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情种丨为陕北民歌信天游招魂,抑或
经济充满了人的头脑,发财梦诱惑了形形色色的人心,可陕北的黄土高原上偏有那么几位迂腐的酸秀才,以掩耳盗铃的方式。闭上眼睛,捂起耳朵,拒不相信他们挚爱的文化会衰落。杀了他们,他们也会在脸上凝固一个我行我素的冷傲的笑。
引言
陕北是什么地方,你可晓得?
自西安北上七百里,浩浩荡荡的陕北高原便如诗如画、如泣如诉地展开在眼前。这山梁峁顶、深沟大壑是我们列祖列宗落脚生根之地。那位姓公孙、号轩辕、字有熊的黄帝,自绵绵黄土起家,稼金黄五谷,令仓颉造字,造舟车弓矢,染五色衣裳,以发明指南车的智慧战胜了神勇剽悍、铜头铁额、八条胳膊九个脚趾的蚩尤。自此,黄色文明的赫赫始祖,雄立东方……黄帝之墓,在延安和西安之间的桥山之上。古今帝王,谁敢不拜?
陕北是什么气度,你可知道?
这是远古大禹治水的起始之地。被华夏人呼为母亲的那条河,带着混沌的梦境缓缓沉积下的黄色文化,带着原始的咸涩,绕陕北而行,流过遥远的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母系社会,给陕北人勾勒一个凝重生涩的意境。从天而降的浊浪又在延安的壶口瀑布处沸沸扬扬地招魂:河床骤然收缩十数倍,奔腾咆哮的河水猛然跌入五十多米深的石槽,势若千山飞崩、四海倒顷,声若雷吼牛奔,数十丈高的黄色气浪冲天而起。晴日里,但见水底冒烟,霓虹嬉戏其上。远古洪荒时期,大禹从壶口开始了疏通三江五湖的浩大工程和“禹迹天下”的壮举,其精神与聪慧至今仍使延安人得意非凡。
陕北是什么风韵,你可明白?
陕北是皇天后土之上民间艺术的母体。尤其是被称为“西音”的音乐,把悲壮高昂、杀伐激越、慷慨低回尽括其中,宋代以前的中国音乐史,几乎就是西部音乐的历史。而淋漓尽致地表现着“吃”之艰难“爱”之痛苦这对生存母题的信天游,以极自由洒脱的名字和旋律牵引着极沉重凄惶的灵魂,跌跌撞撞地越过千百个春秋,从而使自身的意义超越了民歌的范畴,成为华夏民族生存状态的真实史诗。
更何况陕北还是叛逆豪侠之士的啸聚之所。米脂李自成的义旗,延安张献忠的强项,宜川罗汝才的诡秘,保安刘志丹的深明大义,安定谢子长的拔刀相向,每每给中国这部喧喧嚣嚣的历史,增加几笔重彩与热闹。陕北那般刁蛮、奇特、行侠好义的人们张开赤贫的胸怀,让濒临绝境的中国工农红军养精蓄锐,丰满羽翼,并最终将其送过黄河,送过太行,送进了中南海。
巍巍乎,陕北!壮哉乎,陕北!
如今,竟有人屡屡提及这片神圣土地上文化与音乐的冷寂衰落,从不服输的小个子,延安地区文联副主席王克文;当了半辈子记者的西北大学中文系高材生、延安地区文化局副局长浏阳河;只有一只眼睛,半辈子卖艺为生的民间艺人刘海泉等人岂能善罢甘休?他们不约而同地拿起笔做刀枪,要从那些随着摇滚乐疯狂扭摆的屁股中,从扯着鸭嗓儿故作粗犷豪放沉痛的“西北风”中,从爱呀不够死呀不忍无病呻吟千篇一律的流行歌曲中杀出条“血路”,让古老与年少的陕北信天游翱翔高天之上,像一道有力的闪电射入人们的灵魂,让原始的力量,生命的本能呈现在现代人的眼前,观照一下自己扭曲的生活或者还有扭曲的魂魄。
民歌是大地韵律的呼吸,民歌是母亲温暖的子官,民歌是父亲有力的臂膀,民歌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我试图记下这几个虔诚而又不识时务者的所作所为。他们从本质上说,都是流浪艺术家,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非人力能够改变的命运之光,一股不以他们意志为转移的本能的力量驱使着他们走向艰辛之旅,去苦苦寻觅那时空中相隔极远而血脉中近在咫尺的西部音乐的母体。同时,也去寻找他们苦苦热爱却被世界无情冷落的东西—理想。
上篇:、酸曲儿酸掉牙
1
逆光里的延河闪闪地缠绕着褐黄的架架大山,把眼前这个叫做延安的山沟沟切割成大写的“人”字。宝塔如碑,招摇着往昔无尽的辉煌。城里头高挑白皙豁亮的延安女子,步态飘摇婀娜地走路,显出一种种族的美丽。触景生情,耳边响起了信天游:
一对对鸭子一对对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如流星般闪耀又熄灭的延安作家路遥,把这首信天游当作其成名作《人生》的题记,可谓道尽陕北民歌之精神。走进文联破破烂烂的院子,与满脸傲岸之气的副主席王克文相见。42岁的他穿一件鼓鼓囊囊口袋变形的米黄色鸭绒背心,敦敦实实如变形金刚。脸相是蒙古人的,眼睛细长发亮,闪着狡黠而又阅尽世态炎凉的光。问到信天游的资料。他王顾左右而言它,颇有些穷且益坚的味道。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诗人,歌者,都是天生的。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隐藏着一星热烈的渴望的火花,使他们永不安分,永不满足,担着一副装满理想的沉重的担子走入生命之谷。在热热闹闹大搞上山下乡的年代,知青王克文却在月黑风高之夜,从即将被焚的一堆堆图书中拣出几十册世界名著,不甚雅观地塞进裤档,走了乡下。当大家为吃饱肚子发愁,为返回城镇拼搏之时,他每晚如直钩钓鱼的姜太公,一本正经地读名著,背唐诗,写日记,以锤练自己的文字功夫。后因小有文才,被宣传队抽去创作革命现代戏,写赤脚医生斗巫婆,革命小将骂神汉之类的作品。“文化大革命”结束,剧团纷纷改演传统的才子佳传人戏,失业的克文不甘寂寞,又弄起小说。
这时,他的作品里开始出现信天游:
这么长的辫子哟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人儿呀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锅来下不下两颗颗米?
这么旺的火哟烧不热个你?
三圪瘩瘩石头支锅底,
我挑来挑去撂不下个你。
三圪瘩瘩石头两圪瘩瘩砖,
什么人做得我心不安!
有人认为这是王克文的创作,不是地道的民歌。克文不置可否,却从那时对陕北民歌产生了一见如故的相知感。本来他想通过民歌阐明自己的艺术观,结果却在不知不觉顺着这条河漂流而去,越漂越远。
从年起,王克文告别他的婆姨和儿子,像走西口的先人一样,顺天浪山,去寻找陕北人心灵的暗河,寻找民间的伟人,渊博的歌者,像一个教徒寻找自己的上帝。
80年代中期,于志明和王克文采访民歌、剪纸留影
他,还有刘海泉,于志明,提着现代化装备——录音机,背包里装几十节干电池,脚踩绵绵黄土,头顶高远蓝天,颇有将民歌一网打尽的雄心。然而,越贴近陕北的底层,越深入充满土腥味儿,羊粪味儿的窑洞,越觉得无法穿透这曾相识又混沌朦胧的厚重。这里,释迦牟尼与玉皇大帝比肩而立,龙王老爷与送子娘娘同室共处;早期游牧民族的占卜、巫艺之风依然盛行;县长的指示可以不听,阴阳先生的话却句句照办;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异族的英俊美丽常闪现在昏暗的土窑里。在这个孔孟之道、封建道德统治最薄弱的地区,也集中着人世间最深重的苦难和最强烈的情感。生存状态的重压,是生命的面目变得清晰、明了,“吃”之艰难和“爱”之痛苦成了永远也解释不清,永远魅力无穷的主题。
延长县一个穿光板羊皮袄的老汉更把这种深邃推向了极致。老汉预感到了死神的迫近,竟果断地到县城的十字路口扯起了拦羊嗓子。他嘴角上堆起沫,干瘪的胸腔急剧起伏,而歌却美得要命:
避风湾湾阳崖根根,
这达正没人咱盛格阵阵。(盛格阵阵:即亲热一会儿)
黑格油油毡帽平顶顶,
你看哥哥酸不酸?
