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吉小说的技术冷漠症

胡传吉,学者,文学评论家,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学术志趣为中国文艺思想史及现代学术史研究,近年主要考察近现代中国文学思想史、年前后中国知识人的选择及精神现象、胡适与现代学术思想等。著有《文学的不忍之心》《自由主义文学理想的终结》《中国小说的情与罪》等,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等。同时从事当代文学批评及文化研究,自年至年,为《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撰写每月文学/文化期刊观察,每期约四千字,另在各类报刊发表百万余字的文学及文化批评。

小说的技术冷漠症

胡传吉

开篇即需说明的是,本文所指的“技术”,并非小说的技巧,而是泛指生产力域里的技术,即具备造“物”[1]功能的技术。前辈国人在正视“技术”(Technology)一词的时候,大概也是惶恐不安、欲迎还拒,老祖宗的遗训不能丢,枪炮杀到眼前,自己的土炮不能转弯[2],总得想办法去扭转这些颓势,只有修身养性的道德伦理问题解决了,国人尤其是士人才可能接受淫巧之器、过邪之术。

“技术”一词虽然早在《史记》、《汉书》等史籍里就已出现,但古人在多数情况下,还是“技”、“术”分用。“技”被排除在读书人之外,其中藏有等级思路,“术”由道途引申至君臣心术策略,个中含有对个人手腕、城府及私德的判定。“技”与“术”在仁、义、礼、智、信的伦理体系里地位不高。技术既然是可以修习得来,那么就不存在难度。事实上,也没有哪一样技术可以不朽,它不在立德、立功、立言的范围之内,它很难“久而不废”,因而,它被排除于不朽事业之外,也就不难理解。

即使在逍遥传统里,“技”也须与境界及不朽扯上关系,才能“游刃有余”。庄子之《养生主》,以庖丁为文惠君解牛说生也有涯与知也无涯之事,话说那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庖丁初解牛时,以目见全牛,而三年后,“未尝见全牛也”,到最后,“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因其固然”,良庖“岁更刀”,族庖“月更刀”,庖丁之刀用了十九年,解牛无数,“而刀刃若新发于硎”[3],到这一层面,技已进乎道,换言之,道已离技而去。庄子赞庖丁之“道”,实也贬抑了一般意义上的技,即不因其固然、陷入冲撞、不懂在顺逆之境合自然之势的技。有意思的是,庄子在赞扬庖丁之技时,以其合《桑林》、《经首》等律吕为评价标准之一,这与孔子以声乐参详礼仪之庄严、光大周公之正统,实有异曲同工之处,对上古致敬的举动,又与庄子时时揶揄夫子及孔门子弟实有偏离(亦相映成趣),可见庄子之矛盾。在庄子那里,只有到了得道这一层面,技之有涯才能转换成为无涯、“穷”方能一变为“不知其尽也”,反之,则是更刀折器的良庖、族庖,不足一谈。今人将这一寓言笼统地归为庄子平等自由观的体现,过于一厢情愿,我反倒认为,庖丁解牛等寓言恰恰包含了庄子对人事高低、万物层次的基本看法。识字、会写寓言的人,与善技之人,在庄子那里,还是有区别,他对万物众生,绝非一视同仁,其自然观后面,有着对“人为”的深刻反思,尽管天人合一是最高境界,但自然与人为有着无法弥合的裂痕与分歧,这实在是他的先见之明。

