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小说四月很美上

尹学芸,女,年生于天津蓟县。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余万字。

四月很美(上)

尹学芸

小葵的儿子结婚,让我去当证婚人。这样的角色我平生还是第一次,所以很当一回事。着正装,穿高跟鞋,翻出了许久不用的口红,早早去了婚礼现场,是想帮小葵一些忙。可没想到,我在签到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也在交份子钱,有些结巴地说了句,五,五百。一件格子罩衫裹着瘦弱的肩,短发扎到了脖领里,侧起的面颊像刀刃似的有锋芒。我拍了她一下,她一回身,惊讶地搂着我说:“云丫,我还能见到你啊!”算起来打从她结婚我们就再没见过面,屈指一数,也有二十五年。我拉着她找僻静的桌子说话,那话题真是无穷无尽。俊以与小葵是堂姐妹,跟我则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我跟小葵是玩伴,俊以长我们三岁,童年的许多回忆中,没有俊以的影子。从名字也可以看出,俊以是与我们不一样的人。她的爸爸在国务院做事,是电工。但也能跟国家的领导人打上交道,因为领导人的家里也要安灯泡。她家的许多照片都是天安门的背景,那时候不像现在,我们眼中的天安门,就像在天上一样。

婚礼结束以后,我邀请俊以到家里坐,并允诺开车送她回家。俊以跟我那个不舍,眼神黏稠得像初恋情人。但老公在那边一皱眉,俊以马上就改了主意。我与俊以互留了电话号码。一两年的时间,其实我们谁也没有使用过。那天我回罕村,正好碰见了小葵也回娘家。我问这段有没有见到俊以,小葵说,她哪有空,假都请不下来。我问她在干什么。小葵说,啥也没干,就是她老公不批假。她就回不了娘家。我骂了句他奶奶,说这年头还有这么受气的媳妇?小葵说,她回娘家也不得烟儿抽,嫂子们不给好脸色。

我还要问下去,小葵赶紧说,你知道四虎奶奶摔了跟头吗?她这次如果能熬过去,就能活成百岁老人了。

这话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们又说了几句闲话,分手了。

四虎奶奶家离我家不远,下了坡,拐个弯儿就到。我趿拉着拖鞋过去看了看,四虎奶奶在炕上躺着,嘴咧着吸气。老而弥坚的几颗牙齿隔三岔五,却能支撑起上下嘴唇不瘪咕。这让她躺在那里,一点儿也不像活了九十九年的人。我问四虎奶奶哪里疼,她说尾巴骨疼。医院去拍个片子,四虎奶奶用手盖着额头,不屑说,我这一辈子没吃过药片,医院的门了。

外面有人瓮声瓮气说,那么多钙片都让谁吃了?

四虎奶奶高声说,钙片跟药片是一回事吗?你让云丫说说,是一回事吗?

随后就是水桶放到缸沿上的声音,倒进缸里的哗啦声,“咚”的一声,空水桶又落在了地上。我先朝四虎奶奶挑了下大拇指,然后再挑开门帘朝外看,见邻居张德培正用扁担钩着空的水桶,放到了肩上。我看了眼水缸,搭讪说,这一缸水,得吃好几天吧?张德培明显带着情绪,说好几天?顶多三天。他跟我努了一下嘴,小声说,别看岁数大,费水着呢。我点头,知道四虎奶奶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抿头发从不用洗脸的水。一块手绢要洗五六回。我表示心领神会,大声说,张帅啥时回家?张德培挑着水桶往外走,说该送钙片了就回家。我笑着说,张帅可真孝顺。张德培又回头努了一下嘴,说摊上了这样的,不孝顺有啥法儿!

我笑意盈盈回了屋里,四虎奶奶像是成精了,她侧过身子朝我看,说张德培给你使眼神了吧?

我遮掩说,他给我使啥眼神。

四虎奶奶哏着劲说,他一准跟你使眼神了,说我岁数大了,还费水!

我说,他家压水井里有的是水,还在乎您这一缸?

四虎奶奶说,他挑够了。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他挑够了。可这怨不得我,阎王爷不收我,你让我有啥辙?他总不能挖坑儿埋了我吧!

我大笑,问他挑多少年了?

四虎奶奶说,到今年四月二十八号,整挑二十九年了。

我说,哈,真的啊,都快三十年了!

四虎奶奶得意地说,写字据那年,张帅读初中,现在张帅的儿子都上学了,可不都二十九年了。张德培时运不济,也赖他爹名字起得孬。德赔德赔,不好好过日子,得意着赔呗。不是我做长辈的嘴损,他这一辈子就是干赔一注的命。

我说,人家是培养的培,不是赔本的赔。您别把两个字弄混了。那两个字不一样。

四虎奶奶说,有啥不一样?在他身上就都一样!不管哪个赔,反正他这辈子遇到我,就是赔定了!

