梓之地是很好的。又读到他撰写的《周氏创修宗谱序》，其中有说：“鳏寡孤独，四民无告者，必力予周济之，俾免冻馁。寒畯力学始终无间者，必酌为资助之，使宏造就。……”更觉方本仁，累累官职与“爱国将领”的定论下，或许，一个黄冈好人，是他最本色的标签吧！像这样的好人，惟愿其多哉！
年12月20日，零点40。
补记：
年5月16日，春夏之交，麦熟桃红枇杷黄时节，我与妻二人自驾出行，重游方本仁故居。戴家湾与方氏庄园并无大的改变，大门边上有一块省文保单位的石牌，村部前建有长廊，对面空地上新起楼房一栋、附近有民居数座。庄园左后树林里的池塘也用水泥翻新，虽有菱荇铺水，却大失自然野趣。庄园大门依旧紧锁，草木葱茏，空庭寂寥。城墙顶上垂下瀑布一样的藤本植物，有常春藤、爬山虎，还有金银花，花开正香，思古之幽情，或许就是金银花的花香？
我劝阻了妻再去找村干部要钥匙开门的举动，盖因前次已麻烦人家了，并且他希望我写文章呼吁宣传一下，我写了，却没能帮上忙，深感愧怍。不想惊扰村人，兀自绕庄园一周，走走，看看，想想，叹叹。在村部长廊下歇息，在手机上意外搜到方本仁在“东北易帜”典礼上的历史影像。一遍遍观看这段百年前的录像，对照照片看，我确信那个戴着礼貌、佩戴胸花的小眼睛男人，就是方本仁。他看起来拘谨内敛，甚至有几分可怜相，与庄重的历史时刻、与身旁风流潇洒的张少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此刻，身处方家庄园，历史的风烟顿时散去，方本仁仿佛在眼前！
庄园后门的抗战标语，愈见模糊，几乎辨识不出，再过几年可就完全泯灭惟余陈迹了吧。倒是庄园后的黄土砖屋子仍在，对雕刻精美的柱础仍在，那只咯咯咯叫唤的骚鸡公已不见，也许转世几轮了。土屋边上的枇杷熟了，村中静寂，鸣禽隐树，见四下无人，乃扯枝偷摘，撕皮品尝，酸爽生津，令低沉的情绪为之一振。此番重游，一路行来，所见所感已归平淡，无他，乃中年心境使然耳。时日忽忽，不觉四载，而爱女砚冰日渐长大，再不愿与我同游矣。
年5月21日
方本仁（—），湖北黄冈人。幼时入私塾读书，及长开塾任教。年投武昌右旗马队营当兵，后被选送北京陆军军官学堂第二期学习。毕业后，留京任禁卫军骑兵排长。年，调新军第六镇任连、营长。年，被委为都督府参议厅厅长、陆军将校讲习所所长、督军署参谋长，授陆军少将衔。年调任赣西镇守使。年，方本仁被调任赣南守使。年授粹威将军称号。年，兼任东南五省联防军江西军总司令，配合国民革命军第二次东征合击陈炯明。年2月，为中央政治会议委员及太原分会委员，8月，特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中将委员。年6月，方本仁作为蒋介石及南京政府的代表，参加了张作霖的葬礼，并力劝张学良易帜，完成国家统一。年12月29日，张学良宣布易帜，归顺南京国民政府，在就职典礼上，方本仁为监誓人。后被张骋为东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年5月，国民政府委任方本仁为湖北省政府委员，代理省主席，兼民政厅长。年4月，任军事参议院上将参议，驻节武汉。12月，任北平政务委员会委员，并选为国民党第四届中央执行委员。后来，方本仁因与蒋介石发生龃龉，不愿做官，长期在武汉闲居。抗战期间，汪伪政府曾派人拉拢方本仁出任伪职，方本仁断然拒绝。年，武汉解放前夕，国民党华中军政长官白崇禧派亲信持亲笔信请方本仁出任民军总指挥，被方本仁严词拒绝。武汉解放时，方本仁和群众一起迎接解放军入城。年因病逝世于天津。
年12月29日，张学良“东北易帜”典礼上，方本仁与张学良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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