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桃花烬文锦瑟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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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锦瑟微醺

桃花烬

「莫以今时宠」壹．时至春初。万物复苏。偌大的庭院，女子歇斯底里的声响穿过茂盛的柳枝，逐渐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春光之中。——“息妫，若不是你，我早已被封为后。若不是你，我仍然享受盛宠。”楹妃咬牙切齿地喊，眼睛里散出怨毒的神色。被唤作息妫的女子侧头望向窗外，窗棂缓缓飘进的雪白柳絮氤氲开来，楹妃明艳妖冶的脸渐渐模糊不清了。息妫轻笑着问，“你栓不住王的心，与我何干？”说罢自顾自从枕边拾起一盒胭脂，抹起面颊。楹妃歇斯底里的神色瞬间凝滞下来，她打量坐在铜镜前的女子。——秀眉如鬓，嘴唇嫣红。缭乱的黑发一直垂到洁白的脚踝。那月牙般的眼神却澄澈深邃地宛如一口井。楹妃不得不承认，哪怕在这美人如云的后宫里，息妫的美貌仍是艳绝。也难怪，王宠溺地唤她，桃花。果真艳若桃花。半晌的沉默后，楹妃忽然放声大笑。她冰冰凉凉的指尖突然狠狠捏住息妫的脸，那指甲是鲜艳如血一般的红色。楹妃仔细打量着她，忽而收住了脸上的笑意道，“你这丫头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今天就让哀家送你上路。”突然手上猛地一加力，那鲜红鲜红的指甲便一点点陷进息妫凝脂一般的脸。楹妃身后的嬷嬷一步上前，手里举着精致的银质酒樽。酒樽里面微微晃动的液体是淡淡的红色，在清晨干净的阳光里，闪烁着鬼魅般的光泽。息妫立即便明白了楹妃的来意：不是斗嘴，不是诋毁，也不是争宠。而是，要她死。挣扎中，随身带着的蝶样翡翠玉佩清脆的掉落在地上，顿时成了脆片。楹妃狰狞的笑声在她耳边回荡，“你不过是红颜祸水罢了，息国因你而灭。你死了，是楚国的福音。王是不会拿我怎样的。”息妫听到了息国，想到了昔日视她如珍宝的夫君，突然停止了所有挣扎。嬷嬷枯老的手指扯住她黑锦似的头发，捏起那嫣红的口，作势就要将毒酒灌进。她轻轻闭上了双眼。也许，饮下这杯酒，这样的归宿对谁都是最好。砰——生死攸关的一刹那，门突然被狠狠踹开了。是楚王。巨大的声响吓得嬷嬷将酒樽打翻在地,淌出的毒酒反着晨光，发出细微的声响。楚王逆着光，穿着金色的丝缎袍子，发丝稳练地束起，看不到任何表情。他上前霸道地一把将息妫揽进怀里，眼睛盯着地砖上正冒着白色气泡的液体，清秀俊逸的脸上突然蔓延起腾腾杀气。“楹妃，你好大胆子。”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王，楚国上下都说这个女人不祥。我不过，不过是是为你好罢了。”楹妃欲语还休，说到最后，语调竟低地连自己都听不见。楚王走到她面前，弯下身子，冷峻的眼正好与她怯懦的视线相平。他捏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你要是为自己好，就别再靠近桃花。否则……”，王转过身，望向那一滩毒酒努努嘴，“休怪我破了夫妻的情面！”「难忘旧时恩」壹．桃花。桃花。漆黑的夜，楚王急促地唤，宽大的手掌摸索到息妫冰凉的手，攥住，久久不愿放开。息妫睁了眼，深深凝望着枕边熟睡安好的男子。皎洁的月华穿过芙蓉帐的青色纱幔，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她轻轻拂开他的手，起身，披上素缎衣裳，掌了灯。浮华的宫，只有深夜才能沉淀出王朝更迭的沧桑。她叹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是很多很多年前了罢。可为什么，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如同刻进血液。