叫一声野鬼你悄悄的,
给我爬球的远远的。
铜条鞭杆打狗哩,
嫌你的胡子扎口哩。
沙塘冰糖都偿遍。
没有三妹妹唾沫甜。
羊羔子吃奶双膝膝跪,
搂上亲人我没瞌睡。
一把搂定你细腰腰,
好像大羊疼羔羔。
老汉对着围观者整唱了两个钟点,终于说死也心甘了。
这位老歌手的名字很容易记下:朱元璋。
在这种场面里,录音机变得弱小而苍白。不说乡党们一面对那洋玩意儿就浑身不自在,就冷场,光那供录音机转圈圈的电池又如何买得起?一小时用六节,转的全是人民币呀。这迫使他们放下文化人的穷酸架子,丢掉录音机,浪迹于大山沟壑之间,以民间歌手的身份投入了一场有史以来的最大规模的陕北民歌民俗征集活动。
2
陕北民歌的大范围收集整理历史上共进行过三次。
第一次,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北京大学创办《歌谣周刊》,把传统所漠视的乡野俚曲正式送上学术殿堂之后,冼星海、贺绿汀、贺敬之等人便把民歌作为一个认真思考的主题。一九三六年中共中央到达陕北之后不久,便开始了民歌收集研究工作。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延安成立了中国民歌音乐研究会,何其芳、李季、严辰、马克、刘炽等一批文化巨子均投身其中。到一九四五年前后,该会共收集各类民歌四千余首,开陕北民歌研究之先河。何其芳的《论民歌》字字讥珠,出手不凡;马可的《中国民间音乐讲话》一开头就引用了传说是佳县黄河老船夫李思命所作的远播万里的《船夫曲》:
你晓得,天下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
几十几只船来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儿搬?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
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儿搬。
李季则以《土地·爱情·人生》为题,在五十年代整理出了极珍贵的二千首信天游。
第二次,是六十年代初,有陕西、延安的艺人刘燕平、白秉权、孙韶、恩凤、吕冰、张天恩、刘均平等人参加;后油印了《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陕北部分》,一批后来流传甚广的民歌开始在中国公众面前露脸儿,如《赶牲灵》、《卖菜》、《跑旱船》、《翻身道情》等。但由于投入的力度不够,收集者又不是专业研究者,发掘的深度还嫌不够。于是,就有了一九八一年开始的延安、榆林两地区百余艺人参与的大规模民歌征集。陕北的山梁峁顶、角角落落几乎全部被走到,遍访山村野庄男女民歌手,共收集整理出陕北民歌两万余首。
因为有了矮墩墩、细眯眼儿的王克文参加,这次征集升华了。这个其貌不扬,大胆任性、充满征服欲的陕北汉子决非浅尝辄止的等闲之辈,他认定这是他难得的机会,梦想的故乡,精神的情人。那来自于本乡本土的、血统的苍凉歌声,充满醉人的力量,充满着腾腾烈焰,带有野性的、反叛的、罪孽的美丽。这种美丽如火流一般奔入王克文的胸中,使他感动得入骨。他分明听到了来自历史深处、民族心底的一声召唤,灵魂中潜伏的渴望刹那间苏醒。于是他埋下骄傲的头颅一干十三年,与他的朋友浏阳河、于志明一起,编撰有八千首民歌的《信天游》和有三百五十首叙事民歌民谣的歌谣集,其资料的占有和地域的广泛,令人叹为观止。这期间,王克文还写了十八万字的《陕北民歌艺术初探》。在整个写作期间,他那仅有小学文化的老父为启发儿子多方思考问题,常用半通不通的语言同他“辩论”,唯一的弟弟默默地承担了全部家务。但未等初稿完成,他们竟相继离开了人世,只能在九泉之下向王克文投以期望的目光……
3
舍弃了录音机的王克文是靠学会唱的方式搜集民歌的。这使他能够敏锐地察觉民歌中差异,领悟其神韵。一句“你妈妈打你你给我说,为啥要把那洋烟喝”,他能唱出七种不同唱法。其中横山调挺拔,神木调柔美,绥德米脂一带清脆急切……所有好听的“酸掉牙”的民歌,几乎都被他唱得烂熟。采风时,往院畔里一站,扯开喉咙喊上一嗓:“哎-红格丹丹的日头照山畔,艰难呀不过庄稼汉。白日里山上淌大汗哟喝,到夜晚抱上婆姨当神仙。”直唱得乡党们围过来听,听得喉咙痒痒。这时,歌手便换人了,“你一声来我一声,好像个鹁鸽带串铃。我一声来你一声,众人唱他个满堂红。”克文含笑稳坐钓鱼台,自有“鱼儿”投网而来。
王克文对我讲过一段与外地人一起去采风的情景:那是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北京歌谣学者吴超叫上王克文,专程到陕北乡间考察民歌。在一座小桥边,吴先生叫住车,向桥下的洗衣女子走去。几个女子见有生人走来,止了说笑,警觉起来。当她们听到着我操外地腔的“大干部”要她们唱民歌时,个个涨红粉脸,一语不发。吴先生逼得更紧了,讲起“优秀的民族文化遗产”,“宝贵的精神财富”,女子们充耳不闻,最后干脆端起衣服逃之夭夭。
吴先生怒了,王克文笑了。你对她们了解太少啊。
陕北将民歌称为“酸曲儿”。酸者,酸溜溜,骚情放荡之相也。年轻女子岂能对一位陌生的男人大唱情歌?更何况,过去的年代里,民歌一直被当作庸俗低级的东西,谁又敢对着北京来的“大干部”唱呢?此时,土话土腔土歌成了信任的媒介,以土著面目出现的王克文显出了优势。不仅能收集到一般民歌,还能收集到那些最原始,最大胆,最酸最浪的民歌。这种歌几乎从来没有见诸文字,偶有采录者,也只敢珍藏于笔记本中或是油印二三十份散布于私人手中。再过些年,就没人会唱没人会知晓这些酸曲了——像灭绝的生物,连化石也要挖地三尺才能寻到。而这些歌里面又实实在在有最浓重的人生情调,最骚动的生命状态,最强烈的悲怆美。
西北三诗人之一的周涛对信天游描述赢得了陕北人的喝彩:“你看这里的人憨厚极了,老实巴交极了,但是谁也没有他们浪漫得狠,风流得透彻;这些土著出来的情歌,能把最疯狂的摇滚歌星吓得从台上栽下来。
你应当壮起胆为听一听这些西北人的“爱情歌曲”:
给五两银子你住下,
天还没亮你又要走哪搭?
白生生的大腿红丢丢的×
这么好的东西还维不下你?
有一句话叫物极必反,你看像不像?封建思想是属于谁的?是属于封建统治者的专利。他们以此压制民间的活力,捆绑人民健康的肢体和欲望。封建思想是属于谁的?是属于封建统治者的专利。他们以此压制民间的活力,捆绑人民健康的肢体和欲望,把人民的要求压抑到最低限度。这些伪道德、假伦理,从本质上从来没有一天是属于劳动人民的,它从根本上对立于劳动者的健康、纯朴的生活。
最坚决而无声的反抗,恰恰就在这些“放荡”的民歌里。
最坚韧而深刻的对抗,往往就在这类“露骨”的山曲里。
我们已经不可能获得人类童年期的无邪,无情与欢乐,就如我们无法和重复自己的生命一样。但是,通过“露骨”、“放荡”的酸曲儿,我们却能感知先人性教育的手段,生殖崇拜的方式,反抗性压抑的情绪。王克文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着意收集反映男女情爱、性爱的歌子,拿陕北话说,就是那些“酸掉牙”的歌子,编辑一部供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和文艺家研究的内部资料。哪怕是为了证明这些酸曲儿的存在,也应该有这样一部书。然而,收集过程中的尴尬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一九八五年夏天,克文在子长县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沟里,见到了一个优秀的民歌手薛占魁老汉。老汉虽然年过七旬,嗓音却嘹亮如童声,能编能唱,出口成章,句式先扬后抑上阳下阴,那种清脆仿佛能把人一劈到底。他的歌子充满了描述男女私交的生动,尤其看到王克文如获至宝的神态,他愈发带劲,眉飞色舞起来:
一根干柴顶门哩,
哥哥不来是哄人哩。
不来就说不来的话,
闪的妹子把门留下(下念哈)。
叫一声哥哥快往上爬,
干妹子浑身麻上麻。
我揣你的奶头你揣我的手,
心思对了咱交朋友。
四片瓦水烟双香头火,
抽上两锅水烟抱一抱我。
两根大腿腿摞腿,
两根小腿胡日鬼。
日鬼日鬼胡日鬼,
操心叫妹妹吃了亏。”
陪克文采风的,是当地乡政府的两位姑娘,妇女干部。她俩听着这些酸歌,先是局促不安,头直往低处埋。到后来再也坐不住,随着一阵不自然的笑声,跑掉了。
歌声戛然而止。薛老汉眨眨眼问:“笑甚哩?她们看不起我了?”
克文赶紧劝慰:“你看,老汉,我们很喜欢你这些东西,你给咱只管唱。”
老汉却不言喘,茫然地呆望着窗外,浊泪从布满皱纹的脸上落下来,扑嗒嗒打在炕席上。
这个深山里的老汉充满真挚和神圣地回忆他赤裸裸的情爱,生命中仅有的辉煌,只有这些回忆才能使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而在外人看来,他的歌就未免过于袒露过于真实了--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于粉饰,从脸上到身上,处处都有包装的痕迹。现代人积累起来的全部智慧和知识恰恰使他们丧失了人类最大的天赋--强烈深厚的感情和表达这种感情的率直的方式。
克文见老汉伤心动情,忙去叫女干部返回屋里赔情:“干大(陕北人称干爹为干大),我们出去办了个事,对不住你啊。”
薛老汉却自语着:“唉,我的歌不好,我的歌不好……”终于没再唱下去。
那晚,克文躺在薛老汉的炕上辗转难眠。第二天,克文他们辞别老人,顺着山坡朝下走去。猛然间,沟壑间灌满了薛老汉的歌声,那豁出命唱出的高亢满勺满碗,一跌一落,撕扯着人心:
过了那一山又一山,
丢了一个孤老汉。
往后你们耳朵发起烧,
那就是我把你们念。
回过头去,崖畔之上,高天之下,薛老汉变成了一个远远的黑点,白羊肚手巾在头顶扎起的犄角高扬着,透出一股英雄豪侠之气。
泪水充满了克文的双眼。他想回敬老汉一首歌,楞恨了半天。却一句也没能唱出来。一路上,他闷声不吭,心里却在不断地问自己:你是一名专业文艺工作者,可你对艺术的感情,能比这些民间歌手对陕北民歌的感情来得更深么?