我哈哈大笑,说四虎奶奶,您这是成仙了啊!

四虎奶奶的丈夫,我们自然叫四虎爷爷。只是去世得早,在四虎奶奶七十岁那年,一个跟头摔死了。其实四虎爷爷也是高寿的人,他比四虎奶奶大十六岁,用现在的话说,四虎奶奶算是大叔控。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听大人讲笑话。四虎奶奶十岁过门儿,二十六的四虎爷爷待她,就像老猫戏弄小耗子,等她长大,把四虎爷爷急得用头撞墙。他们一辈子没有儿女,便有人猜男的女的都没病,就是茶壶茶碗不配套。四虎奶奶大概是小时候“趔”住了,不往高长,也不往宽长,来时啥样长大了还啥样。小四方脑门,上面一格一格长抬头纹。发髻像用笔画的,汪一层油。她差不多是全村最矮小的人,人送外号“小人果”。生产队的年月,能干的妇女挣八分,她永远挣五分,走路跟不上趟,饭不如鸟吃得多。可四虎爷爷对她好,有刻薄的人说,四虎爷爷这辈子是缺媳妇缺的。

一所宅院几十丈长,院子里都是香椿树。这是四虎爷爷的祖宅。当年他们一门四兄弟,死了两个,逃了一个,偌大的宅院就归属了他们。香椿是一种会长腿的物种,你只要栽一棵,来年就能生一串。四虎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到春天都会用斧子砍伐,后来年龄大了,砍不动了。多少年下来,院子简直成了原始森林。那些香椿树长得快,高的高来矮的矮,密实得连脚都放不进去。春天,整个一条街的人家都到这里来采香椿芽。那时我还待字闺中,我妈经常喊,云丫,去四虎奶奶家!我就知道该去干啥。竹竿上面带一弯钩,我扛在肩上去够香椿芽。嫩的叶子炒着吃,做馅。稍微老些的叶子腌咸菜,饭桌上从春到夏都是香喷喷的味道。

后来这种局面结束了。四虎爷爷在世的时候,知道自己要走到四虎奶奶的前头,曾对四虎奶奶的未来日子做过谋划。他家跟张德培家宅院一样宽窄长短,张德培先提出,他负责给二老养老送终,然后两家的宅院并成一家,翻修房屋,留着给张帅娶媳妇。这样的愿望,估计张德培已经盘算了很多年,只是等到四虎爷爷老了才说出口。张德培说了不止一次,四虎爷爷都没接话茬。罕村人都知道张德培是个特别能算计的人,他的算计朝里不朝外,虱子都能炸出二两油。两家虽是近邻,但交情并不深厚,四虎爷爷信不过他。四虎爷爷中意小葵的哥哥满多,那时满多还没结婚,家里弟兄多,没房娶媳妇。四虎爷爷找满多商量,说你养我们一老,家产全归你。满多一听就炸了,说我没房去跟蚂蚱做伴,也不能认你们做爹妈,差辈分啊!

这其中有误会,满多理解歪了四虎爷爷的意思,他以为四虎爷爷想过继他。但这个误会伤了四虎爷爷的心,从那以后,再不提这个话茬。四虎爷爷去世得仓促,临走一句话也没来得及交代。去世一个月,张德培又来找四虎奶奶说赡养的事,四虎奶奶一口答应了。四虎奶奶比四虎爷爷好商量,找村长写了字据,四虎奶奶一个大字不识,她听村长给她念:如果能生活自理,四虎奶奶自己洗衣做饭。如果不能自理,张德培包管一切。包括医药费,生活费诸如此类。白纸黑字,永不反悔。

签下字据,张德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大小小香椿树都砍倒了,只留下一株,移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张德培的这个举动,遭了一条街的人骂,但他不在乎。他说四虎奶奶的宅院属于他了,他没有义务供大家吃香椿。

那年张德培三十几岁,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张帅十三岁,小儿子张新五岁。张德培经常指着西边的宅院对张帅说,看见没,将来就在那里给你娶媳妇。张帅是一个乖孩子,爹说什么他听什么。没事的时候,他也隔着院墙朝这边张望,潜意识里,他已经把这边当成家了,他的新娘就在小格子窗的里面,红盖头下,有一张朦胧的脸。张德培是这样算计的,四虎奶奶再活几年,张帅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存些钱把房子翻修一下,把两家的隔断墙拆除,是方方正正的一个大院子。两个儿子两所宅院,傍着一条通天路,占尽了罕村的风水。张德培的这个算计,可谓是一本万利。村里人都说,他占了大便宜。谁不知道四虎奶奶又节俭又不贪嘴,还不像别的老人那样难伺候。只要有一口吃喝填肚子,就是快快乐乐的一个人。

