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殿堂胭脂美伶人雨微醺
胭脂美伶人
文/雨微醺
明国九年,二月初九,天津。
又是一个浓雾的日子,白色的雾气,如一团接天连地的絮绒,将整座天津城包容其中,轻柔,细软,曼妙到太真实。
天色初明,被大雾笼罩着的宏昌码头有一艘轮船缓缓逼近,随着船锚抛下,一艘自越洋而来的白色巨大轮船靠了岸。
浓雾掩映下,邮轮头等舱的门被打开,有颀长的男子身形出现在浓雾之后。男子提一只皮箱自舱门后走了出来,一步步穿越白色的雾气,仿若自另一个世界而来,最终出现在我面前。
面前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头戴白色帽子,着灰色英式三件套西装,刀斧镌刻的轮廓,秀挺的眉眼,星目明亮如静江波泽,嘴角微扬,带着桀骜与自信。
这真是一个好看的男子,好看到我一时间竟想不出能完全符合,而不遗漏他优点的词语。好看到,我就站在那里发痴地看着面前的人,侧着身子,竟然忘记了移动步子。
“你在看什么呢?”他冲我微笑,语气带着揶揄玩笑,好看的眉眼微微上扬,如同也沾染上了这雾气,变得曼妙而灵动。
我红了脸,低下头,才意识到自己在此的职责所在,转过身子直面与他相对,伸了手出去,同时将手中精心扎制的白色百合递送到他的面前,道:“大少爷,欢迎回来。”
付锦生,天津付家的长公子。
天津地处漕运重要关口,衔接南北,通运全国,现如今几乎大半个国家的百姓军队所食的粮食皆从天津流通经过,而天津付家,乃是如今天津最大的粮食生意大商,一手操作经营着天津的大半米粮生意,富可敌国,不是虚言。
十年前,付锦生离开彼时战火纷飞的天津赴洋留学,十年后,他堪堪归来,已经长成一个英俊男子。
而我,作为付老太太手下最得力的账房管事,付家大宅里的主事管家,今日带着付家的下人,特意来码头迎接他。
我冲旁边候着的下人打个眼色,下人立刻会意,上前接了付锦生的行李箱子。付锦生交出手中的行李箱,却没有接过我手中的百合,而是伸手径直拥抱了我。
满怀的百合香气,直入鼻间,伴着付锦生的拥抱突如其来,在这白茫茫的雾气中,竟让人觉得不真实。
“美芝,我回来了。”付锦生轻声在我耳边喃念,声音温柔,带着细细的温热呼吸。
百合花上那些清晨的朝露如珍珠滚动,有一些溅上了他的袖口,然后迅速消融,渗入到灰色的呢绒布料里。
“美芝,我要走了。你等我,等我回来就娶你。”十年前,付锦生离开时这样说过,现在他终于回来了。这一切,拥抱、花香、呼吸,似乎也只是一滴露珠坠落的时间,但却又如一个世纪漫长。
“锦生表哥。”有甜美的声音自我身后的雾气中传来,伴着汽车驶近的声音。付锦生闻声看去,松开怀中的我,我知道,一切的不真实结束。现在,回归真实。
白色的雾气中,黑色的洋汽车驶近,有身着白色蕾丝洋装,烫着时髦鬈发的年轻女子从车上下来,然后满面欣喜笑容地朝付锦生跑来。
年轻的漂亮女子张开双臂上前,径直热情地拥抱了我身边的付锦生,我被撞得轻轻退后半步,手中的白色百合花发出一阵轻颤,上面的露珠又被摇落许多。
张曼婷,天津张家最小的小姐,付老太太表兄弟的女儿。张家在天津做的是船运生意,与付家乃是世交,这张家的小姐亦与付锦生自小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而此次付锦生的归来,在付家与张家来讲,是一次计划之中的联姻。
张曼婷笑着看向我,眉眼间隐约透着晦暗不明的厌恶,还有一些些炫耀。顺势挽住了付锦生的臂弯转身,穿过站在旁边的下人,边笑说闲聊着,边朝停靠在后面的洋汽车走去。
“美芝。”付锦生转过身来唤我,朝我伸出手来,期望地看着我。
“大少爷,表小姐慢走。”我客气而礼貌地开口,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
“锦生哥,我们走吧。”张曼婷亲昵地拉着付锦生,由不得他多逗留,拉开车门上车,然后绝尘而去。
我怀抱一束洁白的百合花,立在雾气开始退散的码头上,沉默、失落,直到码头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从我旁边走过轻轻撞了一下我的肩。
有黄包车停到我的面前,车杆放下,车夫示意我上车,我抬首看去,见到了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在温和地看着我,那是付家庶出的二公子,付月声。