那时她还未嫁进息国，被唤作妫氏。因了她针线活儿做得极好，好到就连陈国的孩童都晓得妫氏姑娘不但貌美出尘且琴棋书画针织刺绣样样了得。于是一年元宵佳日，被叔父带到街市上绣灯布。街市上热闹得很，叫卖的耍杂的应有尽有。然而一张不大桃木桌前，她神色从容，是与那个年纪女孩子不一样的稳练。她着一件素青色的衣裳，头发也只是随意挽一个简单的髻。身畔，则是一盏盏姹紫嫣红的花灯和拥挤喧嚣的人群，却更衬得那一张淡定宛如出水芙蓉的脸颊。锦鲤，骏马，喜鹊，海棠，牡丹，忍冬……只见那纤纤素手出神入化上穿下引，不到几盏茶的功夫，便是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灯布。“好！好！”众人喝彩，“妫氏姑娘真是了得！”打杂的小童利落地将灯布包上灯笼架。烛火一点，五光十色，甚为旖旎。自是一番哄抢夸赞。妫氏却也只是轻轻一笑，随手整理一下耳边散落的发丝。随后又埋下头，丝线引上绣花针，绣一副仕女图。“绣得是好，无韵。”人群里男子清淡却略带不屑的声音异常刺耳。吵闹的人群忽然就静了下来，妫氏抬起头，正迎上那似笑非笑的轻佻目光。在遇到这目光的主人之前，她从来都以为，陈国乃至天下的男子都应如大哥与父亲一般，剽悍骁勇不解风情。她哪里见过眼前的这般男子呢，俊逸风流，却又唐突无礼。男子穿一件粗布白衫，深邃的眼，浓黑的眉，嘴角微微上翘，眉宇间满是傲慢。他一边轻摇锦扇，一边从桌边捧起一盏花灯把玩道，“哪里了得，依在下看就平淡得紧。”说着递来一只蝶样翡翠，“你可把在下这小物绣出个一二来？”妫氏搁下绣针，接过什物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珍品。于是将翡翠放在桃木桌角，继续拾起绣花针低头刺绣，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只好努力扮作云淡风轻道：“蝴蝶鸳鸯自古是情物，情为何，小女不知，又如何能绣出公子所要的韵味来呢？”男子不再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着妫氏刺绣。期间，她偶尔抬头，只望见凝视自己的那一双眼眸，两靥顿生绯红。连着针的手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起来，心里却是莫名欣喜发热的。她满心欢喜地在侍女身畔绣了几枝桃花，又在那女子的香腮上添两抹绯红。待到仕女图完成，男子未征得妫氏的同意便捧起画来，凝望片刻便小心翼翼收入怀中。随后拉过身后的白马纵身跃了上去。妫氏看着他跃马的背影，心里竟泛出些许失落来。她忽而看到桌角的翡翠，便不顾矜持地喊，“喂，你的东西落了！”他回头，眯起狭长的眼，只说了一句话，“来楚国，我等你。”妫氏含羞一笑，情难自禁地点了点头。男子便一路策马绝尘而去了。贰．那夜的元宵节之后，妫氏仿若害了病，整日仄仄，盯着一只翡翠发愣。愈是看，便愈是想。她绣鸳鸯蝴蝶，绣连理合欢。绣着绣着，便痴痴笑了。去楚国。这成了她全部的绮念，却也是奢求。她，本是上古时期一幅作于羊皮上的水墨桃花。作为帝王的陪葬，安心在古墓中潜心修行。还未修成正果，却被盗墓贼窃了出。积攒了千年之久的精光在离开古墓的一霎散开了。阳光，风，水，湿气……古墓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很快，画儿上的墨迹开始龟裂，脱落。羊皮里的小妖看着残破不堪的自己，以为就要这样完了。元神随着本尊灰飞烟灭。后来，两国交战，水墨桃花几经辗转落入息国地盘。奄奄一息的她被金丝缎子包着，呈给了息候。息候尚且年幼，却是爱画之人，亦是懂画之人，对这幅珍品自是爱不释手。上墨，擦拭，缝合。息候夜夜坐于盈盈烛火前，小心翼翼将她修补。他的指尖温暖，眼神柔软。每完成一步，他都会笑得眼睛和眉毛都弯起来，全然不是帝王的冷漠模样。水墨桃花里的小妖每日只要感受到来自于息候的温度，心里便无比踏实。是一次月满夜，息候在缝合羊皮时不小心被针扎上了手。一滴血，落在了羊皮上。万物之精华瞬间如同一注汹涌的泉，随着血痕快速流入小妖的身体里去。