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读书院倾世明眸四胭脂水

“这还不容易?把门锁起来,派人在外面守着,难道她们还能插翅膀飞了出去不成?”

几人就此锁上门离去,柔嘉待要挣扎,原本昏迷过去的凌后却忽然扭过头来,以目示意,让她少安毋躁。

柔嘉双手被缚,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只被捆了双脚的母后挣扎着爬进内室,而后在梳妆台上的最底层暗格中,取回一盒精美的白瓷描花胭脂盒。

柔嘉认得那个盒子,那是母后和容妃前些日子才刚制好的一盒胭脂膏,母后命人制作的时候,神色十分肃然,且再三严令,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分毫消息出去。

据说这香膏,用的是容妃祖传的秘方,叫作梅花影怜。而到了此时,柔嘉方才知道,原来这香膏竟然有这样的妙用。

很快,她如玉的肌肤上便被仔细地敷上了那层带着梅花清香的紫灰色脂膏,凌后一边敷,一边含泪嘱咐道:“柔儿,这都是天意啊!你这么年轻,就是上天也不忍心让你跟着父皇和母后一起去死的。你要记住了,从今往后,你活在这个世间,便是再苦再难也要不忘初心。母后生你的时候,为你取名柔嘉,只求你这一生柔善和美。活下去,活下去你才有希望,活下

去,你便承载了母后的希望……好孩子,你要记着,不管他日如何落魄凄惨,在心里,你都永远是北秦的公主,永远是母后的骄傲,你要好好活着,走出这深宫之后,你要活出母后这辈子所没有的幸福来……”

柔嘉睁大眼睛看着母后的一举一动,她不明白母后此时想要做什么,可是本能地不住地摇头挣扎。只是她的双手被绑住,嘴巴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焦急地流泪。虽然不懂得母后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可是,她却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果然,不多时之后,两国大军的铁蹄就破门而入。母后被抢头闯进来的两个看起来身份不低的东晋将士左右打量一番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带走了。临别时,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柔嘉,那眼神里有一种坚毅而强大的力量。在那个无比寒冷的冬日里,她的目光,给了柔嘉奇异的温暖和希望。

母后毅然绝然而去,再不回头。她身上九幅精绣华丽沾血的锦缎裙摆,在柔嘉的眼里渐行渐远,拖拽成一幅凤凰的羽翼。

当黄昏时分终于来临,几名内监将自己推攘进勤政殿中时,柔嘉一度以为,自己会羞愤欲死。

但事实上,她只是瞪大了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个践踏着自己家国天下的人。

他,曾经被她当面斥责过的齐国三皇子,如今的摄政王,萧锦彦。这一个名字,在这数月以来,却比任何恶鬼修罗来得更加令北秦上下惊怕。

世人传说中的萧锦彦年轻英勇,却暴戾阴狠,野心勃勃。自一年多以前,齐帝去世,太子萧玉盎登基为帝,不到半年却又病逝之后,众臣便拥立了年方两岁的幼太子萧昊炜登基。

而萧锦彦,也就此在太后傅静姝的推举下,成为摄政王,自此权倾朝野,手握重兵。

其实此时观之,虽时隔两年不见,其人终究变化不大。容美色厉,戎装银甲之上,灼目犹可见血。抿紧的唇下隐约仍有青葱胡须,唇际有冷漠不屑的笑。

冷冷地扫过一眼她脸上的伪饰之后,萧锦彦便微微将脸一扬,身后的军医旋即上前来,几个人对着柔嘉的脸一番周详地打量之后,便对萧锦彦禀道:“这脸上的麻斑是一种药膏抹上去的,不溶于水。只是这药方早已失传,微臣等无能,一时半刻之间,只怕难以配制出消解的方子来。”

而后,一声尖锐的嗤笑直抵入她的耳膜之中。

“傅柔嘉,你以为将自己一张脸弄成这个样子,本王就会饶过你了吗?你听清楚了,我如今给你两条路:一,装扮齐整,此后以姬妾的身份侍奉本王;二,终生为奴,操持贱役至死。”

语毕,她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一种深深的嫌恶与不屑,还有一种无可言说的憎恨。仿佛从前那个在她面前温文尔雅,在月色下拦住她去路的华贵皇子,原本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猛兽。而他所赠予她的那句褒奖之词——倾国倾城,原来竟是意指今日。原来,早在当年,他便已经有了虎狼之心。

没有丝毫犹豫,她咬牙一字一顿,忍泪含血地回道:“萧锦彦,你这是痴心妄想!”