与长公子付锦生的风流潇洒,绰尔不凡不同,付月生是有些平凡的,他只是付家大院里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存在,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不过就是文质彬彬,温和有礼,没有任何特点。
“我正好经过这里,看你立在这里,可要我带你回府?”付月声开口,谦和微笑。
“多谢二少爷。”我微笑,一只手怀抱着百合花束,一只手伸出握上付月声的手坐上黄包车。
二月的津地,乍暖将寒,午后,天色阴沉了下来,似乎又要落雪。
我在付家大宅后的书房翻阅这半个月送上来的账目,有丫鬟进来,双手捧上了一束雪白的牡丹。
这个时节是没有牡丹的,更不要说在天津这样的北地,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他总能为常人所不能为。这天底下,但凡他想得到的东西,不论花费多少钱,他都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付出去交换,然后就有人费尽所有心思,为他筹办,所以他几乎拥有独一无二的特权,任性地横行于这个世间,任何事物,唾手可得。
“姑娘,这是大少爷送给您的。”丫鬟双手捧着牡丹上前,送到我的面前。
我迟疑了一下,才放下手中的毫笔,接过那牡丹放在身前端详。
我是洛阳人氏,昔年流落至北地,辗转着被付家收留,成为付锦生幼年时的伴玩,付老太太见我伶俐聪明,便让我随着账房管家习事,待到老管家离府,我便成了这付家的女管事。在付家,除了几位主子,唯我为首。
“大少爷对姑娘可真是好,这牡丹可是连夜从洛阳船运过来的。”丫鬟笑着说,目光盯着我手里的花束,眼里是展露无遗的羡慕。
我弯唇笑了笑,没有说话,屋外便传来了爽朗的唤声,唤我的名字,随着脚步朝书房而来。
屋内送花的丫鬟看向我,露出暧昧的笑意,然后识趣地行礼退出去。
门处光影闪动,先有人影入屋,随后是身着米灰色英式西装的男子笑着大步进门,脸上是张扬而爽朗的笑意,好看的眉眼微微上翘,本就明亮的眼睛更是神采非凡,让人不敢直视。
“可收到我送的花了?可还喜欢?”
“很漂亮。”我微笑着回答,起身拿着那束牡丹走到架子前,寻找合适的瓶子。
“洛阳最大的花卉铺子早年就被付家买下来,我就让人专门建了花棚种牡丹,为你。”
“何必要为我费这些心思呢。”我笑着应道,随手自架子上挑了一只青底白釉的八瓣矮颈花瓶,把那一束牡丹插入瓶中。
“只要你喜欢,能让你看着高兴,都值得。”付锦生笑着道,星眸辉泽。
“多谢大少爷。”
“十年不见,你与我生疏了,从前你都叫我锦生的,如今却是一口一个少爷。”
“从前是我年幼,现在少爷回来,便是要接手府中的生意,以后就是这付家的当家主人,我自当更敬重有嘉才是。”
屋内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唯有照进屋内的阳光将我和他的影子拉长,落在地上。
渐渐地,我感觉到有人自我身后站定,有手扶上我的肩膀,自身后轻轻拥抱了我,道:“我对你的心意,十年前你便知道。我从来不将你当外人看,如今将这付家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便放心了全交与你,如何?而我,我不喜欢做生意这些事,我觉得我去教书,教那些孩子习英文,会更有意思。”
我转身,看着面前面容俊朗的男子,忽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了,看着他,有些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低头仔细地打理着瓶中的牡丹花束。
付锦生伸手,抬起我的脸与他对视,我几乎被他的目光所燃烧,他的手指在移动,渐渐落向我的脸颊,他好看的五官在我眼前放大,呼吸离我越来越近。
“锦生哥……”屋外,传来张曼婷的叫声,和着西洋高跟鞋跟敲在院子里的青石地板上的声音节奏,清脆好听。
门口人影晃动之后,张曼婷一身白色洋装进来,戴着白色的手套,手间有一柄西洋香雕木扇,头上是白色的绒花小帽,俏丽可爱之余又颇有风情。
进门,张曼婷看到了与付锦生临近站着的我,付锦生的手落在我的脸颊半侧,一只手扶在我的肩头,形成一个无比暧昧的姿态。张曼婷面上的笑容僵住,立在门口,许久都没有半点声音,但我却看到她眼里的怒火,愤恨,忌妒在一点点蔓延。
“姑妈让你陪我去看戏。”张曼婷呆愣了很久,才极力在脸上挤出自然的笑容,但言语间的结巴还是将她的震惊全部暴露。
