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殿堂桂林城旧事瘦尽春光
桂林城旧事
文/瘦尽春光
壹
如果童安还记得他与时桑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他或许会想到自己翻墙去时家内院躲在石榴树上被她发现,然后她叉着腰大大咧咧地向他喝道:“好大胆子的小贼,如果不想我告诉娘亲你来偷石榴,快点去给我摘些未开苞的桂花来泡茶!”
石榴树红彤彤的花叶遮挡住了她的脸,他却听见她明净欢快的声音在树下盛意绽放。童安正纳罕一路小心谨慎,刚才更是四下检视,一个人影也没有,这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纳罕归纳罕,自己就是站在别人家的树上,只好听话地从石榴树上一跃而下。
他落地极轻,裤脚上没有沾上半点尘埃,看着她走过来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顿觉一股清馨的茶叶清香弥散在四周:“要正阳街古井旁的那株丹桂初蕊泡制的桂花茶才好喝,记得啊……”
时家经营桂林城最大的茶叶店,而时桑的父亲时俱进于几日前在家中猝死,留下一爿店铺予孤儿寡母。童安看着时桑头上戴着的白色小花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待终于从两里地外的正阳街将一杯新鲜桂花苞捧回时才发现她伏在地上哭泣,那白色绫布自房梁垂下,地上的人想必是时桑的因悲痛欲绝自尽的母亲与姐姐。她们被街坊解下来,黑洞的双眼圆睁着,极不甘心,他一个踉跄险些将怀中的花苞撒出,心里暗道:终究是晚了别人一步。时桑看见他如看到救星,眼中闪过零星亮光,用一种决绝的姿势抢过他怀中的桂花:“快拿出来,别捂坏了!”
这也许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尚且八岁且家人全亡的情况下仍有这般明媚的眼神,待再次遇见她,她已是任先生收养的小女儿,于浩荡人群中灿若明珠,看见他便笑嘻嘻问:“这是哪位大哥哥,我怎么从没有见过?”任先生抱她于膝头,喂她吃金卉斋的蜜饯,看她把籽吐向远处的八角玛瑙痰盂,便拍手大笑,眼中满是怜爱宠溺,说:“像她现在这般懵懂无知反倒最好。”接着便将她亲手交付予他,语气郑重,说,“从今儿起,便让她跟着你。”
“为我扫清乱石蒺藜!”
贰
夜愈发深,月色也愈发清亮。时桑虽得知任先生刊报声明,日后财产将全部予她继承,却仍甘心独守一爿茶叶铺,每日在茶香氤氲中度过,看着门前时不时晃悠而过的陌生面孔,知道那是他派来保护自己的手下,心中便泛起一丝暖意,想起多年前于孤儿院里的众多伙伴中被他抱起,他说你以后便是我的女儿,引起伙伴的惊羡及记者手中接连不断砰砰的镁灯炸响,次日便登上八桂报的头版,述“湖广船运龙头任先生于昨日收养孤女一名”云云。有下人在早餐时扯她袖子,说:“小姐不如改姓任?”任先生却丢开报纸摆了摆手:“时桑你不必管这些,你仍是时家的女儿,唤我干爹便好。”
只这一句,便使她心甘情愿叫他父亲。
任先生是旗人,有高大的体格和与岭南诸族格格不入的京腔,坊间都知他掌握着湖广两地的船运命脉,对人却总谦让三分。闲暇时最爱唱几句戏或者与平乐戏院的师傅学几身把式,但唯有知根底的人才知道他实则是湖广三大帮派之首,做着密不透风的买卖,连桂系军阀李氏与白氏都要看他三分薄面。时桑第一次知晓他的背后身份乃是在进入任府后的第二年,那一次有兵士闯进平乐戏院砸场,欺负了名角儿小燕飞,戏院的周老板找到他,他只给临桂方面打了一个电话,当天下午便有宪兵押着闹事的主儿到面前请罪。任先生做事并不避讳,要留下那人的一只右手,其时时桑正从外游玩回来给他请安,开门的当口便遇见那兵士暗藏的匕首横在自己脖颈间,隐约有血沁出。任先生叱咤湖广多年,从未为谁吃软,却任他一路将她挟持到了后花园的池边,时桑相当镇静,不哭不闹,任先生一口应承下来人的要求终于迅速出手,时桑却因此失足掉进了池塘,他亲自跳下水救下她后直叫着真是我的好女儿。时桑当时仅仅是感觉脖颈间有微微的疼便昏沉沉睡过去,但过后梳洗,发现一块飞溅的血迹恍若烙了青斑留在右手腕上再难除去,便索性请任先生叫最好的手下来。
学习武艺,学习防身的本事。
便与童安成为名义上的师徒。
想起这些的时候,时桑又添了一壶新茶,坐在院中把玩一把镀银手枪,其间月下树影婆娑跳了一下——她含笑起身,右手探进怀中,左手作枪状回转,指尖刚好对上突然近得身来的男子胸膛,然后抬起下巴夸张地笑起来:“啪,童安你完蛋了!”