他似饶有兴致地伸出两只手指头来,夹住她的下巴,在其上面狠狠地摩挲了一番,继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道:“是吗?到了这步田地,你居然还有胆量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本王当真是痴心妄想吗?好,很好!”

说完,他重重地将她推倒在地,留下一句:“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着将其押回中京,充入王府辛者库,永为贱役!”

未几,又回头留下一句:“本王等着,你在死之前,是不是会懂得回头来哀求本王垂幸于你?傅柔嘉,你以为你就真该是被上天厚宠珍爱的那个金贵公主吗?”

柔嘉跌坐在地上,冷冷地目送着那个背影离去。她的眼眸中没有泪,只是深深地凝视着那个背影。她要将他的样子,一点一滴地刻进自己的心里。苍天为证——这一刻,这个人,她将永生不忘。

此时,在摄政王府的浣衣房里操持了半年的苦役之后,她亦是毫无惧意地冷冷地看着他。

她知道,自己是为的什么要在他衣襟上别的那根针。只因他月前下了一道诏书,将自己已死的父皇,册封了一个委实可笑的名号——寡恩侯。

当日父皇在军中自尽,尸首便被部将草草葬于东陵。而今,却连仅剩的一块无字碑,也要被刻上这样屈辱的名号。

她恨。恨这个一手导致了自己国破家亡的仇人。哪怕是只能在他的胸口处刺上一针,让他痛一下,也是她恨他的一种方式。

萧锦彦与她对视片刻,从她的眼里读出了不加掩饰的鄙夷与憎恶,他整个人渐渐冷厉起来,阴冷的表情令四下的人后背都生出了寒意。而后,他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玩味的笑容,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声调,道:“李德全,带她去浣碧池。”

浣碧池是王府西面外头接进来的一泓天然温泉,白日里热气蒸腾,更显得水汽茫茫。水池四面都是山石相围,池底铺满雪白卵石,粒粒莹洁。

她被人褪去衣裳,整个人被按在池沿的青石上,那嶙峋的石尖硌疼她瘦削的肋骨,她几乎放声尖叫,可是他整个人已经强势地压上来,她只觉身子更疼。她沉默地反抗着,手脚并用,腹中饥渴,身形瘦弱,自己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那么些力气。

两个人在池水中扭打着,似是孩童的玩乐,又似纵情嬉戏的少年男女,不时溅起水花一片,清涟漪漪。只是她明显体力不济,他便更加悠然地肆意欺凌。

待沉到水底,因着池底的卵石太滑,她越发站不住脚,他像熟练玩弄老鼠的猫,轻巧地将她推到水深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在水里挣扎。她呛了一口水又一口水,简直没了挣扎的力气,他索性放了手,她不会游泳,沉下去两手乱抓,眼前一片水的海洋,无边无际。在即将窒息的一刹那,他忽然沉下来,覆上她的唇。

在这迷乱窒息的挣扎里,她终于缓过气来,却看见他眸中那一抹促狭的讥讽与嘲笑。那冷光瞬间刺痛了她混乱的心神,她于是奋力推开他,却不想,他又再度俯身压了下来。

太阳照在水面上,粼粼反光令人睁不开眼睛,她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可她却在这无穷无尽的痛楚中找到了一处窄小的通道,她如此痛苦,困于命运的凌虐而无法挣脱,可他却如此快活而恣意。

她怎么能甘心呢?她仰起头,极力忍耐着所有的痛苦和窒息。她在思索着,该如何给他最有力的一记回击。

见她将脸反转过来,他的舌尖便就势凑了过去。她咬破了自己的唇,腥浓芬芳的血腥之气传递到他的蕾尖上,萧锦彦因此愈发地兴致高昂起来。他未曾想到,原来同样是女子,姿色各有不同,却有人能散发出如此令他迷惑的甘美气息……

忽然,舌尖传来一阵异样的痛楚,他几乎是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便用力推开她!她居然咬破了他的舌头!血丝,弥漫在只剩痛楚的口腔内。

她被他一掌推到池边上,后背硌得生疼。嘴角,正挂着一丝嫣红的血水,眼里,却是丝毫不掩饰的欢快与自在!