不难看出,“技”与“术”处在社会较低层面的位置,除非它与其它伦理及价值捆绑在一起、彼此圆满,才能改变其低微的地位。

说起来,是所谓“现代”这一含有剧烈冲突的趋势,让“技”、“术”连用成为一种语言常态,它一如“科学”等,遣词造句乃至约定成俗,不仅与当时国运有关,更与中国士人遗风有极深的渊源。再看人们围绕“技术”所组的词语,诸如科学技术、技术革命、技术革新等,这些词汇,反复在提高“技术”的伦理含量,按西语习惯,科学与技术实际上是两码事,一个偏理论,一个偏应用,亦即说,从词性来讲,他们是独立又对等的关系,但在语言方面聪明过头的中国人,却发挥修辞功能及翻译想象,极力拉拢科学与技术,将原本是平行关系的两个词,发展为既平行又偏正、关系模糊的词组,并通常将“科学”放到“技术”前,以提高“技术”的档次。先后经过日本语、中国语的词性改造,“技术”及“科学技术”渐渐成为优先于其它领域的事物。细究起来,康有为、陈独秀等近现代士人改写词语的伦理价值,无不与创伤及挫折有关,可以说,他们在等级颠倒、大厦危倾的年代,仓皇中帮后人做出选择,这一过程,痛苦而快意,盲目但激情。

过分夸饰,过分贬抑,都很难说是出于对技术的平常心。缺乏平常心,要么陷入技术的“速朽说”,要么信奉技术的“万能说”,今天,包括小说创作等创造性活动在内的人文思想域,无疑深深被技术“速朽说”困扰,而我们的生产力域,则早已为技术“万能说”折服。历史深处的骄傲与创伤,使今人在“技术”面前失去平常心,走向极端。技术“万能说”平息历史创伤之时,又因其疯狂追求权势而生出强迫症,当代人文及思想域为此再添新鲜创口。有的小说家与技术撇清干系,更多的小说家根本没有意识到技术的“存在”。没有多少小说家愿意堕入所谓速朽的深渊,那唱之不尽的历史“骄傲”,更为小说家的失察与高姿态提供了合理的借口。

正因为人们失去了平常心,所以很难看到,技术亦有常道,其常道,恰恰是与天道及地道同在、再平常不过的人道。许多的当代小说,一提笔即男女事、人际关、少年愁、家国恨、传统怨等日常琐碎,一开声即意义、生命、存在等空心口号(从不加辨别论证),不仅失却好玩之心,更失去想象之力。想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中间,终归是有个繁华铺张的过程、有一个槛外与槛内的论证辩驳,伟大作品的悲凉沧桑,不是离天遁地,而是由地生根,今日许多的小说家,省去那繁华与门槛,直奔“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既无美感,又无逻辑,何来趣味?要说小说创作对技术失去平常心的坏处,我想,那就是它错失了关照更广泛人道世情的隐秘通道,或者说,它排斥并错失了更多的可能性,它扼住了小说创作的好玩之心、想象之力,它看不到更广大的人道世情。自我封闭,视野狭窄,抱残守缺,以旧仇新,以怒气掩盖失察,以生活替换全部……这些,大概是当代中国大陆小说之过于同质化、日常化的重要原因。

能对技术保持平常心的、能对技术既有正思又有反思的小说家,显然不能用“多数”这一词去概之。当然,即便是我下文即将论到的“少数”小说家,也未必愿意主动地与技术发生什么瓜葛。受技术“速朽说”的影响,谈及技术似乎便是降格,但如果我们能放下那偏执心、摆脱技术“速朽说”,就可以看到,对技术保持平常心,是多么难得而可贵的写作识见。