当然,村里人也说张德培欠厚道。张帅一天一天长大,四虎奶奶一天一天变老。他恐怕总嫌四虎奶奶老得不够快。瞧他端着饭碗蹲在四虎奶奶家门口的样子,脸像灶膛一样黑,脑筋转着九曲十八弯,肚肠里不定翻腾着啥算计。

事实证明,人算不如天算。罕村人彻底领略了老天对一个爱算计人的惩罚。所有的算计都不在张德培的掌控之内。四虎奶奶越活越精神,从八十,奔九十,眼下这都快满一百了,还伶牙俐齿。罕村人不明白,她年轻的时候可是废物人,吃跟不上趟,干跟不上趟,话板儿也不行。有口舌之争总受人欺负,老了反而精气了,难道真有返老还童这回事?张帅上学时成绩一直不好,勉强考上了普通高中,高三的时候家里就预备给他说媳妇了,可张帅看着四虎奶奶一点儿也没有要老的样子,知道住她的房子无望,一咬牙开始五加二白加黑,发誓离这房子远点儿。这年高考,他居然上了一本线,毕业以后,直接留省城当了公务员。

啧啧。村里人说,四虎奶奶给张德培家带来了福气。大儿子当了公务员,小儿子上了军校,瞧他挑水还垮着个脸,一点儿也不知道谢谢四虎奶奶!

张德培真是百口莫辩。一副水桶他从三十几岁挑到现在,自己都有孙子了,还得给一个外姓人当孙子使,这上哪儿说理去?

得!

四月的罕村是一个大花园。养花种树是最近几年的事,你种他也种,你养他也养。你养白的我养粉的他养大红的,比上赛了!过去村里都是杨树柳树柴榆树,偶有一两棵杏树,开伶仃花,结小酸杏,没人拿当回事。现在争奇斗艳了,也舍得给树上农家肥了。尤其村西新修了一条路,通往村南的省道,相当于村里的外环,只是没有弯儿。百十米的路段,两边栽了碧桃、百日红、丁香、龙爪槐,要红有红要绿有绿。人一老还不只升了辈分,还有地位和尊严。三婶子,二大娘,一个七十几,一个八十出头,都弯腰驼背,脚步不稳了。再看四虎奶奶,年轻时啥样老了还啥样。一身碎花衣裤,自己去大集挑来的。头发自里透黑,后面的篡圈子是假的,就像年轻人的辫花一样。眼有点儿花,耳朵稍微有点儿聋。但脚下的步子很有章法,甚至称得上身轻如燕。往年都是她招呼,说咱去逛街景了!于是后面跟着好几个老太太,拿着板凳或坐垫。还有老爷子讪讪在后跟着。村西有点远,四虎奶奶不招呼,他们谁也不好意思往那里走。人老成一把骨头,就剩吃闲饭,晒墙根儿了,哪好意思再往花跟前凑,让儿女看见了,要遭呵斥。让外人家看见了,要笑掉牙。但四虎奶奶没有这样的想法。笑话我?我还不定要笑话谁呢!花开了她去看花,柳绿了她去看柳。她一招呼,一条街的老人都蠢蠢欲动。说是老人,八十的有,七十的有,六十的也有。真的真来假的假。于是村西的那支队伍蔚为壮观,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奇奇怪怪。遇有人丢来不解的眼神,神态自若的大概只有四虎奶奶一个。我九十九了,我怕啥?变成蜜蜂我能采蜜,变成蝴蝶我能唱歌。我笑话别人那年,你爷才刚生出来。

嘁!这个四虎奶奶!

