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丽娟香菱新论兼探红楼梦的另类
图片于年11月22日摄于台大
歐麗娟:現任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在臺大MOOCS開設的「紅樓夢」,榮登Coursera華人最受歡迎課程的前四名。多年來致力於唐代詩歌、《紅樓夢》之研究,成果豐碩。
在紅學的人物論述裡,一般都是以三個名字的變化來描述香菱一生的悲劇命運,形成一個固定的表述模式。本文有別於此,認為香菱一共有四個名稱變化,一再更換名字固然意味著失去了自己的主體性,但由於家族遺傳基因的關係,使得香菱始終保有一種明朗淳正的獨特稟賦和執著的詩性嚮往;並且在不斷改名的曲折過程中,「香菱」階段既是她的人生主場,也是堪稱幸福的一段時光。尤其是,從文本的事實確證與人物的心理分析,可見香菱與薛蟠演繹了一種獨特的愛情類型,並透過共有的「獃」字隱喻了雙方的天作之合,也許不比寶、黛的木石前盟浪漫動人,卻一樣地深刻用命,說明了小說家所敏於關注的乃是人性的複雜、心理的幽微與處境的多樣。
引言
固然《紅樓夢》是一闋女性集體悲劇交響曲,但構成複調的諸多旋律中,每一條旋律所配給的不諧和音的輕重與比例仍大有不同。黛玉的還淚令人動容,但其直到死前,都住在瀟湘館中吟詩作詞,是有著賈母疼愛、姊妹相伴、丫鬟服侍的貴族千金;其他正冊中的金釵們,固然也各有自己的煩難困擾要費神面對,但卻都從未處於社會底層,遭受現實生存上嚴酷的折磨凌壓。平心而論,香菱恐怕才是整部小說中最不幸、最值得哀惋的一位金釵,不只是蒙受的苦難最多最深,甚至連受苦的意義都別具一格。
香菱(赵成伟
《清装红楼梦人物画》)
小說家也同意這一點。香菱,原名甄英蓮,脂硯齋提醒這是諧音「真應怜」,而後來改名的香菱「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第七回批語),從諧音的暗示就已經透顯小說家的一腔悲憫,實為其他金釵所不及。後來的評點家話石主人更說得好:
開首借英蓮失散說起,……歸薛氏曰香菱,香菱讀作相憐,後改名秋菱,謂始知並蒂相憐,終似深秋零落也。全部之節目,以英蓮起,以英蓮結,英蓮為群芳中薄命之尤者也,此書之始末也。
所謂「英蓮為群芳中薄命之尤者」,明確地以最高等級的修辭將荊棘冠冕戴到香菱頭上;此外他還從整體布局上注意到香菱是「此書之始末」,同樣是慧眼之見。姑不論後四十回的「以英蓮結」是續作,不宜作為論證依據,「以英蓮起」則確實是小說家寄託深刻的安排——香菱正是以最粗礪尖銳的強高音,為這部磅礡澎湃的集體悲劇交響曲吹出序奏。
「天賦與環境」的貴賤綜合版本
1
優異的天賦與脫俗的家族基因
香菱是《紅樓夢》中第一位出現的金釵,原本出身良好,為蘇州望族甄士隱的獨生女。第一回描述道: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只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逗他頑耍一回。
這段話似乎平淡無奇,但脂硯齋卻一再提點其中的寓意,於介紹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時,夾批道:
八字正是寫日後之香菱,見其根源不凡。
接著在「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一段,又再次強調:
總寫香菱根基,原與正十二釵無異。
到了第十六回中,鳳姐道:「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脂批更曰:
何曾不是主子姑娘,蓋卿不知來歷也。作者必用阿鳳一讚,方知蓮卿尊重不虛。
復於第四十八回批云: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幼)年罹禍,命運乖蹇,足(致)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
以上種種說詞中,所謂的「根基」、「根源」正是「家世階級」與「天生秉氣」之同義語,據以表示一種家族血統的基因遺傳保證,以及一種不為環境所消磨的心靈素質。正因為出身於良好的家世階級,以致香菱本屬於「原與正十二釵無異」的「主子姑娘」,這就是她原來應該列入正冊的原因;而這類書香世家注重品德教養,甄士隱自己是「稟性恬淡」的「神仙一流人品」,所娶的妻子封氏則是「情性賢淑,深明禮義」,既然這「八字正是寫日後之香菱,見其根源不凡」,足見曹雪芹與脂硯齋都認為精神素質也可以透過家族基因而遺傳於子女,成為一種獨特的人品保證。
果然,此一與正十二釵無異的稟賦氣質,使香菱在年僅五歲慘遭拐賣,從此淪落於「被打怕了」此種暴力籠罩、更完全缺乏教育的惡劣環境中,卻依然有別於其他一般奴婢,自然地處處煥發出非比尋常的嫻雅氣質。第十六回鳳姐轉述薛姨媽的評價道:
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
這正呼應了脂硯齋所謂「情性賢淑,深明禮義」的「主子姑娘」。但更特別的是,香菱始終都心存一股不為現實世界所摧殘的詩性嚮往,非常人所及。較諸襲人、晴雯、平兒等一般窮戶之子,後天之成長條件更遠為不如的香菱,基於先天稟賦所根植的一段性靈,使她竟能在淺俗的生活中處處領略一分詩意,並且與詩歌互相印證、彼此煥發,堪稱不可思議。第四十八回描述道:
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烟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裏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烟』: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烟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可見香菱在學詩前,才剛剛脫離拐子的魔掌,隨著薛家進京到賈府的路上,就已經可以用詩人的眼光觀看世界,連旅途奔波中泊船於荒涼河灣時,那平沙岸上點綴著幾株樹木、幾縷炊煙的如畫意境,都深深印刻在腦海中。這種非常人所有的「藝術發現」,本屬於「作家對外界事物進行觀察和認識所得到的一種獨特的感知和領悟」,若非與生俱來的審美靈魂,何以致之!從而小說家透過香菱的讀詩、學詩、說詩,進一步闡釋「詩有別趣,非關於理」的體認,便不會那麼突兀了。