考虑小说之技术冷漠症这一话题时,我首先想到的小说家是金庸。

围绕金庸的争议,多是江湖事、功名事、私德事,撇开庙堂与民间之争,放下功名利禄的疑忌揣测,也许我们应该更多地谈一谈金庸的文学事。金庸小说的许多价值观,诸如民族观、英雄观、正义观、道德观、男性观、女性观等,均有可疑可商处。以我看,在价值观层面,金庸小说基本上没有什么突破性的建树,他的每一部小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几乎都有一个大是大非的隐在编码,他的奖惩倾向不可谓不明显。小说面目之相当中国化,得益于作者依傍历史来叙事,借历史点晴之手法的好处就在于,个人恩怨总有一天会抬到族国命运层面,个人恩怨不由私人来终结,而由族国命运来摆布。郭靖在华铮与黄蓉之间的犹豫,尤可解释金庸如何巧妙打通大小格局。仅靠个人性格不合或两情相悦的理由,成就不了道义上的圆满,只有族国之大情大义才能合法地分开郭靖与华铮,郭靖与黄蓉之终成眷属,不是个人式的自由选择,倒是族国选择了个人。不图荣华富贵、不忘家仇国恨、不失民族气节等等,华山论剑之天下第一的勋章,其实是要颁发给这些品质,按这些价值标准去论剑,郭靖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射雕英雄传》所彰扬的,哪里是什么武道精神,明明是儒家精神,看似仙风道骨、不惹尘埃,却最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个人命运后面,站着族国命运,这样一来,小说的格局就不至于太小家子气,待到洗却通俗风尘气时也容易打通任督二脉,其中的大情大义,又符合中国士人吟诵歌咏的习惯。但那看似逍遥的情怀背后,实则处处藏有苛刻的伦理戒律、高昂的道德激情、血腥的杀戮气息,金庸小说的价值取向,实与《三国演义》与《水浒传》这一支脉络极为接近,读之痛快,可惜趣味过重,细究起来,恐怕也令人不寒而栗,于此,不展开。

但金庸的小说技法自成一家、独创门别,他有他十分大气的一面,如果因其通俗而拒之以文学域之外[4],那就是短见浅识了。这个作家有一颗异想天开的好玩之心,其贪玩之趣,恰好是当代大陆小说家所普遍缺乏的,也更是阴谋权术之心所难以想象的,金庸的小说,既在城府之内,又在城府之外。金氏小说,寓族国、道德、情爱等严肃话题于江湖游戏之中,跟技术实有太多太多的暗合及呼应处,他的价值观迟早会被人诟病——意义论者反复挖掘其意义价值,实在可叹。以我的看法,想象力才是金氏小说真正的卓越魂灵,借用《笑傲江湖》里的武功说法,即使金氏小说全无内功,但就凭那惊艳的“独孤九剑”,也能自由行走江湖,做不了天下第一,他至少还是“风清扬”。金庸笔下的一流武功,如一阳指、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九阴真经之武学、吸星大法、乾坤大挪移、葵花宝典武学,等等,这些来自远古残卷、佛经道学、壁画石刻里的字眼,经作者搓揉杂造,随便一敲打,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奇经八脉内的无数神秘便随之透出撩人的光亮。其所写每一样武功,飞山过海、隔山打牛、拈花飞叶……今日无一样不能被电脑技术制作。不能说他的想象超越了技术,但至少,他的想象能与技术同在。试问,隔山打牛、大海无量等,核爆、电磁攻击等,虽然前者文学后者技术,但又有哪一样不是对人类意念及能量的想象与夸张?有哪一样不是人之身心的延伸?有哪一样不是对宇宙的看法?只不过,前者是异想天开、浸淫文德,后者诸端是精心论证、反复实验、付诸实践。最不济,这些武功术语,至少可以去修饰形容核武器、无人驾驶侦察机、隐形轰炸机、钻地炸弹、电磁脉冲弹、激光制导弹等器物之威力,语言与技术走到巅峰,都是挑战并扩展身体极限。

昔日香港辉煌武侠影视,今日大陆古怪古装影视[5],既可以说是武侠小说启发了拍摄剪辑、后期制作等手法,也可以说技术再开发了武侠小说。影视的反复改编,道具的循环使用,显示出原文本的巨大能量,是想象力而不是价值观,使金庸小说歪打正着。回到想象,就是回到文学的自由本性,金庸小说之最为出彩的地方,大概就在他的胡思乱想、天马行空。小说有很多翅膀,它们能让写与读拥有飞翔感、沉醉感,想象力正是小说不可或缺的翅膀。帕斯卡尔曾在《思想录》里称,人类为了幸福,尽自己所能发明一切。如果发明与技术都是人类追求幸福、无尽想象的产物——而追求幸福又并非总是善的,我们怎么能够说它们与人类的心灵毫无关联?