“好。”付锦生笑着应道,顺势就松开了扶在我肩上的手,转身朝着张曼婷走过去。
付锦生的袖口自我的手背上滑过,不留痕迹,不动声色。
就在我低下头,黯然转身时,付锦生忽然又回过身来,双手捧起我的脸颊,在我毫无预知的情况下,吻了我的唇。
短暂而意外的一吻,我惊诧地僵在那里,而站在几步之外,门口处的张曼婷也同样再次僵住,瞪大眼眶看着我。她再也没有强撑的笑意,或是故作平静的表面。她冷哼一声,转身提裙愤愤地跑离开。
“我不喜欢母亲为我安排的一切,她安排我十年前离开你出国,十年后她安排我归来,安排我接手家业,再安排我的妻子。我喜欢你,我会去告诉母亲,我要娶的是你,而不是曼婷。”
我看着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付锦生放开我,转身出门离开。
我看着付锦生离去,站在屋子内,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束牡丹,洁白的花瓣,在阳光的照映下,一半发出荧荧的光泽,而另一半,则是阴暗。
“他从来都是这样,总觉得这天底下,一切都应该是顺着他的,由着他的,那么任性,纨绔,挥霍一切在他身边的人和事。他也不是真心想娶你,不过只是不愿意顺着老太太的心意而已,而你恰好又合适嫁给他,成全他继续游戏人间,由你打理付家家业。”有温和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是付月声。
我转过身去,看到一身青衫的文质男子缓步进门,走到我面前站定,然后朝我伸出手来。
我抬手,握上他的手,与他交握,将头轻轻靠到他的胸口,而他则娴熟地轻揽了我的肩。
“从小我就忌妒付锦生有你做伴,但我却一出生就不如他,他是嫡出的长公子,你是他的人,我就只能远远地看着。这么多年,我暗中努力,就是要自己在付家有地位,站起来,赢了他付锦生把你抢过来,现在成功就在眼前了。很快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到时候你会是我的妻,会是这个大宅院中真正的主人,你所有付出的,经历的,忍受的,终将得到回报。”
我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话,头轻轻地侧过了一点,避开照进来的阳光,付月声当我是贪恋他更多的怀抱,则抬高了一点胳膊,将我揽得更紧。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胳膊,落到门口的惨白阳光上,却是冰冷一片。
张曼婷来找我,依旧着一身洋装,脚上是白色的漆皮高跟鞋,戴漂亮的手套,头发是时下最流行的卷烫,妩媚而风情。
我坐在书案后,正在抄写一分账薄,她进门,我客气地起身问候。
张曼婷缓走过几步,轻声冷冷一哼,言语中是抑制不住的厌恶,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左右不过就是个下人,便是在付家当了管事,却总觉得还是不甘心,如今锦生哥归来,眼看就要接手付家产业,只要他与我成婚,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成为付家的家主。而你却在此时引诱锦生哥,图的不过就是这付家的好处,你想抢我的位置,当这付家的女主人。”
“表小姐,你若不甘心,不如去告诉老太太,让老太太将我赶出府去。”
“你……”张曼婷一时语塞,眼里的愤怒更多,脸色变得苍白,原本那些强自伪装出来的笑意消失殆尽,道,“我会让锦生哥对你死心的,等着瞧吧。”
张曼婷离开,付月声悄然缓步进门,一身青衫,负手立在门口处,道:“是时候动手了。”
我垂下眼帘,呆立了半刻,随口嗯了一声,然后回到桌案后面继续抄录账目。
傍晚,我例行公事,将当日经手的账目送去老太太那里过目。
付家如今的当家主母,付锦生的亲生母亲,是一个身子孱弱的中年妇人,苍白、瘦弱,这几年来,她药不离口,但却从未见过身子大好。这也正是为何,从前付家的账目皆是她一手打理,而这几年付家的账目渐渐皆由我接手的原因。
“美芝,若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这付家的生意,要乱成什么样子了。”老太太冲我微笑,说完便是一阵捂胸轻咳,旁边的丫鬟赶紧双手奉上了准备好的药服侍她喝下。