她顿觉经脉畅通，元气大增。他不但救她于旦夕，而且赠她以精元。正因如此，息妫始终视息候为恩人。所以，她始终不愿离开。心甘情愿住在羊皮里，陪着他，守着他。看他微笑，听他叹息。而息候的那一滴血，成了枯萎的黑白羊皮上，一朵灿烂的桃花。后来，息国的国力衰弱不振，日薄西山。羊皮里的小妖告诉自己，报恩的时候来了。于是托了凡胎，来到人间。古人常说因果，那么，息候就是她来到人世的因了。可这世间万物哪里可以这样简单。就好像，她是注定要嫁去息国的，却偏偏爱上楚国的男子。夜不能寐。妫氏捧着竹简痴痴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本以为，报恩便是走一趟尘世的理由。却不想，这世间，还有情字一说。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住哪里，即便去了楚国，也未必能够相遇。也许那句话对他来说只是云烟，而她却一厢情愿沉溺进去，不问来路。多傻。七情六欲。缘起缘灭。她走不出，参不透。只是她至今都记得他的笑容，薄薄的唇线扬起，眼睛被花灯映得迷离。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对白，日后的每一次忆起，都红了眼，疼了心。叁．其实，她只是初出人世的小妖。并不指望自己能如妲己一般，掌控男人的喜怒哀乐，追逐夜夜笙歌的快乐。毕竟报恩是她最初的执念。所以她毅然割舍掉相思，选择出嫁。凤冠霞帔。金鞭络绎。喜轿上的妫氏捏着蝶样翡翠，终于落下两滴泪。一滴，便是百年道行。息候揭开喜帕时，息妫努力让自己笑得明媚。他望着美人明丽的脸出了神，却并不知道这浮凸有致的身体里有自己的血肉。也不知道，她娇美的妻，此时正想着另一个男子的脸。盈盈红烛灭。黑暗中，息妫只是死死攥着蝴蝶翡翠。想要微笑，眼角眉梢却忍不住悲伤。婚后，息候待她极好。替她描眉，陪她栽花。偶尔闲情逸致，也会揽着她叹一声：此生足矣，夫复何求。息妫便知道，自己没有抉择错。息候的恩，值得她牺牲爱情来回报。她自然不忘初衷，变着法子劝着息候勤于朝政。亲贤士，远群小，奖耕战，兴农商。息国慢慢走向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她也渐渐安下心来做息夫人，试着将元宵节的一切深深埋葬。息妫总是想，和他，也许就到这里了罢。是注定，要将他留在长长的记忆里怀念的。造化弄人，她又一次，将命运低估。「看花满泪眼」壹．息国。烟雨阁。天是灰蒙蒙的，压抑，阴郁。楚王与息候席地而坐，丝竹管弦，鼓瑟吹笙。然而整个烟雨阁都已被楚兵重重包围，气氛肃杀之至。几个舞姬僵直跳完，便心惊胆战地退了下。楚王单刀直入，捧一盏茶递至息候嘴边，皮笑肉不笑道，“我不要你手里的江山，我只要你枕边的美人。”是了，楚王从来都不曾忘记一年的元宵佳节，不曾忘记那个画灯布的少女，更不曾忘记那双纤纤素手，与那双淡定从容的眼。登上王位后，他心急如火去了陈国，却被告知她已嫁了。他苦苦盼了那么久，现今，她却心安理得做了息夫人，息妫。苦涩。愤恨。无数错乱难安的情感里，他终于恼羞成怒，率领大军，以巡视为名，来到息国。息候笑笑，仰头将美酒一饮而尽。他砸了手中的茶盏，转而怒目而视，额上的青筋凸起，瞳孔被夕阳映得通红似血。“你休想。”很平静，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息国亡了。消息传来，王侯将相纷纷逃窜，下人们疯一般抢着宫中的宝贝，整个皇宫登时乱作一团。息妫只是抱着水墨桃花，呆呆站在长长的回廊边，看一池残败的荷花。祸已至，是因她而起，而她微弱的灵力在楚国雄雄军队前，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终究是没有报完息候的恩情，反而一手毁了他的江山，无力回天了。人世间再无意义。她向后苑而去，欲投井自尽。却被早有准备的楚将拦下了。他按楚王的意思劝：“夫人，您是聪明人，难道不想保全息侯的命吗？”顷刻的沉默后，息妫用力点了点头。为保夫君周全，忍辱偷生又何尝不可。贰．