独树一帜的麦家,亦促我思考相关论题。人们习惯将麦家与阿加莎·克里斯蒂、博尔赫斯相提并论,不可否认,麦家的气场里,确实有异域叙事大师的影子,但《解密》等小说的叙事技法,就像是帅将身着的轻装盔甲,英武整齐、尘嚣自退,又像传说中干将莫邪之剑鞘,城府不露、锋气逼人,火候一到,宝剑出鞘,砉然剨然,莫不中军乐战舞,阵内变阵、气势收放自如,再用其它的语言去修饰,已嫌多余。麦家身着战袍,凌厉出手,孤独征仗,他的手法,让我想起艾米莉·狄金森在年3月写下的惊艳散句,“二月好似冰鞋一滑而过,我知道三月已至”,那其中的利落优美、快慢相宜,实有天外飞仙之惊、长河落日之鸿。

当代,极少有小说,能像《解密》、《风声》、《暗算》那样(尤其是《解密》),越过日常与琐碎,乘风追捕无形人墙及牢笼下的无影阴影,作者让未来与过去,都来到了现在。《解密》、《风声》、《暗算》里所涉的军事及制度背景,其实都是技与术的范畴,无论它们多么抽象或繁复,无论它们隐藏得多么深,它们都是人为而非自然的产物。技术的功利心在于,它将永无休止地追求可复制的状态(虽然看上去它总是在创造)[6],对人的复制也在其野心之内,人类的摹仿冲动,最终要靠近神创世纪、造万物的传说,比如说影画艺术表演、卡通片拟人化的倾向、机器人代替人的劳动等,就可以看作是人模仿神造人的游戏冲动。人们常说的挑战人类极限,无非是对那个永恒、神、绝对及无限的靠近——或挑战。《解密》中所涉及的编码与解码,实有一个长短电波传递及接收的技术想象及基础。容金珍的每一次解码,其实都是自我贬值。解码,意味着可复制状态的来临,意味着独特的被磨灭,意味着未来将成为过去。容金珍及其前辈长者,终其一生,都在避免被复制的命运,不做与他人相似的人,那就要做最出类拔萃的人。但即使最出类拔萃的人,也有恐惧之心——只要是人,就总有一样怕或至少有一样怕。天才在得到智慧与灵秀时,也得到恐惧与绝望——为人之愚钝茫然而恐惧,为人之聪慧无能而绝望。害怕被催毁的恐惧催毁了容金珍。容金珍的崩溃,是信仰悲剧的解密。技术在反复升级人的自我能量之际,也在反复升级对人的控制能量。技术诱拐了人的智慧与激情,技术让人迈向神迹,技术测试人与神之间的距离远近(近了方知远)。人终生追求不被复制、不被控制的命运,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对技术的抗争、对有限的绝望、对无限的向往?

外物即人,人即外物。没有对技术的平常心与想象力,很难看到人与外物千丝万缕的神秘联系。麦家小说的暗码及寓言,神秘而辽远,要解开他的密码,非一朝一夕之事。

还有一些被通俗眼光降格的作家。

比如安妮宝贝,一位被通俗误读的大陆作家,她的《告别薇安》等作品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中国大陆最销魂铄骨的读物之一,当年她在众多网民内心造成多大的“动荡”(更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网民,更可称为平民中的精英),实难以估摸。她的文字,穿越技术的暗格,滑过看不见的网线,踩上时代的某一个痛点,从而让麻木在隐痛暗伤面前宽衣解带、难以自拔。语言与技术合奏,是那个年代的表达标识。中国大陆的互联网几乎十年一个波动,语言艺术充当了思想的先锋。网络作家这些称谓,对文学毫无意义,但技术改变了情感的表达方式,每一次书写习惯的改变,都将影响由物及心的距离,当手写变为键盘输入,纸张与语言的默契备受考验,由物及心或由心及心,将再度出发,就好像笔墨变了,文字得重新寻找与人相处的感觉。安妮宝贝文字之素雅,是大家闺秀式的素雅,略有古风。技术启发了她的阴郁,透过铁锈般散碎而阴冷的文字,她发现了人心更广大的暗处,她更微妙地暗示,黑暗比光亮更让人沉溺缠绵,告别永远比在一起更有激情,创造的邪恶在于毁灭,虚拟之网就是实在之笼,心灵的内向过程,依仗技术而完成。但也许,与时代过于合拍,又或者,作者在阴郁、唯美、幸福等看法转换之际发生错位,《莲花》等后来的作品,虽然依然貌美如花,但已失却《告别薇安》的神气。