一声院门被猛然推开的巨响,打破了傍晚的安静,站在老太太身边的人尚未来得及出声斥责,跑进院子里来的下人已经惊慌失措地说出了一则消息。
“不好了,大少爷在街上被匪人掳走了。”
“哐——”老太太手里的药碗掉落在地,碎成数片。
付家大少爷被一帮匪人掳走了,消息如惊雷一般在付家大宅里扩散。老太太强作镇定地正襟危坐,面色却越发的苍白,一只放在椅背上的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另一只手握着我递上的账簿。
一口气没上来,付老太太昏厥了过去,旁边的丫鬟嬷嬷们立刻慌了神儿地上前照应,账簿自她的手中掉落,掉落到地上,我的脚尖前。
付月声在满室混乱中悄无声息地立在厅院外的回廊柱下,面色平静,温和,没有一丝意外。
付家大少爷在天津街头被人掳走失踪,付家当家老太太闻讯后当场昏厥,生命垂危。一则消息如瘟疫一般迅速在天津城中散开,不出半日,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有人都在惊讶,诧异,这样的变故,这让家大业大的付家,瞬间无主。旁亲支族,纷纷连夜赶来,或是伪善悲戚,倒叙旧情,或是龇牙威胁,明争强抢,一张张嘴脸,此刻全都显露出本性叫嚷着召示自己与付家的身份,欲分一杯羹,得一分利。
付家大宅往日的宁静不复存在,张曼婷出面欲要主持大局,却被旁亲们讽刺讥笑着赶下台来,她虽与付锦生意在成婚,但到底是没有成,那些付氏旁亲,又怎会愿意眼见这么大一块肥肉平白落入一个外姓女子手中?
对,外姓女子,在他们的眼中,这外姓女子自然也是包括我的,我也不停地被人以各种方法在挑衅,欲要从我手中将这一权力夺走。当然,更多的亦是前来拉拢讨好,甚至开出众金许诺收买。因为聪明的人早已发现,我这个外姓女子的手里,握着付家所有的账目,掌握着付家的大半生意经营,比付家人更懂付家的生意。
但我与张曼婷不同,不惊不乱,只如往常一样,依旧在付宅后院打理事务,井井有条地将付家大宅内的账物管束着,更多的时候是继续不停地抄录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账目。
就在付家几乎要乱成一锅粥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一直沉默着,几乎被所有人忘记了的人站了出来。付月声,永远都是温和平淡着甚至多的话都不说一句,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付家二公子站了出来。
他虽庶出,但却是名正言顺的付家后人,而我亦在此时从后面走出,与他并肩而立,面对所有人的目光,惊讶、愤怒、怨恨。
而更让所有人惊讶的是,这个从来默默无闻的二少爷,早已不知在何时,收卖了付家名下的各家商铺的老板掌柜,那些老板们从前对付家的忠诚原来不过是伪装。所有人都以为是付老太太在主持付家大业,而实际上,在这几年里,隐而不发的二少爷,在付老太太重病的这些年月里,早已经悄悄在背后将付家掏空,这些年来上交到付家大宅里的账目皆是动过手脚的,真正的原单账目只有付月声才有,若不是他也姓付,并没想过自立门户,只怕这付家早已倒下。
旁亲们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都是要竹篮打水了,付月声从数日前还无人问津的庶出少爷,一夜间跃身成为付家的当家顶柱。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其实付锦生的出事,不过就是付月声的一场精心策划。
夜深时分,一纸书信,悄无声息地被塞进了付家宅院的门底。有下人发现,又手捧着信件送到我与付月声的面前。
拆开信件,看到了血迹斑斑的一封文字:“若想付锦生活着回府,便用付家一半产业来换。”
付月声看我一眼,伸过手,将那信笺凑上烛台上点燃,焚烧成灰。
“我们什么都没有收到,什么都不曾看见。”付月声如是说。
我盯着那燃烧的火苗有片刻的发呆,直到付月声伸手揽住了我,让我靠在他的胸口,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往后你会成为这付家大宅里的真正主人,再不会让你辛苦。”
清晨,天津城内的豪门富户的小姐老太太们,大多还在享受晨曦的梦境,而那些普通门户的人家的姑娘们,已经陆续起身,开始操持家务。街上偶尔会有穿着中山装骑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学生驰过,脸上是朝气的笑意,将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声在街巷间留下一串响声,然后随风散入雾中。