萧锦彦有些狼狈地纵出水面,不多时,她也被人强行拉了出来。

李德全尖锐的嗓音里有着十分的恼怒,他指着柔嘉厉声呵斥道:“贱婢!你居然敢伤了王爷的万金之躯!简直是罪该万死!”

而萧锦彦此时已经披上侍从递上来的衣衫,紧紧地抿着自己受伤的舌尖。他招手示意人将她带上前来,未待他开口,她已然挑眉说道:“萧锦彦,你以为这般践踏在我身上,便能找回自己昔日失去的一切吗?你——真正是个十分可怜之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他忽然伸过来的两指紧紧地握住了下颌。他用力那么的大,以至于她都能听见自己下颌处骨骼的咯咯作响。只是他终究没有用力捏碎了她的下颌,片刻之后,他强忍痛楚,低缓地开口说道:“傅柔嘉,你可知自己是在跟谁说话?”

柔嘉不惊不惧地看着他,待到他松开手指之后,才回道:“萧锦彦,你自知我说的是不是实话。这些年以来你不择手段,费尽心机想要出人头地,你可问过你自己,而今得到的一切是否令你感到开心?抑或失去的那些才令你更加留恋?你如今做了摄政王那又怎样?你心中无爱,怨恨与痛苦却有增无减。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权倾天下,可你身边却没有一个真正爱你你也深爱的亲人来与你分享这一切!你之所以这般拼命地践踏我,说到底,不过是不甘我曾拥有过你不曾拥有的一切!萧锦彦,你说这样的你,怎能不让我觉得可怜?”

“你!”他骤然俯身下来,逼近她的眼前,森冷的眸中翻涌着阵阵戾气。

两人对视片刻,他忽然勾起唇角一抹阴冷的笑意,继而以些许沙哑的声音对她低声说道:“傅柔嘉,本王还真是小看你了。啧啧,果然,你跟其他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说完之后,他忽又站起身来,环顾着四周秀丽的景致,似有些兴致盎地说道:“不过你也有些过分高看自己了,你以为,本王将你留在王府中,便是真等着你回心转意?真是天大的笑话!本王说过,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历来都是没什么好下场的。两个月后,东晋的金吾大将军孙元靖将会带着他的妻妾来我大齐拜访。想来你也知道,这孙元靖如今最最宠爱的一个小妾,便是你母后——昔日的北秦皇后,凌佩缜。本王今日见了你,忽然有个绝妙的想法,你说,若是本王届时将你一并送与孙元靖为妾,那么,到时候你们母女俩岂不是可以在同一个男人的怀里共聚天伦了?啧啧,这主意想来也真是不错。本王且等着,看看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能不能死鸭子嘴硬?或者,你要不要当着众人的面来求本王饶恕你这个卑贱的奴婢?”

傅柔嘉显见被萧锦彦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震住了,她半晌才回过神来。是的,自己便是在摄政王府的浣衣房中终日操持苦役,可也零星听到过一些关于母后的消息。

据说她在洛都沦陷的那一日,便被献到了东晋大将军孙元靖的帐中。自此,成为孙元靖的宠妾,依旧享受着昔日的荣华富贵。

而就连北秦旧宫人口中说出这段话时,那语气里也是含着十分的不屑与鄙夷。世人都说她堂堂北秦国母,在亡国之后居然委身仇敌,实在是无耻之至。

只有闻言缄默的柔嘉心里默默地为自己母后辩解着,不,不是那样的,母后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母后她不是那样的人!

见她面露怔呆愕然之色,萧锦彦这才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他心中沉吟片刻,最后转身走出了一段路,对身后跟着的李德全道:“既然如此不识抬举,将她押入苦役司,着人好生看管着,在孙元靖进京之前,可不能叫她寻了短见,否则……”

李德全听着主子那话里的意思,连忙应道:“是,王爷请放心,而今苦役司那边本来就看守严密,奴才再传了您的旨意过去,断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嗯,另外,再安排个人,看着她。”萧锦彦说了这一声,李德全倒是有些摸不到头脑,问道:“看着她?王爷……”

萧锦彦见他不解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便道:“看着她,就是好好磨一下她的性子。另外,她太瘦了,饮食上面不要太苛待。懂了吗?”