真诚的使命感是一种稀有的高贵的情感。只有具备这种情感的人才能够追求和信仰,才可能一生只
大红洋芋土里埋,
大女子养娃娃从哪里来?
再不要说那些倒灶话,
大女子养娃娃天生下。
白格生生蔓菁脆格铮铮咬,
大女子养娃娃天知道。
稆生(不种自生的)生荞麦稆生生麻,
稆生生娃娃活大大。
叫一声妈妈你不要气,
稆生娃娃是好的!
社会的长期动荡,给了陕北人一种更为现实的人生观,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明日喝凉水。男女情爱受到特别的推崇,被看成极乐之事。有时野小子为达到目的常常有一种豁出命去的勇猛。延安民歌“打酸枣”叙述了一个寻草娃娃与打枣的妹子野合的情景:“……叫一声大姐不好了,瞎眼睛寻草娃娃撵来了。寻草娃娃你狗日的不用来,塄塄的底下有我大。寻草娃娃你狗日的不用来,踩折你腿巴挖了狗日的眼。寻草娃呀太个胆子大,把二小妹压在枣圪针底下。家里哥哥来了抽你的筋,把你这寻草娃娃腿打断。寻草娃娃他不哟得个管,先捉住胳膊又搂住腰。右手扯开二小妹的绿绸裤,一把压在那个圪崂崂。寻草娃娃灰劲儿个大,哎哟哎哟疼死二小妹人儿了。”
年戏剧小品《采风》荣获一等奖,侯艺、王克文、孙彩琴、朱强合影
为了采集到这些酸曲,王克文将殷红的心血一路撒去,直至灌出血色的花儿。并不是所有的人得吃得了这种苦。在延川县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他和同去的一男一女和衣抗日在黑糊糊的库房里。由于挡了老鼠的通路,半夜里老鼠就从他的头上一个劲地跳,伴以吱吱的尖叫。臭虫像重磅炸弹从房顶糊的报纸缝里落下,大蚊子三个能炒一盘好菜。实在睡不着,就抓挠着痒疙瘩想《老鼠嫁女》的民谣。好不容易盼到天亮,吃饭又成了难事:又是荞麦面就酸菜。酸菜早已把满口牙全酸倒了,软化了。只好不吃菜,咸盐拌面条。另外两人受不了,拔腿就走了,克文却留下住了九天。别人一辈子过这种日子,我们体验一下,不是人生的财富么。终于在临走的那天,房东想尽办法,让克文吃了一只韭菜烙的菜饸子,那滋味儿真真胜过皇帝老儿的“龙膳”。
6文化人类学家指出:“历来的沙漠民族,一方面具有基于其顽强的男系主义的连带性,另一方面又具有零散的个人主义,其性格常常是在这种两极性之下形成的”。游牧文化,素来重壮健,崇豪强、无君长,既有血缘部落或游群,又有驰骋自由的个人主义。马上的生活又给音乐留下了大量的时间与空间,他们“行者必抱乐器”,“人喜歌舞,好引声长歌”。自然环境和生产型态产生了震撼空寂大漠的鼓声、直出胸底的高歌和狂奔放的舞姿。游牧音乐文化从某种意识上比汉族宗法型音乐文化更开放,更富有生命力,更美丽动人。音乐的魔力在于它美化凡俗平淡的生活,亚里士多德说,音乐把快乐和美结为一体,在音乐的影响下,人会真诚相爱或者无怨无悔。黑格尔说,音乐赋予物质以精神,在其曲调形式中表现各种“独特”的感情和“各种情调的高兴、快乐、玩笑、顽皮、惊讶和疯狂。”没有音乐,男女关系的精神文明是不可想象的。音乐赋予爱以缠绵的愁绪,以美的乐趣,使相爱者如醉如痴地沉湎于音响和曲调的神奇气氛之中。自从人类在地球上迈出第一步之后,就把音乐艺术看成奇妙的、天赐的神秘力量。他们把音乐的作用同对陌生的大自然的崇拜以及自己的希望联系在一起。 人人都说咱们两个有,自幼没有拉过你的手。人人都说咱们两个好,阿弥陀佛只有天知道。我妈妈生是混天星,二不楞后生跟一群。霜杀的麻子黑颗颗,哪一个大女子没哥哥?青皮子核桃紫皮子蒜,哪一个年轻人不好两天汉。白格生生脸脸花卜楞楞眼,小妹妹的人样儿赛天仙。绵格楚楚胳膊俏格溜溜手,人里头就数你风流。拿上个馍馍敬黑狗,今夜我要把妹妹搂。再不要唱曲打哨哨,你摇摇门环儿我知道,咱二人维朋友往后交,把那些老不死的婆婆,死不了公公,没头鬼的男人,一个一个都死尽,亲亲!抓着胳膊捉着手,调转肩膀亲上一个口。我抱着肩膀你搂着腰,浑身的毛骨都散了。眉对眉来眼对眼,眼睫毛动弹把言传。墙头上跑马汗流流到底,面对面睡下还想你。从这些大胆的歌声里,我们可以领略西部剽悍的男人们征服女人这后的得意兴奋之情。这些勇敢、强壮,又有些粗鲁的家伙在恋爱时竟变得刚柔相济,唱出了动人的情歌,让我们听到了生命激情的欢唱。7
从陕北民歌中唱出的还有陕北女人特殊的俊俏倔强坚忍痴情与勇气。
陕北的女子有不少是与中国的“知名人士”。有美如天仙的貂蝉。有替你从军的花木兰。
陕北女子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她们性烈如火,坦荡深切,敢于反抗残酷的性压抑,敢于同用包办婚姻、大女小男等扭曲人性的封建礼教拼个你死我活。既然生活不给她们欢愉的青春之爱、正常的人际之情,她们就以“逛野汉”、“搭伙计”这样变态的性爱形式高扬人性的旗帜,张扬个性的风帆。
大大妈妈心眼瞎,
给我寻了个猴娃娃。
十道的扣儿不会解,
脱下衣服放在盆架上。
睡到半夜胡思想,
揭开了被子看情郎。
图你的人才不球的咋,
图你的牛牛(男孩的小鸡儿)桑瓜瓜(枣状的草果)。
越思越想越生气,
顺手就是两巴掌。
扫得轻来呀不理示,
打得重来叫亲娘。
别人说小女婿赶奴强,
又秃又瞎又尿床。
头一道尿在红绫被,
二一道尿在象牙床。
三一道和奴通脚睡,
尿在奴家脖颈上。
……
在王克文下乡的那个村庄,成年女子几乎没有不维朋友的。这些人是太痴情还是太简单呢:他猜想这也是游牧民族一种古老的习俗。有的地方“女淫而妇贞”:结婚之前女子可以相当的自由,可以维男性朋友,当情人,但结婚以后就得受到一定的约束,所以,就有许多回娘家的事情和歌曲。
远远望见娘家的门,
好像坐在莲花蓬。
远远望见婆家的门,
好像阎王一座城。
婆家伙里生来娘家伙里长,
娘家伙的朋友不久长。
代表了陕北民歌最高成就的经典之作《兰花花》,歌颂的就是一个豁出命去反抗买卖婚姻的姑娘,其美貌、胆识让贵妃宫娥,六朝脂粉顿失颜色。王克文循着民歌的召唤来到了延安南边的临镇。临镇在南泥湾的附近,它的名气远不如刚烈女子兰花花的名气大。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爱死人。
五谷子田苗子数上高梁上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
数上那个兰花花好。
克文在临镇收集到了关于兰花花的几种传说。一说兰花花是二十世纪初临镇的一位美丽村姑,父母把她嫁给了一个富裕的糟老头子,她不屈服,依然不顾一切地与婚前的情人来往,因此名声四扬,人们称她是美人,更是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奇人。
另一种说法是,兰花花在陕北闹红时与一位能唱能舞的造反者相爱,父母认为她败了门风,将她逼嫁给一个恶棍为妻。恶棍后来因杀人被枪毙,兰花花又被一个富户买去填房。因受不了感情和肉体的折磨,思念情人,这个像兰花一样的女人在四十年代初病死。所说,鲁艺去临镇采风的学者还见过这位韶华已逝的美女。
还有一种说法。清末时期,宜川等地早就流传着这个故事,不乱何时变成了乡土味儿浓郁的小曲。歌儿随着“闹红”的红军辗转流传,唱遍了陕北各县。最初的《兰花花》因地区差异,唱词、曲调、情节大不相同,人们根据自己的感情、愿望和经历,随意塑造,即兴发挥,最后才逐步走向统一。
红绣鞋金莲子好比两盏灯,
兰花花穿上挠乱年轻人。
正月里说媒二月里订,
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行。
三班子吹来两班子打,
响吹细打抬进了周家。
兰花花下轿来从西望到个东,
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
你要死哟你就早早死,
前晌里死来后晌兰花花走。
手提上那个羊肉怀里揣上糕,
拼上性命往哥哥家里跑。
进了你家大门回了你家院,
生死簿就交给了阎王殿。
叫一声哥哥你不要怕,
在不了人头高杆上挂。
叫一声哥哥你不要抖,
大不了掉下两颗头。
生铁呀炉子化不了个金,
铁锯子也解不开咱二人。
我和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
咱二人死活常在一搭。
这是一卷充满骚动、期待、亢奋、痛苦、怨恨和柔情的录像带。生命在被激情统治的状态下,总是生动的,迷人的,美好的,特别容易引进共鸣和交流。因为这种意境是从激动人心的生活本身生长出来的山丹丹花,而不是文人们绞尽脑汁制造出来的塑料花卉。所以村姑野老的讴吟谣唱,有着文人艺术不可比拟的自在天真之美,甚至是极高的美,能以惊人的能力触动人灵魂深处隐秘的心弦,勾起对激情的向往,对平淡的怅惆,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意犹未尽的感觉。
惊人的艺术力量来自山民天然未凿的情感,受惠于西部天地浑茫、万里皆黄的孤独之美。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乡民的本领并不亚于大文豪。”“不识字的作家虽不及文人的细腻,却刚健清新。”
在山民的那儿,酸曲除了抒发心中的苦焦愁怀,隐秘爱恋外,还是性启蒙的手段。地广人稀之地的异族子孙因为死亡率高,婴儿成活率低,很希望人丁兴旺,酸曲就随着旋律的线条把生殖的奥妙传给即将成人的儿女。那些不便出口的经验在山歌里变成了极乐之事,极富诱惑力。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
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
白萝卜卜胳膊水萝卜卜眼,
瓜子仁仁舌头海棠花花脸。
穿上红鞋站墙头,
终究躲不脱情哥哥的手。
红格丹丹嘴唇花卜簌簌眼,
紫红色肉皮浑身绵。
绣花的手手乱哆嗦,
花眼眼掉过来瞧哥哥。
红绫被子不咋长,
哥哥妹妹都盖上。
一对对狸猫锅巷巷里卧,
不图银钱图红火!