母亲从外回来,脸上挂着不自在。她从园子里拔了一把小葱,我想择,被她挡了。母亲说,你少去四虎奶奶那里,张家人对你有意见。我问,咋了?母亲说,你一定跟四虎奶奶说了不该说的话。刚才张德培点我了,说你家二姑娘真闲,没事儿就别去挑唆四虎奶奶了。我开始倒带子,跟四虎奶奶说啥?没说不该说的啊。母亲说,你说村西的花都开了,柳都绿了,让四虎奶奶心眼儿活动了。我说,四虎奶奶问起村西的花啊柳啊,我昨天从那里过,都看见了,就是实话实说。怎么,这就叫挑唆了?母亲说,反正你给德培叔找麻烦了。四虎奶奶今天早起就闹着要去看花,还说四月很美,她要去享受春天。我哈哈笑了一通,说四虎奶奶啥时变成诗人了。母亲说,你还笑,德培叔差一点儿气死,早上他跟我说话直喷唾沫星子,说四虎奶奶跟他吵了一早晨。我问,就为看花?母亲说,还能为啥。你不知道四虎奶奶是多好美的人?我哪里不知道。头发不梳光了不出来见人。有一次,她的篡圈子丢了,头发蓬了起来,她央人去大集上买,买不来硬是不出屋。我知道德培叔是一个嘴不好的人,但心眼不坏。心眼坏的人哪能挑二十九年水,不定想啥歪道道了。我说,这么点事也不值得吵,我开车拉着四虎奶奶溜达一圈。母亲摔打了一下小葱,说你就别添乱了。你德培叔那么要脸面,会让你开车拉着?我说,这有啥?母亲说,啥都有!我还是择了一棵葱,搞不懂这个“啥都有”里都有啥。我有点郁闷。我问母亲咋办。母亲说,这不关你的事,你闷着。四虎奶奶若真是想看花,一准是你德培叔用车推着,走大道。四虎奶奶坐你的车去村西,是打他的脸!

话说得我都有点儿蒙,德培叔真会这样想?

母亲说,要是说错了,我这一把年纪就白活了。

太阳就像攀高枝的小媳妇,不到九点,就上树梢了。春天的太阳通透澄明,天地万物都似新的。母亲的小葱择得没完没了,她坐在门侧,路过的人看不到她,但她能看到外面。有些小葱细得简直就像头发丝,我可没有耐性择,回屋去划拉手机。时辰不大,母亲嘘着声音喊我:云丫,云丫。我赶忙跑了出来。母亲暗示我去看外面,我只看到了一个推车人的背影,敦实的身材,两只外八字脚,茅草似的一脑袋乱头发。就听德培婶子跟人打招呼:老太太好心情,要去看花园子里的菜该浇了,张帅的爸没有闲工夫……我不闲,可看花大紧。谁让老太太好福气,遇到我这样好说话的人……

段玉春身子一扭,拐弯了。我对母亲说,到底还是四虎奶奶占了上风,她遂了心愿。母亲撇了下嘴,说你知道什么,段玉春从不登四虎奶奶的门,张德培这是让她向村里人显摆孝心呢。其实谁不知道她,四虎奶奶分了几粒钙片给别人,她隔着墙头骂,说钙片是我儿子买的,你倒会结外人缘,难怪生了绝户心!

我说,有意思。四虎奶奶为啥要把钙片分给别人?

母亲说,张帅对她好,一买钙片买好几瓶她把钙片当糖吃。她身子骨好,大家就说她是吃省城的钙片吃的。

哈,这一家人真够复杂。

母亲起身用笤帚扫葱毛子,外面倏忽一闪,张德培骑车过去了。母亲追到门外看了一眼,说,这一家人,一早上不太平。

我说德培叔也去看花了?

母亲说,看花要是能看出钱来,他去。看不出钱来,搭一眼的工夫他也舍不得。

我说,他的儿子都出息,德培叔不该再这样算计。

母亲说,他是算计惯了,哪天不算计,他会觉得天上的星星都没出齐。

架子车还是过去那个年代的产物,独轮,上面卧着铁皮斗。也就是张德培这样精细的人,能把这样的老物件保存这么多年。也就是四虎奶奶这样瘦小的人,能囫囵个儿地坐在车厢里。车架子年年上油漆,车轮年年上油,铁圈用砂纸打磨出光亮,车还似新的。铁皮斗里铺上垫子,靠背垫两个枕头,张德培对媳妇段玉春说,你推四虎奶奶去看花。段玉春说,我不去。我连我妈都没推过。张德培眼一瞪,说你妈才活六十岁,能跟一百岁的人比吗?

段玉春不言语了,她说不过张德培。

张德培开始给段玉春上课,从战略高度,到现实意义。从识大体、顾大局的角度,从省城一直说到罕村,总算把段玉春说活泛了。段玉春亲自登门对四虎奶奶说,我推着您去看花,这回您称愿了吧!四虎奶奶喜不自禁,指挥段玉春翻出压箱底的衣服穿在身上。段玉春说,又不是上花轿,穿那么新干啥?四虎奶奶说,我这是给你长脸呢。段玉春说,可别,我的脸面不值钱,您不用给我长。

按照张德培的设想,村中心的这条街,会有许多人。谁看见段玉春推车都会问,这是干啥去?推着四虎奶奶去看花,这是大新闻,传出去,说不定能够上广播,登报纸。现在又有微博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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