说完,他便起身离去。而李德全则是愣了愣,有点不知所以地琢磨了一番,最后招呼了身后的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柔嘉拖着从浣碧池拉到了王府最西面的一座小山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凉发起了烧,被押解到苦役司时,柔嘉只觉得这山腰下的小院门口春风寒气逼人,只一小会儿就把身上吹得一寸寸僵冷起来。可脑袋却热得有些不清不楚,一脚踩下去,人就如同行走在云端里一般,云里雾里地没有方向。

因为没有穿鞋,一路上走来,两只脚底板都已经被碎石子硌起了无数血泡。负责押解的人把她往门口的侍卫处一送,又转达了李德全的吩咐之后,便拿了回执头也不回地走了。

柔嘉沉默地站着,直到有人走到她面前来示意,她这才垂着头,顺着檐廊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走进院子里往四处抬眼一看,暮色里只见浓墨色的房影,院墙四面围绕,圈出小小一方天井,像洗过笔的水盂。厨下的火光稀疏闪动,一跳一跳的,病恹恹的样子。

这便是苦役司,从前在浣衣房的时候,掌事孙婆子动不动挂在嘴边用来震慑这些旧秦宫人好好干活的所在。据说,在这里的十来个做苦役的人,每日要刷洗整个王府的上千个马桶。只要有一个没有刷干净,就是一顿结实的鞭子。

真正是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来到了这样的地方。想想从前,自小被养在金尊玉贵之中,傅柔嘉更觉得,那些前尘往事,已然遥远得如同一场梦境一般虚无。

苦役司里头人不多,只外头守卫严实,到了夜间外面一上锁,里头的人便是插翅也难飞,此时都安静地睡去了。

柔嘉撑着发烧的身子,在一间大通铺的尽头找到了一处可容身的旮旯。领她进来的人也没给她褥子,她便摸索着在黑暗里躺了下去,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蜷缩得如同一只瘦弱的小兽。

睡到后半夜,到底发起热来。浑身热一阵冷一阵的,牙关也咯咯打起战来。柔嘉晕晕乎乎地翻了几个身,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半年前刚进浣衣坊的时候。

一路历经艰辛迎着风雪地被大军从洛都带到了中京,同行的许多女子都死于劳累和蹂躏当中。曾经好几次,她眼睁睁地看着同行的宫人在路上被兴起的兵士拉到路边的草丛雪地中,就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还有一些,中途被选作了军妓,自然,也是再没有了消息。

唯有她虽然被萧锦彦抹去了秦宫公主的身份,也被混杂在低等宫人的队伍里,每日徒步苦行,却是逃过了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

刚刚抵达摄政王府的那两日,正好是她小日子来临的时候。新来的亡国女奴自然便是那砧板上的新肉,浣衣房的掌事孙姑姑又是个会贪钱的人,

有心细机灵的宫人将昔日宫破时自己缝在小衣里的首饰献了出来,如此便得了个稍稍好些的差事。余下她和几个老实胆小的宫女,被摊派去做了最苦最累的活——浣洗王府里头奴婢下人的那些衣衫。

不消说,主子们的衣衫自然是金贵的,需得慢工出细活,浣洗的人每日浆洗的数量也有限。可下人的衣衫却是不需做那么多的花头,只一样,那数量多得难以想象。冬日的衣衫,又是厚重粗实不过的。沾水之后,随便一件外头的罩衣,便需得她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拎得动。

这些衣衫高高地堆成几摞小山,几个人各占一个硕大的洗衣盆子,弯腰蹲在那里,麻木地搓着手里的衣衫,心里觉得似乎永远也洗不完。

寒风刺骨的腊月里,挨着下腹的阵阵刺痛,双脚站在冰冷的水里,不停地抖动着濡湿的衣衫。那样难挨的时光,柔嘉最初只是坚持了两天,便因为再也扛不住,咚的一声昏倒在了洗衣池里。