息妫看到楚王时，怔住了，本来预备撒出的一腔怒火顷刻化作乌有。为什么偏偏是他。偏偏是他。为什么心尖上最柔软的记忆，在此刻变作了血淋淋的仇恨。夜夜盼重逢梦相见。却不曾想到，重逢时，他们处在兵戎相见的军营，处在夫君视死如归的目光中。梦里那个百转千回的白衫少年，此刻穿着厚重的盔甲，一手息国的血债。楚王看见她，嘴唇微微噏动，连双手都不听使唤地松了盾牌。他从怀里颤巍巍掏出那年她绘的灯布，沙哑着嗓子道，“你看，我把它带在身边。我从未忘记过你。”军营外忽而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息妫终于看清了楚王的脸——棱角更加分明了，目光也不再是轻佻风流了，而是那样狠辣决绝。可是分明有水珠，滑过青黑的胡渣，流进她千疮百孔的心。息妫突然从腰间拔下匕首，决绝地刺进喉咙。不要——是两个人同时喊了出声，一个是楚王，一个是息候。楚王眼疾手快打掉息妫手里的匕首，红着眼睛吼，“你还想怎样折磨我？！”半刻的沉默后，楚王指着角落里的息候一字一句道，“你若是自尽，我立即将他五马分尸。”息妫怒目而视，疯一般朝着楚王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她扯他的头发，砸他的胸膛。思念与怨恨共同灼烧，该是多么刻骨铭心。楚王却不发一言，只是将她紧紧拥住。好像要拥住时间，拥住他们错过的岁月相思。阴霾的天空，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息妫离开楚王的肩头，面容恢复得极为平静。她看着楚王点点头道，“我跟你走，放了他。”「不共楚王言」壹．如今呢，那作为信物的蝴蝶翡翠都碎掉了。息妫自是明白，楚王本是要遵随母命立楹妃为后的。如今反悔，楹妃自然对自己恨之入骨。所以，便有了今早毒酒一事。也便不愿再追究下去。在宫里的这些日子，楚王对她亦是呵护有加。她想抗拒，却力不从心。她本来该恨他入骨的，却又如此贪恋他的温柔。那么息候呢，这样是不是很自私，息妫深吸一口气，吹了灯，轻手轻脚替楚王盖好被褥，随后挨着他睡了下。笠日。息妫捧一盘亲自做的桂花糕，送去楹妃寝宫。这些后宫的谄媚她从来都是不屑。可是既然来了不能再回头，那么人情世故总是要做分量，才不至于在他人口中话唠，才能求得一片安静的立足之地。楹妃捏起一颗花糕，斜睨着息妫妖媚一笑。旋即拉过她的手，寒暄道，好妹妹，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息妫站在大殿外，望见楚王正在早朝。她不明楹妃何意，正欲开口问，便听殿内臣子们齐声喊：王，若是你不休了息妫，我们在此长跪不起。她看见楹妃嘴角轻蔑的笑，顿时僵在原地。动不了，也逃不掉。楚王的整张脸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那耀眼的皇袍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束缚得她似乎要窒息。息妫知道，楚王的身后有权倾朝野的宰相，有蓄意谋反的老臣。在盘根错节的势力中，他做不了自己。心口忽而有些疼。原来，若是真的离他而去，终究是难过的。远远的，她看见楚王站起来，怒吼道，我在，桃花在。随后，拂袖而去。他居然违逆所有朝臣，不顾社稷一意孤行，只为了保自己的周全。息妫隐忍多时的泪，肆无忌惮流下。一滴，是百年道行。瘦削的身子站在春风里，颤动地厉害。人世间的两次哭泣都是为他。这一次，她几乎要哭干所有灵力。楹妃本是想让息妫看看楚王的力不从心，却不想是这样一番场景。嫉妒与恨意一并袭来，于是狠狠瞪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息妫，气急败坏拂袖而去。贰．楚王突然病了。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御医连连摇头，诊脉针灸，却都无济于事。息妫守在楚王的床榻边，把他冰冷的手揽在怀里，想着昨日他还生龙活虎的帝王模样，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那种疼，密密麻麻延展到心底里去，是甘愿，用自己所有的幸福来平复。