香菱讀詩、學詩,更一心一意地傾慕作詩,第四十八回香菱一獲准住進大觀園之際,首要之務便是立刻接連哀求寶釵、黛玉教她作詩,而這一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可以說是香菱的性靈之美的集中展現,其他人都是為了烘托她性靈昇華的飛躍性進展而存在的。其好學專注已至「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茶飯無心,坐臥不定」、「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斜視」、「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的地步,時時刻刻「滿心中還是想詩」,以致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遂忍不住以「真是詩魔」、「這誠心都通了仙了」來形容她。也因此香菱成為詩社中唯一非主子小姐的成員,其根柢資質可想而知。
由寶玉所讚美的:「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第四十八回)則其天賦情性之「不俗」,正是透過對詩的愛好與執著而展現,這是因為詩歌是最精緻優美的文字藝術,其中的一切都是錘鍊過的精神結晶,折射著現實事物所沒有的光輝與美麗,連痛苦、悲哀、醜陋都是昇華了的。詩,就成為一生困陷於粗糙淺薄的日常生活中,卻未曾被淹沒窒息的靈魂賴以呼吸新鮮空氣的窗口,香菱之所以熱愛寫字作詩,正是一種想要超越生存的現實層次,以進入精神層次的渴望。而這個無論如何悲慘庸碌的人生都不足以磨蝕的一段性靈,使香菱保留一股頑強不息的詩歌癖好,正是由家族繼承而來的精神基因所致。是故第一回脂硯齋夾批云:
又夾寫士隱實是翰林文苑,非守錢虜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一回。
評點家周春也認為:「案婢女賤流,例入又副冊,香菱以能詩超入副冊,鴛鴦貞烈,竟進於十二釵矣。」顯然認為「能詩」的優異資質和脫俗品味,是提升一個人的存在價值與心靈階級的標準之一,以致身為婢女賤流、應屬又副冊的香菱能提高一級,進入中等的副冊。
據此而言,「根並荷花一莖香」即第八十回香菱所說的:「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鷄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暗示了香菱與生俱來的良好遺傳與美好質性,而第四回說香菱「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從胎裏帶來的」,這個與生俱來的眉心中的一點胭脂,從象徵意義來看,應該便是來自先天的家世階級與秉氣資質的具體表徵,是不可磨滅的「根基」、「根源」的證明。
但正確地說,香菱之所以在太虛幻境的簿冊裡名列於「副冊」,並不是因為「能詩」,而是因為她原來的真正家世。原本如此高雅的出身條件是應該放進正冊的,可惜後來遭到拐賣淪為婢女側室的際遇,不幸落入了社會底層,徹底翻轉了身分,以致無法上升到正冊;但最初精英門庭的家世與精神血脈平衡了「婢女賤流」的下等性質,因此不屬於「又副冊」的女婢,於是介於貴賤之間,只好放在兩者之間不上不下的副冊,此所謂「中等」。此一「天賦與環境」的貴賤綜合版本乃是眾金釵中極為罕見的類型,也成為寶玉觀覽薄命司的副冊時,唯一介紹的一位。
2
秦可卿的重像
秦可卿(赵成伟
《清装红楼梦人物画》)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對於香菱的形象曾藉由秦可卿加以烘染襯托,第七回描寫道:
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裏蓉大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
所謂「品格兒」,自然主要是指「好個模樣兒」,即出色的容貌。香菱自幼便出落得美麗不凡,第一回年僅三歲就「越發生得粉妝玉琢」,長到了十二、三歲被販賣的時候,連粗魯不文的薛蟠都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第四回),隨著薛家到了賈府後,第一次見到她的賈璉也為之驚豔,道:「方才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第十六回)薛蟠後來所娶的正妻夏金桂,也是因「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第七十九回),才備感威脅而激發出強烈的敵意,意欲加以消滅,可見香菱之相貌出眾。至於「品格兒」的另一層涵意,則是指性情作風,第十六回說「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第六十二回說「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可見內外俱全,完美無缺。
如此一來,香菱確實與秦可卿具有高度的重像關係。試看秦可卿「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第五回)、「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第十回),則不僅容貌「有些像」,連性格、為人都有其近似處,彼此的重像關係已無庸置疑。再考慮兩人的身分都屬於獨特的貴賤綜合體,如第八回說明可卿的出身是孤兒院:「他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後來嫁予寧國府的賈蓉為妻,乃是由賤升貴;香菱則是由貴淪賤,再成為貴族的側室,雙方憑藉的都是非凡的才貌性情,所演繹的人生軌跡也頗為雷同,體現了環境與天賦辯證的悲劇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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