当众昏倒的结果是,孙婆子以为她这宫人有意想要挑衅自己掌事的威严,又想着要在新奴面前树立起自己的权威,于是一碗姜水灌下去之后,当着众人的面,将她一顿好打。

那蒲扇般的巴掌如雨一般地劈头盖脸地落下时,一开始柔嘉还想伸手去挡。后来知道了这样的境地下,便是去挡也是徒劳,于是索性垂下了脸,只求她尽快发泄完自己的怒气。

却不想,她这强咬牙关一声不吭的模样,在孙婆子的眼里却成了倔强不驯。在随手拔下自己头上的金簪朝她肩背上连刺了十几下之后,这腰板浑圆的老妇因着先前打牌时手气不旺,终于飞起一脚,踢在了她的小腹上。

柔嘉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继而是一阵金星乱窜。这一昏倒,便真正在床上躺了十来天也没能起来。才刚来月事的少女稚嫩的身子,因为受了这凶狠的一脚,加之之前的冷水刺激,这一次的月信,便足足来了有大半个月之久。

因着她这病,同屋住着大通铺的人都不愿让她睡在铺上。只单单用两条板凳给架了一个狭小的地方,将她安排在最最偏僻潮湿的角落里。

有时候清醒的时候,柔嘉自己都会诧异,原来一个柔弱的女子,也有这么多的鲜血可以流淌。可笑的是,流了这么多的血,气息奄奄的她,最终却没有死成。

起初的那几日里,没人敢给她送一碗水,一粒饭。后来许是看她实在虚弱极了,继续这样下去,只怕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那里,终究是有人生出了心底的一丝怜悯。

过后到了第三天的夜里,便有人趁着黑悄悄地在她手里塞上半个温热的窝窝头,或是一碗带着汗味的开水。因着黑,柔嘉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只觉得定是与自己同行而来的秦宫故人,尚且念着一两分同胞的情分吧!

曾经有一度,柔嘉想着,不如就此死去,不如就此死去……可这些念头虚无地浮现在自己脑中时,她的耳畔却又掠过母后谆谆的叮嘱声。

从小到大,母后都是柔嘉心中最美最好的女子。她的一言一行,既是大秦女子们的典范,也是柔嘉心中的样板。只是这一次,生死关头的时候,母后最终选择了让自己忍辱含垢地继续活下去。她说:从今往后,便是再多的磨难,她也要勇敢地活下去。她要她走出这深宫的阴暗,活出她所不曾拥有的幸福来……

母后的话如同一簇温暖的火苗,渐渐点亮了她冰冷如灰的心。可下一刻,她的眼泪还是禁不住流了出来。

真是太难了,母后,活着真是太难了……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与那些宫妃们死在了一处。三尺白绫了此清白之身,亦强过如今,生生忍受这般的践踏与折辱……

因着这份绝望,柔嘉在最初的几天里,并没有吃下那偷偷送来的窝头。她也不愿连累了那好心的人,只将窝头藏在自己的被褥中,送来的开水也被她悄悄倒掉了。

可到了第五天的夜里,那人又不声不响地送了一个窝头过来。她声音低沉,仿佛害怕被人发现一般,将窝头颤抖着塞到她的手里,有些急切地说道:“公主,都到了这个地方,您侥幸不死,就是天意。想想皇后娘娘,她定然不愿看着您这般命丧于此的。求您听奴婢一句吧,多少吃些东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柔嘉听了来人这话,有些吃力地睁开眼。她已经连续多日不曾进过一滴水米了,只是仗着年轻,还勉强有些生气而已。此时便是用力睁开眼,终究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昏暗的夜色里,只瞧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窸窸窣窣的,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

柔嘉问道:“你是谁?怎知我的身份?我……”

“公主,奴婢只是昔日秦宫一个卑贱的宫人罢了,便是说了名字,您也想不起来的。只要公主能受了奴婢这份心意,也就不枉奴婢这般担了风险为您送水送粮了……”

“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了。活着太难,太难太难……”柔嘉的声音干涩无力,既轻又飘,仿佛下一刻就要湮灭于自己的哽咽声中一般。

