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以为宝钗真爱爱吃胭脂的贾宝玉啊聊
文
何琪
编辑|魔菇
曹雪芹耗尽心力铸就了《红楼梦》,这满纸的荒唐言有太多令人着迷之处,其中鲜明的人物个性塑造,是其最令人叹服的艺术成就之一。
十二金钗中,让人心生复杂情绪的,不是贾宝玉,也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她就像是长在河对岸的一朵花,让人断断续续地嗅到她的芬芳,却云山雾罩不得亲近。薛宝钗被《红楼梦》里的人们爱之敬之,也被《红楼梦》外的不少读者贬之恨之。我们可以选择几个关键词来总结她给人的复杂观感:
小说中:品格端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稳重和平、才华横溢……
读者眼中:富贵小姐、横刀夺爱、心机深沉、趋利避害、沽名钓誉……
这矛盾的评价让人有片刻的错乱,这些词形容的真是同一个人吗?曹雪芹笔下的完美女性薛宝钗,偏偏在读者眼里不讨巧,让人心生疑虑。美丽大方的宝钗如何得罪了读者?又或者,她的性格里,有什么是让读者无法痛快去爱的?
窃以为,原因在于薛宝钗自身存在着“矛面”和“盾面”,她是矛盾的复杂体。
曹雪芹是怎么看自己笔下的薛宝钗的?第五回有句词: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其中“山中高士晶莹雪”便是他对薛宝钗的敬叹之辞,他对宝钗一角的爱惜之情由此可见一斑。山中高士晶莹雪——多么纯美高洁的人格!宝钗为何能获得他如此高的评价?这源于宝钗可贵的内心,真正的自我,在这里,姑且称之为宝钗的“矛面”。
涉猎红学,无论如何旁征博引,终脱离不了小说原稿,那么宝钗的“矛”在哪里呢?也即她的真心和本质在哪里?
要搜寻宝钗的内心世界,却也不难。虽然《红楼梦》犹如一片浩瀚海洋,曹雪芹对宝钗真性情的描写少之又少,但那寥寥几笔,却如海中的夜明珠一样,虽然存世罕见,却熠熠生辉,让人难以忽视。且让我们“扑通”一声跳入《红楼梦》中去搜寻吧!
先说说宝钗的装饰打扮。戏剧中的宝钗往往珠翠满头,凸出她的富贵气,殊不知这种理解大错特错,来看看书中如何描写: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到宝钗处,“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纂儿”;
第八回,宝玉到梨香院,只见宝钗的闺门前“吊着半旧的红䌷软帘”,进去后看见宝钗“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
第四十回,贾母游大观园,来到蘅芜苑,“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
无需更多佐例,略细心些,就不难发现宝钗原来是如此素静寡欲之人,正如她在《咏白海棠》中写道: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珍重芳姿”“淡极始知花更艳”等诗句未尝不是宝钗的一幅自画像。自重自爱和素净质朴是她对自己的要求,也是“晶莹雪”的本质。这是否和我们印象中的宝钗有些差别?
宝钗时时谨慎,不妄言轻动,然而她真是满脑子封建思想的贤妻良母吗?来看看宝钗不小心露出的“矛”有多锐利吧。
首当其冲的就是她在第三十八回里的《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连红楼梦里的众人都叹道:“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如果宝钗只是一个贪图仕途经济的女人,何来这锋利的《螃蟹咏》?文如其人,也许在诗句中,我们才能看到她真正的所思所想。
在第二十二回中,宝钗告诉宝玉《寄生草》的辞藻极妙,念给宝玉听:
漫揾英雄泪
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从这首词可以窥到宝钗的禅心慧意,与通常印象中八面玲珑的她大不相同,内心世界的她如此潇洒随性,不拘小节。
更有宝玉失言将宝钗比作杨妃,宝钗出言反讽,迁怒小丫头的情节,佐证了宝钗的世故圆滑并非无懈可击——她也有她的性格。
最让读者耿耿于怀的“三角恋”中,宝钗看上去是横刀夺爱、鸠占鹊巢的角色,其实一切并非薛宝钗的本意。如此高洁自持的宝姐姐,真的对宝玉暗生倾慕?作为内心世界最重要的反映,在婚恋观上宝钗也有自己的标准和尺度,曹雪芹对此“矛”未明写,却从宝钗和宝玉、黛玉之间的相处点滴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先看宝钗见机劝导宝玉留心仕途经济时,宝玉斥责宝钗之言:
“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
宝钗和宝玉在世俗前途等问题上,是绝对不在一条思维线上的,简直南辕北撤,难有共鸣。
宝钗对两人平日的相处也多有忌讳:
一日宝钗去潇湘馆找黛玉——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
由此可见,面对宝黛之间的爱情,宝钗是选择保持距离和克制,敬而远之的。
此外,开起黛玉和宝玉之间的玩笑,宝钗也是洒脱幽默,全无醋意。
第二十五回中,王熙凤和贾宝玉中了马道婆的的符,胡言乱语人事不知,后经和尚道人救回之后,林黛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她半日,嗤地一声笑:
“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度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如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得可笑不可笑?”