那个十年卖艺为生,从五十年代就收集民歌的独眼好汉刘海泉给我计过一件事:一九八0年,他提个录音机,带一个北京女青年到延安富县采风。富县在唐代文化很盛,书香之家很多,都是唱酸曲儿的高手。他们进到一个李姓老汉家。李老汉歪在炕上抽旱烟锅子,听了介绍,爬起身说,我给咱喝上碗水,把嗓子打利一些再唱。喝罢水,双腿盘住一亮嗓,便觉“酸”气扑人。而老汉的婆姨、儿子女子、女婿媳妇,还有庄上青年男女却浑然不觉,个个有滋有味地听。老汉的儿子一只脚踏在锅台上,跟爹学唱;女儿媳妇则嘻嘻哈哈地补充提示,他们唱的是《割韭菜》:摇是摇,摆是摆,摇摇摆摆院子里来。左手放下个花篮篮,右手拿起具割韭镰。一畦韭菜刚割完开,隔墙跳过来小秀才。女娃看见事不巧,提上个篮篮往回跑。男娃早比个女娃快,三跳两跑撵上来。一把抓起绵手手,扳转脖子新了个够。一把抱在个麻林地,麻林顶了个红绫被……没出闺门怀上个胎,小名就叫割韭菜。
每唱到得意之处,唱到最“酸”最露的段落,他们一副陶醉舒畅的样子,眉目传情,兴奋得哈哈大笑。而同来的北京女青年则羞得不成了。越是这样,李老汉越来精神,“我们唱都唱了,你们听还听不下去?”
这种以巧智、诙谐、幽默、戏谑暗示并传授性生殖行为、目的的方法,形成了西部民间极为浓厚的生殖文化环境。山民们少有礼法拘束,开朗畅达,当现代文明不可阻挡地涌向黄土高原之时,他们也以同样的方式影响和启示着现代人。
8
后来,歌坛上刮起了“西北风”。那是一九八六年,由一曲《一无所有》掀起狂潮后而风靡全国。后又有电影《黄土地》、《红高粱》中的插曲推波助澜,特别是《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更是老幼皆知。年轻人嗷嗷狂喊,小娃娃在幼儿园里齐声高唱,好不热闹。一时间,西北黄土地音调加现代城市摇滚成为时髦,陕北民歌《三十里铺》、《走西口》、《兰花花》、《高楼万丈平地起》、《山丹丹》等等,统统被“摇滚”了一遍。“信天游”的音调形式顿时成了“香饽饽”,许多人套用过来写新曲。《哥哥带我走》等歌儿也果真有乱真的能耐,把人哄得一楞一楞的。这一现象,当时文化界称之为“山丹丹摇滚”、“野性的疾风”、“信天游摇滚”。人们对这种在西部音乐之根上吮吸乳汁又由城市文化养育的歌调,褒奖颇多。
一位中学生写道:“我们中国的音乐文化,被驯化的东西太多了,太“文”了,在今天,我们的音乐文化特别需要一些“野”的活血来调补一下。……西部音乐救活了流行音乐。”
一位青年说:“当前西北民间音乐在歌曲创作中的突出地位,正是更多的中国人民在历尽磨难后一种意识上的觉醒。”
王克文他们对这些摇来滚去的音乐和评论却不以为然,认为所有这些根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陕北民歌,而是利用现代传播手段强加于民众的假民歌。但是“西北风”至少在一个重要的方面启发了他们,那就是现代传播手段的运用。他们决定制作一部系列电视片,用最土的乡间歌手,唱最古老的民歌民谣,集黄土文风韵风姿之大成,向中国和世界介绍最地产最纯粹的陕北民歌。片子的名字叫《黄土魂》。
王克文开始在贫穷的陕北筹款干事业了。他联系了一个厂家,掂上礼品,进了企业头头的门。人家正在看电视,扭头看了他一眼头又扭了回去,始终就没说一句“坐”。王克文站在那里宣讲把咱陕北民歌拍成电视的必要性、重要性、迫切性等伟大意义,讲了大约十分钟,那头头把电视一关,别说了,我得开会去了。得,半天白说了。
这还是客气的。另一个公司更绝,一进去人家就“熊”他们:你们吃皇粮拿工资,安安生生过呗,一天价搞什么名堂!鸡犬不宁的。有钱就干没钱就算,回去抱着娃娃看电视多舒坦。同去的司机出来就抱怨克文:你好赖还是个县团级干部,让人家训得像个三孙子,我再不跟你出去了。
你不去我去。从此王克文就咣当着烂自行车往人家公司里跑,一次比一次更能找到感觉;满脸笑成一朵花,腰杆前倾十五度,手中每次提礼品,未曾开口先吹捧。为了达到目的他顾不上手段了。他整整往这个公司跑了七十一趟,反而让人家觉得真是欠了他的钱似的,他一去人家就慌——怕找不出暂缓赞助的理由。
王克文共从二十多个单位讨得银子八万元,加上国家文化部、地区文化局拨的十二万元,共计二十万元。这钱要拍九集片子,每集三十分,而且要租车辆、摄像机和摄像师,够紧巴的。王克文在剧担任撰稿、导演、编曲、歌手、灯光;在剧外担任会计、公关主任,一身七职,全为一个目的,省钱。
好不容易拍了两年,拍出前四集民歌之卷,拿到电视台去编辑。人家说,拿钱来,编一集两万元!王克文当时就觉得天也旋地也转,吓昏了。按这个数交钱,那后面的五集(两集民间舞蹈,三集民俗)就别想拍了。好在早已练出了公关的好手段,嘴上抹蜜,腰安弹簧,扮出一副老区人的苦相去感动上帝,终于把钱数压了下来。进制作室是按分钟来计费的。他们付了钱早上七点半就去门口等着,可人家都八点半了才晃过来,还嘲笑他们土老帽,性子急。
编着片子,不争气的肚子老是饿。因为在都市里,他和他的朋友们只能吃得起五块钱一份的炒豆腐。开始服务小姐还热情,到后来,“豆腐西施”就不吃香了,人家睨他们一眼,根本不过来,来得晚的人都上菜了,他们的豆腐仍不见踪影。他们怒火中烧,把卫生筷“啪”地一摔,再也不去这个店了——换个门面更小的店继续吃豆腐。
精神的抗争在与物质和金钱的抗衡中,不能不显得苍白无力。但愿这不是历史的法则。
整用了五年,王克文他们终于要完成《黄土魂》的后期制作了。这部长达四个半小时的专题片,有戏就有在全是原汁原汤原味儿。它的前四集已经在海外发行并流转,它的历史价值将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显露。
王克文手头的酸曲经过十一年顽强不息的搜集,已经足够实现他的初衷,编一本关于仅供研究者参考的“酸曲儿”集了——只需从笔记本上抄下来即可。
到目前为止,陕北民歌这种艺术品位极高的民歌品种还没有一位像张亚雄、郗慧民(“花儿”研究专家)和王洛宾(新疆民歌大师)那样的集大成者。
也许王克文会登临陕北民歌的绝顶?