“公主,奴婢从前在宫中时也曾因为一时糊涂犯下了错,被罚了三十刑杖。当时挨打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必定是活不下去了。可后来皇后娘娘仁慈,她派了医女来给受罚的奴婢们上药,并且留下一句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父母还在,身为儿女又岂能不恪守孝道?如此这般死了,又对得起谁?奴婢这才想明白,生死不过是自己一念之间,但活着,却远远比死去要难千倍万倍。父母生养我们一遭,这份恩情我们无以为报,唯有好好活着,才是最大的孝道。”

柔嘉听完这番话,心中百味杂陈。她自是知道,当初母后之所以在最终时刻改变了主意,不过还是因为舍不得她死在这般的花季年华罢了。而父皇,战死沙场的父皇,他留下的那道令后妃殉节的旨意中,也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放在了最后……

想起十几年来,父母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宠爱与呵护,温热的泪水再度氤氲在模糊的眼眶中,柔嘉吃力地咬着牙,控制自己不发出更大的声音来惊醒那些睡熟的人。

淌了一会儿泪之后才开口道:“那……你相信我母后她……失贞变节的传言吗?”

在来中京的路上,便是最最低等的宫人,也听到了关于凌后成为东晋大将军宠妾的传言。这些传言一刀刀地凌迟着柔嘉的心,以至于后来她每日里除了吃饭喝水之外,几乎都不曾张嘴说过话。

“奴婢不信……皇后娘娘在奴婢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个仁慈端庄的一国之母。公主,您身为她的女儿,更不应该相信这样的谣言的。”

“是啊,都是谣言,都是谣言……我自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柔嘉说着,有些吃力地摸索着想要爬起来。但惜于她此时身体虚弱,黑暗中只一把抓住了那宫人的手,柔嘉有些急切地说道:“是啊,我也一个字都不信,母后她不会那样的,母后她……”

她的话堪堪说完,便听得门外院子里有人大声咆哮道:“又是哪个贱人去厨房偷了咱们值夜的人的夜宵?这夜宵的馒头都是有定数的,一夜夜地都来偷几个,这不是要翻了天了吗?”

那人说着,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去。柔嘉和那宫人却是都听得心中一阵骤然的发紧,待听到那脚步声远去,柔嘉再看时,自己手里抓住的那个手腕早就没了。手里的窝头被她紧紧地攥出汗意来,一只装着大半碗水的小瓷碗,里头的清涟渐渐点亮了她黯淡的眼眸。

那一次,柔嘉终是缓缓地坐起了身。她费力地啃下了那个窝头,然后,慢慢地喝完了那碗已经凉了的开水。终究是年轻的身体,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一段时日之后,她竟然奇迹般地渐渐好了。

自那以后,便是再苦再累的活,她也咬着牙挨了下去。自那以后,便是再难再苦的时刻,她都记着那宫人对自己说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不信自己的母后已经失贞变节,更何况母后若是还活在这世间,她又岂能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半夜里,她便在一阵热一阵凉的高热中,哆哆嗦嗦地挨了过去。说来也怪,这半夜烧得人云里雾里,到了早上,那身上的热却渐渐散了下去。柔嘉模模糊糊地听得窗外的鸡鸣声,正在梦中,忽觉得身上一凉,

紧接着两个脸颊火辣生疼,胸口也沉得喘不过气来。惊愕中睁开眼,只听那人正尖声叫道:“下作东西!晨起的鼓声都敲了两遍了,你还能偷懒挺尸,真是个不知死活的。还不快给我爬起来!”

柔嘉忙醒过神,只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长着一张圆长脸,柳叶眉眼,一张嘴便露出满口贝齿,只是其眉眼虽然生得齐整,那贝齿门前的一颗却缺了。

柔嘉总感觉这样看起来实在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因不知她是谁,因此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词,唯有瞪大双眼瞧着,耳畔还有些昨夜烧过之后的嗡嗡声响。

“看什么看!”那女孩子话音未落,劈手又甩过来一记耳光,又重又狠,打得柔嘉两眼一阵发黑。

看更多新书连载?想看各种美文故事?请

转载请注明:http://www.dongyamedia.com/yzjg/13693.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网站简介| 发布优势| 服务条款| 隐私保护| 广告合作| 网站地图| 版权申明

    当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