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气你是抹不掉的

1找遍了化学书，在炭气、氧气以至于氯气之外，你看不到俗气的。这是比任何气体更稀淡、更微茫，超出于五官感觉之上的一种气体，只有在文艺里和社交里才能碰见。2文艺里和社交里还有许多旁的气也是化学所不谈的，例如寒酸气、泥土气。说到酸气，你立刻联想着山西或镇江的老醋；说起泥土气，你就记忆到夏雨初晴，青草池塘四周围氤氲着的气息。但是俗气呢？不幸的很，“气”已是够空虚的了，“俗”比“气”更抽象！3俗气是跟着社会阶级来变换的。4下等社会认为美的，中等社会认为俗不可耐，中等社会认为美的上等社会认为俗不可耐，以此类推。又说：“俗气就是流露出来的一种下劣性”。这上中下阶级想是依照知识程度来分的，每一个阶级又分好多层，上等之上，下等之下，还有阶级。5从有一等人的眼光看来，浓抹了胭脂的脸，向上翻的厚嘴唇，福尔斯大夫(Falstaff)的大肚子，西哈诺(Cyhano)的大鼻子，柔软到挤得出水的男人，鸳鸯蝴蝶派的才情，苏东坡体的墨猪似的书法，还有——天呀！还有说不尽的，都跟戴满钻戒的手一般的俗。6这形形色色的事物间有一个公共的成分——量的过度：钻戒戴在手上是极悦目的，但是十指尖尖都拶着钻戒，太多了，就俗了！胭脂擦在脸上是极助娇艳的，但是涂得仿佛火烧一样，太浓了，就俗了！肚子对于人体曲线美是大有贡献的，但是假使凸得像挂了布袋，太高了，就俗了。以此类推。7同时我们胸中还潜伏一个道德观念：我们不赞成一切夸张和卖弄，一方面因为一切夸张和卖弄总是过量的，上自媒人的花言巧语，下至戏里的丑表功，都是言过其实、表过其里的。另一方面也因为人家的夸大反衬出我们的渺小来，所以我们看见我们认为过当的事物，我们不知不觉地联想到卖弄，不管那桩事物确是在卖弄（像戴满钻戒的手）或是出于不得已（像大肚子）。因此，我们暂时的结论是：当一个人认为一桩东西为俗的时候，这一个东西里一定有这个人认为太过火的成分，不论在形式上或内容上。8这个成分的本身也许是好的，不过假使这个人认为过多了，包含这个成分的整个东西就要被认为俗气。所以，俗气不是负面的缺陷，是正面的过失。9骨瘦如柴的福尔摩斯是不会被评为俗的，肥头胖耳的福尔斯大夫便难说了。简单朴实的文笔，你至多觉得枯燥，不会嫌俗的，但是填砌着美丽词藻的嵌宝文章便有俗的可能。沉默冷静，不会应酬的人，你至多厌他呆板，偏是有说有笑，拍肩拉手的社交家顶容易变俗。10俗气的第二个特点：俗的东西就是可以感动“大多数人”的东西--此地所谓“大多数人”带着一种谴责的意味，不仅指数量说，并且指品质说，是卡莱尔(Carlyle)所谓“不要崇拜大多数”的“大多数”，是易卜生(Ibsen)所谓“大多数永远是错误的”的“大多数”。11假使一个人批评一桩东西为“俗”，这个批评包含两个意义：他认为这桩东西组织中某成分的量超过他心目中以为适当的量；他认为这桩东西能感动的人数超过他自以为隶属着的阶级的人数。12事物本身无所谓雅俗，随观者而异，观者之所以异，由于智识程度或阶级之高下。不过，不论它是什么东西，只要它被评为“俗”，不论你是什么阶级的人，只要你评它为“俗”，那么，你对它的心理反应逃不出上面的方式。钱钟书

作家、文学研究家、翻译家。本文《论俗气》，原载《大公报》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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