如果宝钗真对宝玉有了情愫,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坦然地开这个玩笑的。
宝钗对宝玉不仅没有爱情,在传出“金玉良缘”的风声之后,薛宝钗甚至更为避嫌。第二十八回里写道: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可见宝钗本人对“金玉良缘”是没有主观意愿的,甚至避讳之极。
对才华情商都超凡,内心傲气冲天,又看透世俗,清醒过人的薛宝钗来说,如何能去爱慕一个爱吃胭脂的宝玉?写出“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薛宝钗,怎会爱上“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贾宝玉?薛宝钗内心中意的如意郎君,必然是符合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有为青年才是——该是一个风光磊落、才华横溢和好学上进的男子。
除去这些不经意地描写薛宝钗真性情的情节,在《红楼梦》中,我们看得更多的是宝钗矛盾人格的另一面,暂且称之为“盾面”。有一句话便能很好地诠释宝钗的这个“盾面”:
罕言寡言,人谓装愚;
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所谓“盾面”,即宝钗的自我保护面,也是小说中众人看到的那一面——平和、稳重、大方、好性子。
宝钗的“盾”自然而然,在她出场的任何场合,都随时以“盾”示人。再看一次周瑞家的送宫花的桥段:
宝钗见周瑞家的进来,便放下笔,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
宝玉进到宝钗屋内,宝钗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都好。
金钏儿为何跳井身亡,宝钗察言观色,早知觉了七八分,但她对着王夫人,只是展示了她的“盾”,她百般宽慰姨娘,又毫不忌讳地把自己的新衣拿出来为金钏儿发丧,妥帖得让人无话可说。
不必一一赘述,宝钗在书中热情周全的安置所有人,甚至包括一直对她尖酸的林黛玉,她也悉心教导和规劝,阖家上下谁不夸她一声?连上不得台面的赵姨娘,她也照顾到了。
为何会把宝钗的大度和周全说成是她的盾?在我看来,她为人处世的哲学,更多的是自我防御机制的衍生物。
宝钗清醒得可怕,她不只是比史湘云多认得一个“当票”。自父亲辞世后,只有不成气候的哥哥,薛家缺少了顶梁柱便日益中落,薛宝钗比普通闺阁女子更早地接触到经济俗务,更知晓生活的真实面目清傲内心和惊世才华都统统被她用“盾”掩盖起来。正如她评论自己:
“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
这说明,宝钗也曾在儿时尽情释放过天性,最后终受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影响,学会了分清利弊,以为女人“只该做些针线纺绩才是”。于是渐渐地,为了掩饰天然的才情光辉,让自己更适应社会,她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完美的盾牌,这才是薛宝钗为何会被书中上下老小交口称赞的原因。
宝钗对自己的要求严格到苛刻的状态,她时时注意更完美地做人处事,相比而言,林黛玉和贾宝玉更潇洒惬意地释放着自己的个性,防御的盾却终究不如赤裸的矛来得真实可爱,这也许就是大家爱黛玉,厌宝钗的理由。
“矛”即为内心和自我;“盾”则寓意妥协和服从。宝钗的“矛”和“盾”交织在一起,一个矛盾的宝姐姐横空出世。她一手握矛,一手持盾,用一种对现实妥协的姿态俯视世俗生活,双手沉重的她不愿在大家面前显露个性和才华,她更愿意藏锐守拙,去迎合这个世界。难怪曹雪芹这样的诗句表达自己对薛宝钗的感想:
“可叹停机德……金钗雪里埋。”
一声叹息!
(配图为87版电视剧《红楼梦》,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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