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葬礼
图为《老友记》莫妮卡外婆的葬礼，跟本文没有太大的关系
在我们村，如果有老人死掉了，我妈会兴冲冲地带我一起去看死人。死去的老人穿着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躺在那里，他的亲人原本已经不哭了，见到我们母女前来参观，马上又酝酿起情绪扶着墙和板凳高声痛哭。
爷爷死的时候，我正在外地上学。晚上十点多，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爷爷没了，明天请三天假回来”。
那会儿刚过完年没多久，春天还没有到来。那天出事的时候我爸妈都不在家，三叔背着已经昏迷的爷爷往村道上跑，“突然我感觉到背上的老父亲吐完最后一口气”，三叔告诉我们，“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按爷爷生前的交代，他的丧事在三叔家操办。我赶到的时候，我妈从里面跑出来，拉着我往屋子里人最多的地方走，边走边将我的到来编入她的哭辞，“您的大孙女赶回来看您啦，可惜您没能等到看大孙女最后一眼啊”。
我几乎是被人按到爷爷跟前的，我看到爸爸脸颊上哭红了两块，像擦不掉的两坨胭脂，又朝妈妈脸上一看也是如此，我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脸上浮现笑意，结果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终于，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周围的人看到此情此景都跟着流泪，随即掀起新一轮哭声。
过了会儿，一个我不认识的妇人上来苦劝，她先扶起趴在床边几乎哭瞎掉的奶奶，“你们呀快别哭了，你们这一哭，又引得奶奶伤心跟着哭”，然后又指着旁边的像小孩那样嗷嗷哭的六姑，“这几个兄妹当中，老六最不会哭，只会啊啊干嚎”。我奶奶擤了把鼻涕，沙哑着说，“小五是会哭的，其他的都不行”。这妇人笑了起来，“不会哭要学啊，等会哭过来哭，你们都要跟着学一学”。
夜里，我和堂弟党妹们跪在火盘跟前烧纸钱。有亲戚或者邻居过来吊丧时，我们都要给对方磕头。长辈级的亲戚们从白天到黑夜轮流扑到爷爷跟前大哭，但也有不沾亲带故的陌生“哭丧人”特地赶来哭，她在进门前早就一路打听到该知道的信息，还没看到遗体就早已哭得喘不过气，“可怜的爹爹啊，我可亲的爹爹啊——哦，你怎么就舍得这满屋子的亲人啊——哦”，然后她从我爸一直唱到六姑，夸他们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然后哭腔往下一转，“你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啊——哦，你怎么就这么早走啊——哦，你怎么就没能多享几天清福啊——哦”。她哭完这一场，大概能拿到50块钱，最后她拿着钱离开的时候，都是敬业地哭着走的。
半夜里我们就快要睡着了，那个最会哭的姑奶奶（也就是爷爷的妹妹）在哭完夜里的最后一场后，上厕所时不小心掉进了茅坑，被捞出来后，她又羞又恼直奔码头，跳进齐腰深的河里拼命洗。三婶边笑边喊着，“姑奶奶快回来，河水太冷了，快回屋，我给您烧开水洗澡”。
后面的两天，在冷场的时候，总会有人先开口问，“你晓得不？有个姑奶奶夜里掉进了茅坑……”，然后每次大家都能疲惫地笑起来。
除了第一天我流了几行泪，后面我再也没能哭出来。在要求集体大哭的仪式和场面上，我只能靠尽量低着头抽动着肩膀装哭。
我其实是那种很爱哭的人，小狗丢了我哭了一夜，小猫死了我哭了一天，邻居家的小孩落水淹死了我哭了一路。电视和电影里的生离死别，小说里的爱与哀愁，统统都会让我哭个不停。
爷爷也并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相反，他在我心里还是个风趣幽默的老头。但他听到他死了，看到他死了，我的内心很平静，我感觉不到任何悲伤的情绪。现在我回忆着丧事和葬礼的这些细节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在画面中，我又在画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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