楹妃站在门外，看着苍白的楚王与憔悴的息妫，再看看手中的铜盆。那些嗜血的蛊虫正贪婪地吮吸着楚王的血液。她的泪落了下来。是了，她是爱楚王的，她以为，得不到便是毁灭。却不曾想到，看到昔日枕畔的夫君成了这副模样，心里竟然没有半分得意。反而是，深深的凄冷与心酸。可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再也没有别的选择。楹妃抹净眼泪，推开了门。息妫回过头，一眼便望见了她手中的铜盆，不由得惊恐起来。只见那铮亮的铜盆内，数十只拇指大小被鲜血浸到发胀的怪虫贪婪地吮吸着盆内的血，一只只通红的身体缓慢地蠕动。“姐姐你，你究竟要如何，这些东西是什么？”息妫颤着声问，漆黑明亮的瞳孔因恐惧而变得更深更大。楹妃抿着嘴唇看一眼昏迷的楚王，转而笑吟吟答，“是蝉蛊”。旋即话锋一转道，“这里面的血，正是王的。过了子时，若是他不得救治，便会与这些虫子一起消亡。”“消亡”，息妫喃喃重复。她不敢相信楹妃居然是这样狠辣，竟然置楚王与死地。便抬了头轻轻问，“为什么？他是你的夫君啊！”“自你进宫，他再未宠幸于我。得不到他的爱，和他成了死人有什么分别？！”楹妃恨恨道，却分明，有泪，滴答滴答落入铜盆内。息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娇媚的脸近乎扭曲了。人世间果真这样复杂吗？爱与恨的界限难道只因得失而界定？不过既然楹妃一心想对付的人是自己，就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她于是不再看那铜盆，而是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定定问，“你想怎样？”“果真是聪明人。他那么爱你，你也不想他死吧？！把你的血也送进来，他立刻会醒。”息妫二话不说，利落地从手边拿起一把短刀，直直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浑圆的血珠一滴一滴落入铜盆内，蛊虫立刻如同久逢甘露，一只只活蹦乱跳，发出吱吱的声响，听得息妫毛骨悚然。楚王病愈，如往日一样来息妫寝宫。流水小榭里，执一壶美酒，听她抚琴。她一改昔日忧愁的曲调，抚一曲高亢悠扬的高山流水。这晚，息妫打扮地分外明艳。火红裙，灵蛇髻。云鬟雾鬓，唇若红果，剪水双瞳配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婉转的曲调里，楚王便惺松欲醉了，直觉着息妫犹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夜深了，她捧来香炉，又端上两只酒樽。烛火盈盈，息妫捧起一只，抬了袖口。清淡的月色下，息妫的脸上始终都挂着一抹淡定温暖的微笑。楚王笑着从她手里夺过酒杯，仰头便要喝下。息妫心如火燎打掉了他手里的酒樽。只因，那樽酒里，是她去意已定的决心。望着楚王，息妫的眼里溢满哀伤。却只觉眼眶涩得生痛，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嘴唇却剧烈抖动着，仍是不肯说一字。是楹妃道出了破除蝉蛊的另一个法子，那便是，一人死了，情蛊也会自动消解。楚王蹲到息妫面前，用粗糙的手一下一下拭着她的泪痕。他笑了，如同初遇时那般，嘴角微微上翘，眼睛眯成细长的弧。楚王的两行泪直直落了下来，他把脸埋在息妫海藻般的发丝里喃喃，“桃花，你怎么这样傻？”语毕，情蛊发作。他们二人，如同万蚁噬心，在地上扭作一团。叁．楹妃自尽了。她走时，只字未留，蝉蛊的始末也随着她埋入黄土了。楚王守着她的棺，几日不寐。随后按“后”的级别，大葬了她。他以为是自己的冷漠怠慢了她，却不知，她只是想逃离悔恨噬心的苦。若是楹妃知道，楚王这般待她，也该含笑九泉了罢。转瞬，又是一个秋。三年了，息妫为楚王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却始终不发一言。