付宅的大门被还打着哈欠的下人打开,看到门外站立着的两人,下人立刻就惊呆在了那里。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平安回来了……”下人惊声叫出来。这样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付宅,也传遍了整个天津城。峰回路转的故事,多么让人乐于猜测谈论。
我听到这则消息时,手中依旧在抄一笔账目,彻夜未睡。
“姑娘,大少爷回来了,好好的,还和表小姐一起进的门。”下人再一次地提醒我,声音里带着兴奋。
我依旧没有出声理会,兀自将最后一笔账目抄录好,才停下笔,合上账簿,让下人将我这些日子抄录的账目拿好,道:“走吧。”
付宅的大堂中,从来都是潇洒倨傲的付锦生此时脸色冰冷,再没有一点从前的游戏人间之意,他端正地坐在中央的太师椅上看着我一步步走近。张曼婷站在旁边,脸上是胜利的微笑。
“大少爷,欢迎回来。”我与从前一样,平静有礼地向付锦生行礼,没有一丝的尴尬和不安,甚至还带着微笑。
“你肯定想不到吧,那些人根本没有伤害锦生表哥。”张曼婷开口,带着些呵斥,还有得意,接道,“枉费表哥那么信任你,而你去连同别人,为了付家的产业而不顾他的性命,现在锦生表哥回来了,你的那些个小算盘全都没用了。”
听着张曼婷的话,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住,一点点收拢,胸口闷涨发痛,呼吸都似变得那么的不顺畅,让我吃力。但是,表面上我依旧强自维持着完美的微笑,镇定自若。
“你抬起眼睛来看我,你若说你有苦衷,我便信你。”付锦生五指握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关节泛白。他留出了一线余地给我,是给我,也是给他自己,他到底还是不相信我会如此背叛他。
面对付锦生的愤怒,我依旧平静,甚至没有任何的辩驳,微微垂着头。
我微微眨目,缓缓抬起头来,迎视付锦生的目光,不惊不动,平静无波。
“既然你都看穿了,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慢慢地开口,坦然承认一切。
“哗——”付锦生他刻意压制的怒火此时全部爆发出来,扬手将旁边桌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瓷器碎裂,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
付月声着一身白色长衫自后堂匆匆赶来,白色的单衣衬得他面色苍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堂中的人,竟是活生生的付锦生。
付月声看向我,我如往常一样,冲他微微一笑,他的面色忽然变得煞白。
“二少爷,你好大的胆子,这些年竟敢如此背着我教唆下面的商铺做假账,现在我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将你逐出付家,你与付家再无半点关系。”一向孱弱,这几日更是卧床不起的付家主母缓缓自后堂走出,衣衫整齐,面容虽有些病态的苍白但却也健康,身后随行的丫鬟下人,个个小心翼翼。
付月声看着这走出来的妇人,眼中先是惊讶,然后慢慢睁大眼睛看向旁边立着的我。我冲付月声微笑,并不说话,但他却将一切看明白了。
盯着我看了许久后,他问:“为何要背叛我?我是那么的爱你。”
“二少爷,你有多喜欢我?”我笑着问。
“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妻。”
“你不过是忌妒锦生,想要夺走他的一切占为己有来满足自己,而我只是你目标中的一部分而已。你不爱我,你爱的是自己,要的是这付家的产业。”
付月声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片刻后忽然笑了,眉眼间尽是嘲讽,他凑近了我低声道:“真是如此吗?美芝,你真的认为你这样背叛我、利用我,你能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吗?”