再如20世纪50年代投奔澳港的倪匡,另辟蹊径,致力于设谜与解谜。今人对远古的认识,始于各式各样的“谜”,如那献祭之牺牲的激情后面,站着的就是谜,技术破除旧的谜之余,又伸向新的未知,倪匡对“谜”有独特的想象。虽然倪匡的作品毛病多多,有公式化及自我复制之嫌,又有受虐的心理阴影,但其“类科幻”小说,亦为文学忝列异彩,尽管香港文学又是另一类形式的单一。

对技术及外物缺乏平常心,文学局面之单一以及小说创作之同质,这中间没有必然而绝对的联系,但写作的混沌含糊作风,又总让人觉得不足。大陆评价小说的标准之单一及道统倾向,更是大大的拘束,我们有一个“鸳鸯蝴蝶派”已让人大惊失色,更不要说童话、科幻、奇幻、推理、侦探等文学会招来什么样的眼色了,就如《基地》、《指环王》、《变形金刚》、《骇客帝国》等作品来到中国后,除了娱乐化、好莱坞模式这些无趣的套话,你再别指望能听到多么有见地的中国评价。

大陆小说评价体系似乎更偏爱农耕挽歌式、受天而孕式的大部头小说,并通常借此以农业文明贬抑工业文明,士人趣味不可谓不浓厚。但如果我们透过对技术的平常心来看:士人咏诵的农耕生活,井田沟渠、茅屋草堂、锄头猪圈、牛车水井、粗衣薄衫、醇酒高楼……有哪一样不是技术的产物?只不过因其速度慢,所以生出许多的美感。所有的物,都堪称人的躯壳。技术也是人的躯壳,伴着人的欲望与好奇,在不停地成长。试问,飞机就是你的腿脚,难不成马车就不是你的腿脚?!嫦娥奔月是对世界的想象,难不成飞行器撞月就不是对世界的想象?歌赞农耕文明,无可厚非,但若为否定而否定,难逃蛮横之疑。

反而是古代人,对技术更有平常心,虽然他们有立德、立功、立言等不朽事业的压力。他们不像今日许多小说家,几乎没有任何物质技术铺垫,就直奔意义,直奔人心。仅以历史博物馆为例,里面的青铜器、玉器、印章、刀剑、五石散、兵马俑、龙床、建筑模型等等,古人的日常与军事,无一样不与技术有关,即便书画墨宝之好坏,也与墨锭墨汁好坏、纸张贵贱、毛笔软硬有关联。这些物事,虽十分技术,但又哪一样不关人道世情?就是因为它旧了,它全身都散发着再也回不去了的悲恸,它全身都是过去的华美时光,所以它文化了,但即便文化的灵魂转世永生,也离不开化学技术的保养清理。世上大多的物事,在人类出现以后,就建立了与技术血肉相连的关系。旧手帕焚烧,林黛玉诗魂飞天。翠玉镯子,度量曹七巧生命的丰圆与干枯,借华兹华斯的话来喻之,她就是“这断壁残垣的最后一位房客”。《石头记》竖着刻写、横着排版,毛笔之字样与印刷之字体,读感大不一样。庖丁尚且强调其刀新薄,否则刀不能自由摄入骨肉的缝隙。《三国演义》没有兵戈相向,何来惊心动魄。《水浒传》没有刀光剑影,何来畅快淋漓。没有闺阁胭脂、庭院楼台、回廊幽径,何来婉约艳词的断肠离魂。诸样文例可见,技术及产品对精神及境界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每个年代的人,都有物质技术的印痕,比如说四环素牙、外星人大板牙,定与技术产品有关,如药物等。技术之常道,不在别处,就在人道。想那沈从文,必是悟道之人,50年代以后,沈从文由空灵世界转入物质技术世界,他的鉴赏力有增无减,唯美与实用的合衬,反而让他找到新的精神出路。沈公死里逃生般的人生大转折,也许能为理解技术之常道提供特别的启示。