反正历史的机遇已经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了。
下篇、在生殖崇拜中觅母
1
浏阳河者,延安地区文化局副局长也,以一首民歌之名为自己重新命名,足见其标新立异愿望的强烈。别看他现在身穿皮夹克,头发吹成喷气式,周吴郑王,斯斯文文,颇具长者风范,当年可是正宗的延安土著,精沟子(光屁股)遍山浪的放羊娃娃。学驴打滚,学狗撵耗子,山谷中一个不甘寂寞不得不形影相吊的野小子。所以从小就盼望快点长大,离开憋闷的陕北。后因寒窗苦读,居然小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西北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那份得意,那份风光,连范进中举时的颠狂也难以比拟。无奈碰上“文化大革命”,“文化”变成了臭不可闻的狗屎,本来就自卑的心更加沮丧,直怨爹娘生他生得不是时候。
刘艺、刘阳河、路遥、高建群、曹谷溪在延安
一九七三年,浏阳河当上《延安报》的记者,提一个千疮百孔的人造革提兜儿,用脚步敲打着寂寞的山野,沿着爷爷大大走了几十个春秋的羊肠小道走向自己真正的人生。不过,这已不是简单的重复,命运之神牵着他的手呢。
在那些排斥一切文明的年代里,民俗和民间艺术被骂得狗血淋头,人的本性成了最卑鄙的东西。而大山里的黎民百姓却依然故我,按照祖宗传下的法子活人,照样唱《大女子要汉》、唱《光棍哭妻》,照样在天旱时祈雨,在节日里拜神,连无神论者毛泽东也被他们当神供奉起来。陕北地界这种与外界的强烈反差,引起了浏阳河的注意。为什么这个荒野之地,民歌和民间美术品的数量质量远远超过经济发达地区?为什么他们活得更潇洒更快活?浏阳河开始不露声色地收集研究民歌民俗。
2
浏阳河收集到了山民打夯、踩场、犁地时唱的歌。这些歌都像崖娃娃的歌声一样,几乎没有实词,他认为这是最早的陕北民歌。
不久,安塞县一个山庄的祈雨场面震撼了他。七十年代中期那场遍及西北的大旱,使一些县的粮食亩产平均不到五公斤。天红格巴巴的,充斥着要饿死人的淫威。山民们开始祈雨了。
他们扎起牌楼,塑起龙王爷、水神娘娘和兼管龙王大帝的偶像,烧起高香。为了生存,为了婆姨们、儿娃子们,这些咬钢嚼铁的汉子终于匍匐了下来。请来多路尊神,是因为他们脑子里的神仙世界也和人间一样,勾心斗角、暗中使坏的事时有发生,只敬一个神,怕人家说用着的靠前,用不着的靠后,太不仗义。在这个世界上,农民惹得起谁呢?
献上生猪生羊之后,司雨便向龙王爷请示:“龙王老爷哟,天旱得没办法了!直旱得上山吃的没草了!下山喝的没水了!全庄的人向你祷告,下一场海(大)雨!”如果这里天还没雨,暴怒穷极的山民便将龙王背上山顶,放在日头下暴晒。然后,众汉子吼叫着抬起龙王的牌楼,朝卜卦的方向猛跑,见山翻山,见崖跳崖,粗狂至极。轿子里的龙王像被颠得前仰后栽,不得片刻安生。神话中的旱魃是黄帝之女,秃头青衣状如女鬼——属阴雌之象。因此,祈雨的未婚男性怀抱祈雨瓶,含义在阴阳相感。领头的司雨则背绑刀,刀刃向肉,充满献身的悲壮。最后,他从河里灌起一瓶水,边跑边拿柳条往外撒,象征着普降甘霖。汉子们开始用嘶哑力竭的喉咙唱《祈雨歌》,许下心愿,以改变混蛋龙王不下雨的主意:
晒坏的了,晒坏的了,
五谷田苗晒干了。
龙王的老价哟,救万民!
佛的雨簿玉皇的令,
观音老母的盛水瓶。
玉皇的老价哟,救万民!
农民强压怒火向自然界的暴君低头。而那歌声以爆炸般的力量揭示了他们貌似木讷憨厚,实则充满渴望的精神内涵。
如果说祈雨对神灵还有某种敬畏,那么求子时的歌就更形象地反映了陕北人的处世态度,透露出他们经常用装傻戏弄人的狡黠与顽皮。浏阳河手上有首《娘娘庙求儿》的歌:
马莲开花一抓抓
婆娘家坐下一扑遢
哎,你二姨,你乍去
娘娘庙上祈子去
头顶香盘手提蜡
进了庙门就爬下
磕了个头,忙站起
面前站一个泥娃娃
掐的吃了个泥鸡巴儿
吃到嘴里泥哇哇
咽到肚里凉刷刷
开言我把男人叫
明年我为你生娃价
别人听言事不好
一把拉到庙背后
裙子一撩圪蹴下
放了一个屁没球了哈
山里女子的性启蒙早在娃们能听懂山歌酸曲儿的时候就开始了。有《女娃寻汉》曰:
十七八女娃门前站,
公鸡倒把那草鸡断(追赶,交配之意),
两眼泪不干。
叫一声妈妈你听话,
女娃今年一十八,
一心就想抱娃娃。
这种直露与放肆简直就是野性的呼唤,女子岂能不知种的繁衍是男女结合的产物?当着送子娘娘的面,掐下泥娃娃的小鸡儿(男性生殖器)吃下肚去,与自己的男人眉来眼去地调情,再好不过地说明陕北人多么讲求实际:对神说的再多也是白搭,还得靠男人才能得子。见庙就烧香,完全是一种习惯,说不上什么虔诚。更何况前面爬下磕头,后头蹲下放屁,毫不顾忌,满不在乎,陕北女子在拜神时也显示了太多的人性光芒。
3
靠敬神填不饱饥饿的肚皮。陕北自然环境的恶劣世人皆知。从历史上看,陕北的自然环境有过几起几落:两汉时期,这里“畜牧为天下饶”,特别是无定河流域,更是草木繁盛,牛羊塞道。后因外族入侵,一度衰落。唐朝时,这里的少数民族归顺大唐,陕北又昌盛起来。但是宋朝与西夏的百余年战争使陕北的森林草原破坏殆尽,元气大伤。宋代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为官延安时,有词曰:“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云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苍凉之意,令人心动。明、清对陕北的大规模开发,使陕北的繁荣一度回光返照之后,便彻底沦落为人烟稀少,无人问津的半荒漠地区。游牧游猎丧失了基础,陕北人开始用老镢头向这块干枯瘦弱的土地索取生存的权力。
汗水竭力地滋润着黄土,付出与收获却极为悬殊。不善精打细算的游牧部落子孙如果企图重温苦劳之后一醉方休的梦境,只能到有钱人家去揽工——当长工或打短工。浏阳河结识了一批当年的揽工汉。这些人忆苦思甜时吭吭哧哧说不出个啥,他们早已把下力受苦当成了与生俱来的事情,被沉重的劳作所麻木,而谈起当年的风流,他们精神焕发,口若悬河。那首著名的《五哥放羊》,李谷一、彭丽媛等歌唱家都唱得委婉抒情,可谓实实爱煞人。可如果看到没删节的原词,她们怕是唱不出口的:
正月里,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红灯挂在大门外,
单等你五哥你上工来。
五月里,五端阳,
软米粽子包砂糖,
砂糖冰糖都包上,
没有五哥的唾沫香。
七月里二十三,
五哥放羊在西山,
西山头上没吃饭,
谷米团子山药蛋。
八月里十五日,
家家户户献月哩,
人家献月圆又圆,
五哥还在牧羊圈。
九月里菊花开,
五哥坐在妹子怀,
双手拉开丝绸带,
两个手手揣奶奶。
十二月一年满,
我给五哥算工钱,
二锭银子两吊钱,
零的钱儿加银元。
(《五哥放羊》)
几乎所有的揽工调全是这种模式。揽工汉人见人爱,地主闺女个个发贱,动不动就让浑身羊膻气羊骚味的长工坐在怀里。浏阳河逐一对照这些歌曲,忍不住发笑。穷苦的揽工汉大多孤身一人,受人冷遇,低眉顺眼。当主人家闹红火之时,他们孤伶伶地蜷在又冷又破的土炕上悲叹。这时,黄梁美梦引发了灵感的火花,把主人的女儿编排进自己的好梦里,度过一个又一个难捱的夜晚。
4
揽工,艳遇并不能满足游牧部落子孙闯荡天下的野心。像浏阳河当年急匆匆逃离陕北的心态一样,一代代的陕北男人心里都深埋着不安份的种子,他们想发财,想在婆姨的面前证明证明自己,想去瞧一瞧山外的世界。他们向往动荡。走西口成了男人们自觉的行动,难以更改的习俗,再好的女人也拴不住他们的心。于是,有了撕心裂肺的悲歌《走西口》。
“走西口”说的是延安一个名叫孙玉莲的女子与新婚丈夫分离的故事。一九二七年陕北大饥荒,孙玉莲女大当嫁却嫁不出门,得了相思病,一个叫太春的小医生被请进家中为女子治病。一来二去,女有情男有意,瞒了爹娘私定终身。两人正月里成亲,三月里太春就要走西口,为的是行医扬名天下,挣钱养活家人。孙玉莲百般劝说,苦留不住,送别时唱下了《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难留,