“那二少爷不妨说出你知道的真相,说出来,你就能证明你是清白的。”
“不,我不会辩解,我会接受你加诸在我身上的这一切结果。甚至,我还会原谅你,因为我知道……我今日的原谅会让你一辈子无法心安。宋美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走吧。”府中的下人上前,将付月声推着出门,付月声趔趄着离开,在临出大门时扭头来看我,眼中全是冷笑。
“美芝,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便将你手里的账目全交出来吧,付家以后不用你了。”付老太太站在大堂中央,看着我慢声开口,威严而端庄。
我抬首,看向付老太太,她悄悄侧目,用眼睛斜了一下旁边的付锦生,与我打了个暗号。
“是。”我应着话,恭敬地自随我而来的人手中取过这些日子以来,我取得付月声的信任后,偷偷从他那里抄来的账薄,交递到付锦生的面前。
付锦生看着我,目光冰冷,眼神里是失望、不忍,还有浓浓的怨恨。
“我儿,事到如今,付家只有你了。你还要任性着拒绝接管付家的产业吗?难道你要母亲我再受一次这般的算计,要付家再经历一次危机吗?”付老太太看向付锦生,声音中带着威慑。
最终,付锦生还是妥协了,颤颤地伸出手,接下了我手中的账薄。
“若你解释,我就信你。”
一语出,众人惊,张曼婷惊呼了一声,道:“锦生表哥,你怎么还要给这个女人机会,她与付月声是一伙儿的,她一直在利用你,想要谋取付家的产业……”
“大少爷,表小姐说得不错,我不过是贪图付家的产业而已,如今失败,我心甘情愿。”
我平静而冷淡地讲完一番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出门。我可以感受到付锦生在我背后的目光,炙热、不舍、悲伤,我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让自己不停下步子,不回头去看他,挺直脊背离开。
当脚迈过付家大宅的门槛时,眼泪悄无声息地滚落。
离开付家大宅,门外已经有老太太吩咐的人替我备好了车子和行李,送我去宏昌码头,连夜离开……
半年后,我已在洛阳有了自己的生意,守一间自己的铺面,是一间姓宋的老字号花卉铺。
这铺子曾经的老板便是我的父亲,这十年来我的心愿便是要拿回铺面,而付老太太给了我这个机会。
有人自天津传来一封喜帖与我,是付老太太亲自寄来的,付锦生到底还是娶了张曼婷,自此成为付家的当家主人,接手付家产业。信封里,还有一份宋氏店铺转与我名下的契约。
早在很久之前,付老太太就知道付月声在暗中拉拢付家下面的各商铺的掌柜做假账,知道他意图适时出手争夺付家产业,但因为付锦生根本无意于接手付家的生意,于是付老太太便找到了我,要我与她演一出戏。
这几年,付老太太要我装作与付月声亲近,拿到他手里所有的账薄,而付老太太则等付月声自己露出尾巴。付锦生被掳走之事,是我与付老太太计划好的,要的就是付锦生恨我,对于付家的责任,再无逃避的可能。
我离开,他接手付家产业,付老太太将宋氏店铺还与我,一切成形。
但是,没有人知道,其实这些年来,一直暗中做账,收买付家下面各大商铺掌柜的主谋人并不是付月声,而是我。是我陷害了付月声,让他顶了我的罪,让他被付家赶了出去。
因为,在付锦生坚持拒绝娶张曼婷时,付老太太立下了一条规矩:付锦生若到最后依旧坚持不肯娶张曼婷,则由付月声上位继任付家当家之主。
我以我的方式,让付锦生恨我,用我的爱他的恨成就他的一生辉煌,替他守住了一方产业。尽管这一切,他并不知晓。
有时候,对一个人的感情,并不是拥有,而是放手。
我看着那契约,笑了笑,又随手放下。桌上放着另一纸信笺,是付月声写来的,他走了,去了另外一个国家,他告诉我,他不会恨我,他接受我给予他的罪名陷害,永远都不会去解释辩白。即便此生不复再见,他也要我以今后生命的所有时光来对他心存愧疚悔责,他的原谅,将是我此后生命中对我最大的报复。
转过身走到桌边,我盯着桌上放的那只青瓷白釉的花瓶,瓶中插着满束的牡丹,一半洁白,在阳光下笼上白色的光润,一半隐于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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