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你们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我印象中张国荣一共有过两个戏子扮相。

一在《霸王别姬》，二在《胭脂扣》，都是李碧华的原著。前者我从来不敢看完，后者我看了三次，从前回回都哭，后来流不出眼泪，就干难受。

而梅姑，她是难得有侠气的女人。

当我还沉浸她《仙鹤神针》的潇洒，《东方三侠》的豪迈时，她倏忽换上“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就成了石塘咀的红牌姑娘如花。

她自己很喜欢《胭脂扣》，当时原定的其他主演们都陆续辞演了，留下的只有她。她等，就等来了哥哥的十二少。

于是最后这部电影，金像奖九项提名五项获奖，金马奖七项提名，四项获奖。

据说梅姑很喜爱自己《胭脂扣》中的定妆照，想要拿来当遗照，不过还好最后亲友们拿的另一张舞台照。

不然，这部电影我也不敢看完了。

其实不过是俗套的青楼红牌与富家公子的故事，不过到了关锦鹏的手里，却也有了扎扎实实地哀怨与凄迷。

有关胭脂扣，我看过太多的影评，有人说十二少负心薄幸，有人说如花自私极端。我初次也被情爱迷眼，总想为这两人分个对错出来。后来渐渐清醒，站在时代背景再看看也就明白很多事情了。

那毕竟是一个在大众眼中女人在家中排行都算不得数的年代。

耽溺情爱本来就叫人笑话了。这富家大少竟为了别人口中随便玩玩的青楼女子出走，甚至要日日清晨坐在窗台目送她坐黄包车去倚红楼，想象今日她又该如何卖笑去赚得一点营生。甚至为了她去当了那“下九流”的戏子。甚至，为了她这个其实本性懦弱的男人要吞鸦片殉情自杀。

这算不算得情深？

算，自然是算的。

可是这个富家大少没死成，他被救活了。但他没有再次追随如花而去，而是重新活下来，成婚生子，所谓“苟且偷生一辈子”。

那这还算不算得情深？

欢场从来无情，全是妓女恩客做些表面的体贴恩爱。这一点红牌的姑娘不可能看不明白，初见面她一袭男装，浅吟低唱，勾得十二少第二天还未等入夜就上门来寻。她又来一出“干煎甲鱼”，叫这富少一番好等，欲迎还拒，巧意调笑，这些样式功夫她也样样做得好。可是最后还是不争气的陷下去了。

因着十二少，她烧去从前所求的签文说“自从做了小琵琶之后，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到文武庙里求签，到现在已经两百多张了，大部分都是上签，以前有这些签，现在有你，我也不枉此生了”

她太明白了，做了这风月场的人就不要妄想能当得清白人家的正房太太了，只期盼自己不要老得太快还能博得以后丈夫的欢心，只期望大老婆为人能宽和些，还容得下她囫囵过完下半生。

因着十二少，她不再接客，有钱人的商人一叠一叠地置钱，要摸她的小腿，要摸摸她的脖子，她都肯了。可这人要睡上十二少为她买的洋床，她只笑着摇头

“听说这张床除了十二少，谁都不能睡，可是我睡了

“可我没有”

她拿得来的钱为这少爷买了一身西装，他懒着不肯起身，她就俯身为他穿上。

因着十二少，她去了一条命。还拿来世的阳寿换了时间重返人间寻他。

这算不算得情深？

算，自然是算的。

可是这个女人怕她爱的人不死，就在酒里放了40多颗安眠药，这一场可以说是殉情，也无异于是一场谋杀。就好像梅姑另外一部剧《钟无艳》中说的那样“爱是霸占，摧毁，还有破坏。为了要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让对方伤心，必要时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那这还算不算得情深？

谁都有自己的答案，我只说人性如此，他们已经算是难得的有情人了。

如花和十二少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衣服都皱了”

“新衣服皱了更好穿”

“旧的呢？”

“丢掉咯”

“人呢？”

“照甩咯”

“你怕什么，你有那么多种样子”

“我甩掉一种还有第二种”

所以她怕，她太怕了，她在青楼那么多年怎么会不明白喜新厌旧是男人本性，她怕有一天被弃如蔽履，她没有签文了，十二少是所有的依靠和退路。

她上门找过十二少母亲，不过祈求一个栖身之所。

电视剧中那嚣张跋扈的阔太太模样都是骗人的，真正伤人的都是软刀子，笑脸相迎，一句一句戳心肝。

“昨天振邦回来跟我说，说你想单独见我，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想这大概就是人家说你们风尘女子的作风吧”

“杭州的女孩子在清明前上山探茶，摘一些最嫩的茶心放在乳兜里，用香汗、体温，润着带回家，这就叫做乳前龙井，你没听过吗？不过要用处女的乳房湿润过才算得上是极品，我跟你都不行了”

“我看你的性格你对振邦是不会变心的，不过振邦今年才24岁，再过个两三年，我倒怕他会变心，你应该很清楚男人的”

“他跟我一样不会变的”

“那就最好了，我也替你开心”

所以说其实只有女人才知道如何最扎女人的心。

如花的爱之所以如此激烈和沉重，就是因为他明白十二少还有退路可走，但是她却只有握在手里这一根稻草了，她只能仅仅依靠十二少那一点情意，如果有一天他陡然清醒，抽身离去，她也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十二少必须死，和她一起死，都死了，她才不是孤零零的。

女人为了爱情，大多可以变得狠毒。

若是沉浮海中，手中只剩一根救命稻草，相信我，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在下沉之前把那稻草一齐拽下去的。

而十二少活下来了，又如何呢？

沉迷鸦片，败光家产，老了只能蹲在片场当临时演员。

当年那个体态风流，眉眼含情，引得姑娘频频回首的阔少竟成了嘴里念着“当年撒尿射过界，今日撒尿滴湿鞋”的老痞。

她还是如花美貌，他已经垂垂老矣。

她在耳边唱起当年那句“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

他恍然醒悟看着她。

如花摘下胭脂盒说：“十二少，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胭脂盒我挂了五十三年，现在还给你，我不再等了”

转身就离开，片尾的胭脂扣随之放起，为了梅姑的两行清泪，我也曾暗自恨过。

可重复看电影我却发现，十二少喃喃自语一句字幕没有打上的话

“又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让我受罪”

我一下子心中不知作何感受，这个当年还没脱离孩子气的懦弱男人没有勇气去经历另一次如此痛苦的自杀，但他活下来的日子，无一日好过。

想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那究竟谁更苦，我也没有论断了。

讲来不过一部电影，看完了再伤心也就会很快好。但是胭脂扣，我每每看完总会难过很久。

大概是因为看到片尾的演员表，就突然想起，啊，两个主演原来都不在了。

都是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走了，哥哥是，梅姑也是。

你们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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