怀抱上那溜头匣,
给哥哥溜一溜头。
送哥到大门口,
小妹妹不丢手,
有两名知心话,
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
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拉话解忧愁。
喝水喝长流水,
再不要喝泉眼水,
泉眼上蛇摆尾,
操心伤了你。
歇脚歇小崖,
不要歇太崖,
操心那千年石,
单等那仇人来。
……
掏钱雇上人,
谁和你一条心,
总不如小妹妹,
挨心又贴近。
吃烟你自打火,
不敢对人家的火,
操心那绿林响马,
吹进了蒙汗药。
睡觉睡当炕,
不要睡炕边,
防住那挖墙贼,
挖到你跟前。
哥哥你走西口,
万不要朋友,
你交下好朋友,
这辈子不往回走。
有钱是朋友,
没钱下眼瞅,
唯有小妹妹,
天长又日久。
字字悲切,行行伤怀,句句知心,一个知冷知热,内心滚烫却又低头认命的乡下女子活脱脱被刻画出来。可是,仍劝不动男人铁打的心肠,男人有男人的苦衷,一曲由男人唱出的歌,描述了汉子们此时此刻的心情。
叫一声妹妹泪莫要流,
泪格蛋蛋是哥哥心上的油。
实心心的哥哥本来不呀想走,
真魂魂还在妹妹身呀左右。
叫一声妹妹哟你莫要哭,
哭成个泪人人叫哥哥咋上路。
人常说树挪死来人挪活,
又不是哥哥一人走西口。
哎亲亲,哎亲亲,
我挣上个十斗八斗就往回走。
叫声妹妹莫呀犯愁,
愁煞了亲哥哥惦不好活。
为你码好柴来为你换回油,
枣树圪针为你插了一墙头。
哎亲亲,哎亲亲,
到夜晚你守住大门放开狗。
妹妹莫担忧,
走路我拣大路走,
坐船我坐船舱,
我遇见崖头躲它九丈九。
活到这份上,够凄惨了吧?可连有走西口也走不了,逃荒也无处可逃的时候。二十年代未连续三年大饥荒,使陕北赤地千里饿殍遍布。那个后来名声大噪的二十三岁的美国记者斯诺,本来打算在这里找到东方的魅力,但是,他在这里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人因为没有吃的而活活饿死。那是一段恶梦般的时间,眼前尽是些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活尸首:“挂在他身上快要死去的皮肉打着皱折;你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他的眼光茫然无神;他把什么都变卖了——房上梁,身上的衣服,有时甚至卖了最后一块摭羞布,他在烈日下摇摇晃晃,睾丸软软地挂在那里像干瘪的橄榄核——这是最后一个严峻的嘲弄,提醒你他原来曾经是一个人。
儿童们甚至更加可怜,他们的小骷髅弯曲变形,关节突出,骨瘦如柴,鼓鼓的肚皮由于塞满了树皮锯末像生了肿瘤一样。女人们躺在角落里等死,屁股上没有肉,瘦骨嶙嶙,乳房干瘪下垂,像空麻袋一样。”
饥饿的人们无力走出纵横千里的饥饿圈,只好卖儿女卖婆姨卖自己。佳县黄河岸边的渡口是卖人的市场,陕北人向山西人卖自己的亲骨肉。骨瘦如柴的男女老少黑压压一片,没有哭泣,没有离愁,只有刻骨剜心的饥饿,阴森的死亡之气把他们吓住了,都盼望快有人来把自己领走。卖不出去的人就地饿死在那里,最后连人贩子也饿死了。而后来者又黑压压地来到尸体边继续等死。
有首歌子叫《卖娃娃》
民国十三年,
遭了火年成,
高粱面刷糊糊,
三天喝两碗。
可怜实可怜,
可怜实可怜,
大的五六岁,
小的两三岁,
奶头上一个怀抱抱,
谁要卖给谁呀么哎嗨哎。
活着就是一切。在数千年来大自然反反复复如此残酷的挑战面前,生命对死亡无能为力。世界上很少有生命受到如此悲惨的压迫。从古到今,陕北人只能以加倍的疯狂和努力去生殖繁衍,保持族类的延续,完成个人生存的价值。以此肯定生命,补偿死亡。在死亡和饥饿一代代延续的教育下,陕北的民歌、剪纸、雕刻之中,抓鸡娃娃、榴开百子、鲤鱼闹莲、莲生贵子等形象随处可见。陕北人以鸡、鱼、如意云等象征男阳,以菱形孔、莲花、牡丹象征女阴,以石榴、葫芦等表示多子,而鹊登梅、蝶恋花、鱼穿莲则暗喻男女交合,婚俗中新房里的剪纸、“扣碗”,也是这类含义。
这是反抗死神的生命交响乐。
5
浏阳河相信,研究原始的民间艺术才能使他一步步触摸到生命本来面目。原始艺术中的灵感和赤裸裸呈现出的灵魂,也许能回答他在现实的中困惑: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他在精神上与生命的真谛已经近在咫尺,但脚下的路还有千里万里。
他已经五十岁了。
也许该知天命了。
他不停地下乡。
正月的陕北,干冷干冷的,白雪使大起大落的黄土地柔和多了。村庄上弥漫的羊粪味儿和烧炕的青烟,让人想到温暖。毛色光泽,模样凶猛的大狗们见到生人也只摇摇尾巴。浏阳河在每一个贴了窗花的窑洞前驻足,看那些大红大绿、神秘莫测的剪纸;跟上社火队、秧歌队颠颠地跑,原始的鼓声、歌声向这位虔诚的后人发射出宏大艳丽的光华。晚上,随便敲开一扇柴门,借宿。用地道的土话一介绍身份,人家就把他接住了。屋里墙很黑,灶烟熏的。被子和墙一样黑,每个线缝里都爬着三两个虱子。人家说,你们公家人,讲卫生,不盖我这搭的被子。说着撂过一件羊皮袄。等盖上身,觉得有点粘乎乎的不对劲,闻一闻,才晓得是白日价娃娃把屎巴巴拉上去了。
所有这些个人的艰难求索、苦辣酸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古老的习俗、民歌被一一实录下来。这些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永恒的珍品,带着原始思维的浑沌连住我们的根,重现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年代,成为后世发展创造文化艺术的“高不可及”的范本。
浏阳河觉得,陕北正月里沸沸扬扬、红红火火的秧歌是民间的艺术节和狂欢节。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山民不愿在艺术中重现生活的悲剧和苦难,他们要通过最火爆的热闹,年复一年地反复体验与列祖列宗的情感联系,从母体艺术中吮吸生命的乳汁,高扬起自信的旗帜,给生命鼓劲加油。
“烂裆裤子漏水锅,没钱还爱个穷红火”。活下去!活下去!追求欢娱,向往自由,这就是山民狂欢的主旋律。
他把这一切都用笔记下来:秧歌概念之大,几乎可以把延安的民间歌舞都囊括其中。秧歌原称“阳歌”,是祭太阳神的一种歌舞,主要在春节农闲里节进行,用以喜迎一阳复苏、大地春回——又快有吃的啦。
闹秧歌是延安农村最红火热闹最激动人心的事情。演出时所有参加者披红挂绿腰扎彩带,在伞头的带领下翩翩起舞。其后紧随的有凛凛虎气的腰鼓,男追女闪的旱船,弄假成真的二鬼打架,耳朵上挂辣椒、手执旱烟袋的蛮婆子,整个队伍喜气洋洋,蔚为壮观。
“伞头”是秧歌队的核心领导人物,他手擎一只平顶圆形黄罗伞或尖顶蓝布万民伞,以体现凡间的神权,并负责编舞,领唱,所有唱词都是触景生情,即兴编来。每每唱罢最后一句,众人便模仿着伞头的声调、动作,齐声应和“哎嗨哎嗨哟”,气氛十分浓烈火爆。如进庄户院拜年时,见窑顶上卧只鸡,伞头便会唱:
进得你们大门头抬起,
脑畔上卧一只老公鸡。
老公鸡,放了个屁,
财神爷来到你们的当院里。
伞头唱罢拜年调,他的五花八门的队伍便你方唱罢我登场,信口开河,幽默诙谐,毫无禁忌。
跑驴的唱:
初三十三二十三,
想回娘家撂下个汉。
儿背上,女抱上,
老汉拴在裤带上。
蛮婆子也晃着耳朵上的辣椒唱:
蛮婆家蛮,蛮婆家蛮,
蛮婆家生在黑木头川。
每日价起来四方串,
管你们旁人球相干。
此时,腰鼓也惊天动地,尘土飞扬打得正忙。只见鼓手们头顶的白羊肚手巾得意非凡地摇动,红绸子鼓槌狂飞劲舞,扎着绑腿的缠腰、翻跟头,其气势力度如挟电风雷,似百万军旅自天而降,令人眼花缭乱。山民称打腰鼓的“式子慷慨码子硬”。这种自西域传来,用途众说纷纭的原始乐器被陕北人且鼓且舞二千年,成为当代中国最具有魅力的一种鼓舞。舞蹈的产生比民歌还早,是随着生命的生产而出现的。原始舞蹈实际上是所谓动物“调情”的继续,许多这样的舞蹈美化地模仿这种本能的“调情”动作。