今日技术,犹如衣服,舒服适意,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人们但知其用,不知其性。技术因实用而受宠,又因实用被贬谪。比之单纯的技术,小说及文艺更有传承的优势。人类历史久了,便有一些不可更改或不大更改的元素在,比如语言文字、音符节拍等(实则也部分归功于技术),容易辨认,有助记忆,记忆即是选择及传递。相比起小说等文艺,技术自有一个淘汰翻新的机制,它不需要回忆,甚至不需要记忆,就能更新。技术之所以被写作事业贬谪为速朽之物,固然是因为技术自身的淘汰基因,也还因为一般的语言及知识修养,很难去把握它的原理、洞察它的内在趣味及秘密。或者说,技术是对世界的另类看法,它几乎可以直接挣脱一般世俗语言的描述与把握,去追求它那永无止境的境地。技术尤其是高端技术更新过快,让人产生恐惧感,非顶尖专业人士,不能解释亦不能跟上其内在节奏,它的传承习性,更难捕捉。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不同种类的语言及表述之间,有沟通上的巨大难度,那被压抑的现代性,当包括被压抑的技术。压抑或贬谪,可能来自不能理解、无法沟通,而非源于物事本身的贵贱。

科学肯定无法回答世间所有的问题,理性走到极致即是病狂,我不是技术“万能说”的支持者,但我以为,技术有如身体,都是人的躯壳、牢笼、隐喻,对技术的冷漠心(或者说视而不见)——更不用说对科学的冷漠心[7],这大大局限了中国当代小说的想象力,包括对人之未来、现在、过去的想象力。我们的小说家不乏才气,语言上的花招称得上是层出不穷,但与外物交流的困难及德性上的妄自尊大,限制了小说家更上一层楼的可能性。要从小聪明走到大聪明,才、学、识样样重要。

注释

[1]包括实在物与虚拟物。

[2]清代,沿海也设许多炮台,但许多大炮是无法前后左右移动,这决定了武器只能“直射”不能“扫射”,海上强国前来逼宫、硬攻贸易,只好一退再退。由此可见,清代海防思路僵化,且远远落后于内陆马术作战思路。

[3]《南华真经口义》(《内篇·养生主》),(宋)林希逸著,陈红映校点,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年。

[4]或者说所谓的“纯文学”领域。

[5]之所以言其古怪,乃因为许多古装戏里,大凡是个人,都怀有一身好武功,天天飞檐走壁,时空穿越得实在离谱。

[6]其中最浅近拙劣的复制,莫过于造假术。

[7]如果说文学与神学乃至哲学有着天然的亲密关系,那么文学也必然与科学摆脱不了干系,除非我们有意忽略之。科学同样是人对世界的看法,只不过,它看似更确切或更理性,技术作为科学的有限应用,那就与文字的艺术并非全无关系,或者说,它们都是那个我们无法窥见全貌的生命及宇宙的一部分。正如罗素所言,“我们所说的‘哲学的’人生观与世界乃是两种因素的产物:一种是传统的宗教与伦理观念,另一种是可以称之为‘科学的’那种研究,这是就科学这个词的最广泛的意义而言的。至于这两种因素在哲学家的体系中所占的比例如何,则各个哲学家大不相同;但是唯有这两者在某种程序上同时存在,才能构成哲学的特征”(见[英]罗素著《西方哲学史》之绪论,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年)。

《文学的不忍之心》

胡传吉著

不忍之心是对同情冲动及语言幻觉的自我节制:节制里总带点聪明与勇敢;同情心里总带点轻慢与庆幸,同情不见得总是庄重。心情放不下情感,笔中则要添附理智。不忍之心,由道德出发,又高于道德,她是善与智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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