她怕说得多了，难免会爱得更浓，想得更苦。那么不如，一个人尝尽相思之苦。也许会有一天楚王的耐性到了尽头，对她的冷漠不语厌倦了，自然不会再动情。然而楚王却始终不知息妫为何只字不语。他实在不知该拿她怎样才好，万千宠爱却还是换回一片漠然。她不愿说话，他就静静听她抚琴。琴声里，他常常会想起他们的初遇，一片花灯，花灯里的她，秋波流盼，娇羞满面。若不是江山社稷，若不是肩负沉重，他多希望时间退回到那个元宵夜，拉她上马，此后优游林泉，寄兴烟霞，不再过问纷繁世事。可是，错过就是错过了。再爱，再悔，她都不会如当年那样，对他含羞一笑欲语还休。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如霜只字不语。息妫逢上楚王呵护有加的眼神总会心疼，只好找借口道：“吾一妇人而事二夫，不能守节而死，又有何面目向人言语呢！”说完，她便望见楚王捂着心口，脸色惨白。情蛊发作。息妫深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是要做一个了断了。到如今，她才终于知晓，自己是那样爱他。从相遇到现在，不曾改变。所以，她才会安静待在他的身边不再反抗。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将血滴入铜盆。只是对息候的歉意，每每忆起，便是蚀骨的疼。她翻遍所有医书野史，访遍城内乡民异族，终于知道了蝉蛊之事。蝉蛊是情蛊的一种，被嗜血者定是情根深种才会昏迷。而唯一的救治办法，便是将深爱二人的鲜血混在一起供养蝉蛊，才会保住其一的性命。蝉蛊之奇，在于凡是动了深情，相思两人都会痛如万蚁噬心。蝉蛊解开之日，便是两人心力交瘁而亡之时。唯一的法子，便是一人的死亡。与他，本来就是一段孽债罢。她多希望，他能守着江山，平安到老。不再因她违逆朝臣，不再为她心碎神伤。那是一个秋日的清晨。天高气爽，是狩猎的好时候。楚王兴高采烈说要出城打猎，息妫借口身体不适，未随行而去。临别时，楚王吻吻她的额头，“桃花，好好照顾自己。我两三天后就回宫。”她乖乖点头。望着楚王离去的背影，她的眼神热烈，却又如此绝望。细细想来，与他不过是一场乱世相逢罢了。可是即便缘分乱了拍，在息妫的心里，楚王炽热的如斯深情依然敌得过一辈子的富足平安。息妫逃出宫前，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付之一炬。她希望，楚王忆起这段姻缘，只是觉得黄粱一梦，再也找不到相识相爱的证据了。城门外，息妫找到做了守城小吏的息候。息候瘦得不成样子，眼里的柔情却如同夕阳般苍凉。他揽着息妫，只是浑身颤动，说不出一个字。呵，这辈子，她把所有的眼泪都为楚王流尽了，也把所有的相思爱意都给了楚王。那么只有死后，灵魂回到水墨桃花，伴在息候的身边，偿还欠下的所有，生生世世。战争，离别，情欲，爱恨。人世间的这一趟，她真的累了。就到这里罢。与其三个人受罪，不如一个人成全。楹妃说得对，自己不过是红颜祸水罢了。除了死，她真是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让彼此解脱。于是从息候宽大的臂弯挣脱开，微笑着，奋力朝城墙撞了去。鲜血流成一片，如桃花灿烂。一切恍同隔世，渐渐模糊不清了。一片猩红中，她看见息候悲伤的眼，看见他用与自己同样决绝的姿态撞向城墙，看见他的鲜血与自己的一起，绽出桃花朵朵。生不同衾，死同穴。息妫终于知道，原来，息候的爱，始终都是那样沉郁饱满。甚至愿意，为她去死。可是她终究回馈不起。一滴泪落下来，与灵力无关了，而是一个参透情爱女子，剜心的痛楚。她抬起沾满鲜血的手，试图去拉住倒在身边的息候的手。泪眼朦胧中，息妫突然想起，那个夜夜缝补羊皮的男子，与那个被花灯映得迷离的男子。这一趟人世，她负了两个人。一个给了她血肉精元，一个给了她喜怒哀乐。却终究，没有人能给她，一个俗世女子，安定而完整的一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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