在南非的瓦林加部族,对所有性成熟年龄的姑娘都要举行一次成年仪式。在这种仪式上,要在一种样子像生殖器的鼓的伴奏下跳一种舞。晚上,舞蹈结束之后,仪式达到高潮,用一种神圣的牛角戳破每一个姑娘的处女膜。第二天开始“性交方法示范”,从一个准备好的篮子里取出一对男女的偶像,由成年人拿着这对偶像作性交表演。青年们通过跳舞和示范动作,领略了人生的奥秘。
陕北的腰鼓、胸鼓、蹩鼓等鼓舞同样非凡地展示男性的生命力、体态美,给人以深刻的美的感受。同时,也是冷寂之地两性交往交流的特殊形式。这是鼓舞在陕北千年不衰的真正的内存生命力。
“老号”、唢呐庄严隆重地响了。老号以无旋律、非主奏的浑厚的嘶鸣,被山民当作驱鬼镇邪的乐声,称为“起威”。唢呐则呜呜哇哇吹出一片喜庆。乐师们将眼睛瞪大,腮帮子鼓出鸡蛋两个肉球,猛吹。有的因为手冷,在喇叭上套一截“棉”袖筒,把手护住。山民们用歌儿戏谑编派他们:“铜头子,木杆子,十个指头按眼子,眼睛瞪成个铜铃子,喇叭头掉下些水点子,起个名儿叫‘龟子’。”说起“龟子”的称谓,又可追溯至汉唐时代。那时西域龟兹乐风靡长安,唢呐自西域传来,以其声调独特、制作简单而为中原人广泛接受,但因语音的不同,把吹唢呐的龟兹人想当然地叫成“龟子”也未可知。
6
如果说闹秧歌是陕北人为了补偿生存的孤苦与艰辛,战胜精神心理的重负,强化生命力的手段,那么民间剪纸、刺绣则非常直露明白地透露了原始文化的性崇拜内涵:石榴被描绘成一个硕大浑圆的子宫,里面的喜鹊胚胎正一步步变成活泼的生命,隐喻生命的孕育过程;大南瓜也被暗喻为女性子宫,小老鼠钻入南瓜中偷子(籽),用“偷”来形容“情爱”之奥秘。偷得越多,子也就越多。而剪纸表现最多最古老的主题,则为“抓鸡娃娃”,也称“抓髻娃娃”。鸡的形象在陕北被视为阳性吉祥物,“抓鸡”意为求偶。如子长县民歌《大女子要汉》唱道:
十七八(岁)女娃门上钻,
公鸡倒把草鸡断(追)。
当院里飞过两只鸡,
人家好比配夫妻。
急于婚配之心情明白无误。
抓鸡娃娃是男性生殖崇拜的演化形象,是生命之种,在剪纸中的形象为:娃娃两手抓鸡,腹部装饰以云纹,石榴尖向下,暗喻怀孕;或为娃娃两手抓鸡,下腹部有象征男阳的两圆一长三个点,胯下是一象征女阴的“¤”符号。
浏阳河广纳民间剪纸艺人,以办学习班的名义把那些个小脚老婆婆招呼到一搭,发些彩纸,由着她们去剪,观察她们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的作品及其寓意。在现实生活中,这些婆姨至今仍处于附属的地位,只有在个人的艺术王国里,她们的心灵才胆怯地试着翅膀扑楞起来,作为人的情感才显现和升华起来。她们的创造,看似简单稚拙,实际上是民族群体历史积衍。是祖先与我们交流的特殊方式。祖先把人类童年时期浑沌思维方式让民间艺人一辈辈传承的下来,使我们不得不叹服原始艺术的永久魅力和强烈的震动波。
小脚婆子们把真经传给了浏阳河。
弄清了这些民俗风情,再去听民歌,所有的寓意就都清楚了。如安塞民歌的《寻婆家》:
身穿上扎花袄,
手拿上丝手帕,
洋莲花马褂褂,
穿上照人吧。
腰紧纱罗裙,
裤脚石榴粉,
扎一副鸳鸯带,
下坠银铃铃。
鞋是胡椒鞋,
披中突出来,
夜蝙蝠眨眼睛,
灰老鼠过桥来。
腊月里梅花开,
婆婆家引奴来,
打扮起个小女娃,
坐在轿里抬。
……
这些动物、植物的名称,已不是原初的意义,而输入了大量人文信息,自《诗经》时代以来,这些字、词、名称,差不多都成了生殖的隐语。
7
随着文明程度的增加,整个大西北的婚俗发生了重大变化。古老的习俗都模糊了,朦胧了,鲜为人知了,代之而起的是“洋”时髦——卧车车队。不论哪个民族的新媳妇都一律穿大红的布拉吉,头上扎着假花,坐在卧车副驾驶的位置上,奔赴人生的辉煌。陕北也是如此。在延安城和附近县城,冬天的腊月里,常有娶亲的车队招摇而过,在不大的城里左盘右绕,竭力模仿大地方的人,尽管土腥味很重,如同土豆上开了个洋姜花儿。浏阳河、王克文、于志明等人为了寻找古老的婚俗和生殖崇拜的痕迹,只好向远离城镇的山野挺进,越远越好。
陕北的婚俗在民歌中大部分被跳过,被省略了。常常是虚晃几枪之后,立即奔向最动情最奥秘最让人感兴趣的阶段,所以,他们不得不发动老人回忆,或是在雪野中遍山浪,以期见到土著的婚礼。再后来,关于古老婚俗的完整的文字图像资料就进入了中国文化史之中。
旧时陕北人的婚姻,虽然也是要通过“父母之言”,“问媳妇”,订娃娃亲,但变相的“见面”绝不被排除,父母们常通过庙会、骡马大会、闹秧歌等活动,有意让成年的儿女去搞社交和公关活动。延安以南的羊泉塬上,每当集圆人盛之时,便会出现一个颇富诗情的奇妙景象:店铺的台阶上或街心土台上,许多待字闺中的年轻女娃勾肩搭臂站在那里,而且大都眉色飞舞,笑逐言开。这就是延安独有的习俗:“比姑娘”。
比姑娘是一种半公开的习俗,其目的是“娆后生”,让别人知道,自己该出嫁了。她们吸引未婚后生在其周围徘徊留连,借以选择自己的意中人。比姑娘时,过往行人都可以看,也可评价某某女子是绝代佳人,但是不许有鲁莽行为,讥笑也是不允许的。总之是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姑娘被相中,就会有媒人去提亲,“问媳妇”要下彩礼,土话叫“占钱”,意为某家的女子被某家的儿子占下了,有了主了。
但是斗起胆子想猛劲“自由”一下的后生也不在少数。“你把我稀罕我把你爱,一天三趟看你来。”信天游里的《看妹妹》,就是他们的自述:
头一回看你来呀你不在,
你妈妈给我吃了黑豆红豆、
红豆黑豆酸白菜,
亲亲。
二一回看你来呀你不在,
你妈妈说你在山里山外、
山外山里掏苦菜,
亲亲。
三一回看你来呀你不在,
你妈妈捞(举)起扁担翻过正过、
左过右过直打坏,
亲亲。
四一回来看你呀你在哩,
你在那锅台上喀叮叮喀嗒嗒、
喀嗒嗒喀叮叮切菜哩,
亲亲。
如此痴心执著,还有不把女子弄到手的?婚礼在腊月里进行。“三班子吹来两班子打,闹闹嚷嚷送到家”。男方的队伍叫“迎人的”,女家的队伍叫“送人的”。迎人的队伍出村前,须先有一群羊在要经过的路上踩一番,叫做“采(踩)花路”。迎亲的队伍出发了,前面是“龟子”——吹鼓手引导,后面是新郎擎酒相送。得意之情呜哩哇拉的唢呐里弥漫了大山。
新媳妇离娘以前,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对这门亲事喜欢还是不喜欢,都要哭,不是伤心地哭,而是故作姿态地哭,意味不愿离开娘,到男家后永远忘不了娘的养育之恩。新媳妇哭时,娘家人有时也说几句宽心话,如果婚姻不满意,自然要真心加以劝慰,劝她要为长远着想哩,或者干脆就说要认命哩,婚姻是前世注定的,千里婚姻一线牵,月下老人早就安排好了。但一般作母亲的,知道女儿是假哭,也便不劝,由她哭上一阵子,然后再去梳洗打扮,穿上迎队的队伍送来的新嫁衣(一般由新郎的舅舅送),然后再上轿或上马上车。
新媳妇土语叫“新娃娃”,上轿或上马以前,还有个简短的仪式,即主事总管喊一声“新娃娃上轿”后,由其姐夫抱上轿或鞍座。这里还讲究,新娃娃出嫁的前一天或当天不能吃饭喝水,大概是陕北山高路远,要走一两天才能到男家,不吃不喝才能不解手,因为解手要下地,一下地,新娃娃就不新了。
据老人们回忆,过去陕北婚嫁不叫迎亲,而叫“迎丑”,新娃娃要翻穿羊皮袄,脸上用锅灰涂成黑色,打扮得越丑越好,以免途中被鬼魅看中抢走。这个讲究,可能是远古时期抢亲习俗的演变。
陕北人是很重情义的。听说将有迎亲队伍经过,沿途各村都会在路边支起桌凳、备好水酒相送。路上并设下路障,以阻挡迎亲队伍,这就叫作“挡路”。
挡路,是为了把喜事闹得更红火些。这时最出风头的要数鼓手了。人们将钱拍在长凳上,算是对他们的奖赏。放一次钱就须吹打一番,直到人们尽了兴,才拿开长凳——放行。
九宫八卦现安排,
亲人亲马入院来。
今安里宅婚书算,
良辰吉日下轿来,
有吉庆!”
为了使新娘子脚不沾地,院子里早已备好了毡子供她通过,这叫“走红毡”。
走啊!走啊!红毡虽然短,却象征着人生的一个阶段!
陕北的民俗,显现出一个情调的美,艺术的美!
洞房里,正在进行着别一道程序——撒帐。撒下铁铧,撒下核桃红枣,撒下五谷杂粮。铁铧象征着勤劳,五谷象征着丰收,核桃枣子呢?人们取其谐音:“和头”、早生贵子。
司仪边撒帐边唱:
一撒东方甲乙木,
二撒南方丙丁火,
三撒西方庚辛金,
四撒北方壬癸水,
五撒中方戊己土。
金谷留根长一埂,
一撒来一功,
二撒云儿来,再拜悬空。
面里相逢擂两合,
喊一声惊天地哟在福禄中。
天无忌,地无忌。
姜太公在此,百元禁忌。
司仪还要在洞房前挂出弓箭。这弓箭的寓意,当然又是男性生殖崇拜的形象。入洞房了。新郎手提着斗,倒退着走,新娘由送人的搀扶紧紧跟上。洞房内先就有一老太婆照帐,不许未婚女子和再婚人进来。进得洞房,新女婿才可挑开新媳妇的盖头,一睹芳容。然后,进行开脸、上头的仪式。
开脸是由新郎的婶娘辈施行。旧俗一般是抽一根棉线,蘸上水,两头用手抓住,在新娘的脸上缓缓移动,拔除茸毛。考其寓意,大概是正式宣布新娘已由孩子长大成大人了,该去乳毛了。开脸毕,马上上头。上头时新郎和新娘背靠背坐在一起,由照帐的老太太手持木梳,提出两人的头发,让其互相交织、缠绕,以示成为“结发夫妻”。上头时也要唱歌。歌词是:
头一木梳短,
二一木梳长,
×家的女儿跳过×家的花院墙。
双双核桃双双枣,
双双儿女满炕跑。
坐下一板凳,
站起一格阵。
养女子,要巧的,
石榴牡丹冒佼的。
养小子,要好的,
戴顶子,穿袍子。
唱罢这首与计划生育政策很不协调的歌,新媳妇的发式也由辫子梳成巴巴头,在脑后盘起一个圆圆的饼,成了正式的小媳妇,“结发夫妻”就要通过阴阳大合,展开他们或美满或痛苦的日子了。
洞房外,是吹鼓手满是酒气的歌声:
月儿弯弯照九州,
新女婿高兴新娃娃愁,
送人的饮酒在高楼,
吹鼓手等在个门外头。
结婚的欢乐促进了爱的发展。千百年来,它大大地丰富和发展人类的文明和情感。它使性欲、生殖本能变成了富有美感的行为,用鲜花装饰妊娠的奥秘,以太阳形容两性间的吸引,世俗的感受变成了天国的畅游。同时,婚姻也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困惑,无数失败的婚姻给人以痛苦和沮丧的感受。有人因此提出了婚姻革命,提倡试婚,非婚同居,让婚姻真正变成爱的结合。而事实上,这只能是些高不可及的梦想。美梦难成,人与自身、人与社会的异化,使现代人对生命充满了困惑和茫然。
原始色彩极浓的民间艺术,民间婚俗是我们的先人凭借本能认识生命的方式,反映了他们对生命最坚定的肯定,是他们用浑沌思维谱写出的“生命赞歌”。
“生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人类诞生之初的第一个问题,也是人类最终的问题。当代英国思想家汤因比在与日本思想家池田大作的对话中指出:“要理解我们所居住的宇宙本质,人类的智力是极为有限的……我们对人生所面临的几个最重要的问题的解答,不管怎么合理地应用手中信息,也是难以解答的。”浏阳河等人对古老的民歌、民俗、剪纸的整理与考证,使我们隐约听到了人类童年时代对生命本来面目的种种不加掩饰的解答。祖先们的亲切呼唤与未来科学假说遥相呼应,共同构成了人类对这个哲学命题的答案。
8
幸亏这个喝醉了酒一样的世界上还有一大批浏阳河、王克文这样只听从内心灵魂召唤的人物。他们埋下高贵的头颅,麻痹敏感的自尊,四处作揖拜佛,用讨来的钱办文化。因为有了他们这样的区区小人物,华夏古国可以不再担心古老的黄土文化失落失传。浏阳河以其独到的眼光和智慧,用好不容易筹来的数万元钱,编辑出版了一部有六百二十五页的著作——《中国民间歌谣集成·陕西卷·延安地区分册》。钱,没有白花,任何一个文化人都会为编辑者非凡的忠诚和胆量所感动,为资料的翔实珍贵而赞叹,浏阳河在书的序言中写道:这本书的收集整理过程,“所花时间最多,大概前后有十多年吧;动用的人员也最多,大概不下千余人吧。但收集到了其中的部分,并不敢扬言便是集大成之举……
刘阳河笔名浏阳河“关于歌谣词语的思想内容方面,我们是这样做的:由于是集成,便尽量忠于原作。对于确乎不便过目者,对作了删节,如《十八摸》仅录十二摸等。但对叙事完整的民歌,中间夹杂有几句近乎色情的词句,但再未加以删改。好在这不是一本公开发行的书,只是一本保存资料性质的书,所以如果有读者在偶翻这本集成,提出这方面的质疑时,请多加理解,不要过份责备。”
打开浏阳河主编的《民歌集成》,翻到“仅录十二摸”的民歌《十八摸》并摘录下来进,会产生不过如此的感觉。它极可能是落拓文人的无聊之作,远没有其它民歌的生动、鲜活和艺术成就,毫不吸引人。
敢于收录此类民歌,足以证明他们这本歌谣集成的权威性。延安人终于有了大文化观念,开始承认人类的各个发展阶段的文明成果——不管这些成果在今天看来多么粗俗、毫无廉耻并伴有赤裸裸的色情倾向。这是民间艺术研究走向深层重要标志。也是保证民歌不被改变性质,充当宣传工具,保持其生命力的唯一办法。
9
宝塔如碑。我在一九九三年初的延安街头,见识了激光唱碟里“浑身都是性感”的麦当娜的歌声和尊容。“脱星”麦姐儿把手放在脐下三寸处,摆出一副飘飘欲仙如醉如痴的样子,四处扭臀送胯。边上有小青年高声叫她。崔健也从录音机里卖力地声嘶力竭地吼,还有潘美辰、黎明、郭富城等等,都变成一盒磁带给风雪弥漫、煤烟四起的小城延安增添新潮的风景。然而,陕北民歌仍在顽强地显示自己,每个卖磁带的摊位都有陕北民歌的位置,而且价格坚挺,决不讲价,好似要让外人知晓冯健雪、员恩凤、贺玉堂、孙志宽等陕北民歌手在陕北人心头的重量。
我离开延安里,浏阳河正在伏案撰写关于陕北民俗、民歌、民间艺术的长篇著作,王克文正在为电视系列片《黄土魂》的最后完成而焦虑、奔忙。他们的目光都已经超越迷蒙的黄土高原,怀抱着让全中国、全世界,都像他们一样迷恋黄土文化的壮志。其执著和勇气,让人想起破釜沉舟的项羽,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望着这两条陕北汉子愁眉深锁、雕塑般的面孔,我想起了一位学者的预言:“东方和中国的民间艺术,最完整,最丰富地保留了人类群体文化演进的历史轨迹,将成为研究人类文化史、发展史的最珍贵的艺术宝库。”也许有一天,陕北民歌会凝固成历史的化石,但是它在中国民族文化中的地位却是至高无上的,并且永远闪烁着人性的光芒。
该消亡的,靠人工呼吸和强心剂也无法使之复苏。
要永存的,无论怎样的冷落挫折萧条也不会逝去。
人们尽可以不注意信天游,不知道有一批靠焚烧自己去殉事业的理想主义者,但是理想的光辉却通过这些人微弱固执的烛光,无声无息不可阻挡地影响和改变人类的命运。
理想可以被淡漠一时,但谁不拥有她,谁就会彻底贬值,成为“流血甩卖”的对象。这,也就是比信天游更宝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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