数月不见,时桑愈发机敏,甚至连童安自己走近,也未发现她竟察觉,本想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料反被她吓了一跳,他抓起她的手,替她拂开额前浓密的刘海儿,轻轻地在她耳边吹着气:“任先生在附近安排的人怕是没有用了,他们不知要保护的人竟比自己还强过千万倍。”
她听他赞扬的话心里却不是滋味:“又哪里需要什么保护,不过是父亲兀自担忧了,自从那年差点在他面前犯险,他便是对我担了极大的心,其实我早就该在多年前就随父母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又何必要等到现在生不如死?”她说着胸口便剧烈起伏,猛地咳起嗽来,童安才蓦然明白她并非什么都忘记了,而她在任先生面前的温顺单纯不过是怕他担心——她那年掉进池中肺部积水,饶是请了各家名医都无济于事,不可以吃面食,不可以大声说话,甚至连以前那样明媚地笑都不可以。任先生说得对,像她以前那般懵懂无知倒好,却见她用头抵着他的胸膛,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心型的珐琅嵌金丝小瓶,未等他同意,兀自替他挂在胸前,然后拍手道,“从此这小瓶便代我看管着你,不许你跟着别的女子跑了。”语气热烈而霸道,饱含她少有的柔情蜜意。
他知道她是在揶揄自己为了完成任先生交代的任务而刻意接近桂林驻军司令霍启标的三姨太,可那都是阿姨辈的人了,他笑笑,惯常地没有反驳她,胸前的珐琅小瓶散发着清甜香气,时桑的头刚好枕着它,压在他的心口上,随着她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撞上来。
“童安……”沉默了很久,时桑喃喃,双眼已发困涩,恋恋不舍地抓着他的手,沉沉地在他怀中睡过去。
“我在,我在……”他握着她的手,心柔软到尘埃,偶尔的一声咳嗽也让他不安,本以为长久的夜又倏忽间过去了。
叁
那不过是个寻常的日子,时桑独自祭拜完父母后便从大青山往茶叶铺走,远远地看见几个人神色紧张地跟在身后便知道那些人是谁。她轻轻地笑着,人群中却乍然起了骚动,跟在身后的保镖也只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但转瞬又恢复常态,只不过进入茶叶铺时却见她落落大方地冲一个男子浅笑道:“王先生好久没来我这买货,想必要陈年的观音王才能对得住你的胃口。”
甫一进门,那男子便拔枪,笑道:“任先生的女儿果真是好样的,处变不惊,极好的胆色。”
“先生谬赞。”时桑不顾身后被枪顶着,脸上竟有玩笑意味,转过身去泡了一壶花茶,就在送杯递盏的当下,猛地一旋腿,踢掉了来人手上的枪,右手里一把银枪明晃晃,“你知我为何不叫他们知道?”她对上他的眼,“并不是我没有机会,而只是想借你的手来试试我的本事到底有多少。”
好快的身手,也是个好骄傲的人!来人也沉着,瞥眼一瞧她持枪的手,脸上霎时出现一片光彩:“永德有你这样的女儿,大仇得报不远矣!”
“你说什么?”时桑按在扳机上的手迟疑了一下——永德是时桑父亲时俱进的字,时桑已是多年未听见这个词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人究竟是谁?
他来人看出她眼底的疑惑,略一沉吟:“你是否知道当年你父亲是为何而死?他并非死于沉疴,而乃死于奸人之手,你母亲与妹妹也并非引颈自杀,乃是先被人投以一种细如毫毛的针,上面淬了曼陀罗毒……”
时桑蓦地睁大双眼,有一刻她分明是相信了,那些掩埋了十年的记忆又倏忽回到了胸腔中,鼓着风,拉扯着她的心脏,是谁指使害死了她的父亲,又心有不甘地杀害了她的母亲与姐姐?良久,一声锐响,她扣动扳机,终于有人应声倒下。
“作为交换条件,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时桑自昏暗天光中抬起头来,眼中波光灼灼燃烧,窗外,任先生派来的手下阿贵胸口汩汩冒着血,蜿蜒流了一地。
来人松了一口气:“你终究是没有杀死我,终究是相信了我。”
垂覆过眼的刘海倏地被剥开,暮色漫过高墙房檐,四角明亮琉璃灯下,院前那棵石榴树花繁叶茂,投下来片片阴影,时桑的左手在右手腕间那块恍若胎记的血斑上缓缓抚过,眼前影影绰绰便显现出任先生跳下池塘救得自己的欣喜模样还有她日渐长大,嫌腕间那块青斑碍了美观,是他亲自挽过她,给她瞧长袖遮掩下自己那同样形状的胎记。
——“这是青蚨痣,向来是父传女、母传子,我是打娘胎里便带来,而你现在也有。”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她眼中沮丧的光便瞬时转换,没想到无心之失竟成为她与任先生之间从此血脉相连,阻隔不开的印记。
终添了欢喜。
但十年来,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一日,正是观音圣诞,茶铺里放假一日,母亲带着姐姐去龙隐寺还愿,父亲进货,她独自留在家,而后父亲归来在卧房轻唤她,她却有心逗他开心,蹑步藏于父母卧房的门扇后,甚至能猜想到父亲走出房被她大吓一跳后故意的嗔怪就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但她却再没有机会从背后攀上他的脖子——她躲在门扇后亲眼看见有人在父亲脖子上探了下脉搏,而后扬长而去。
四下寂静后,她走过去,发现父亲已经合了眼睛,手里尚拿着她日夜企盼的小木手枪,却再不能和她一起玩警察抓大盗的游戏,也再不能任她指着心口“啪”地大叫“你完蛋啦”后还能睁眼醒过来刮她的鼻梁,唤她小坏蛋。
她并不是没有对自己父亲的死产生过怀疑,甚至机敏如她,也早知道躲在石榴树上的童安并非是去偷摘石榴——那棵石榴树是千叶石榴,芳华再盛,也只开花不结果,又怎会引来落地时微尘不染的童安觊觎?
所以她干脆叉着腰告诉他,她发现了他,这样做或许太过冒险,如果他真是凶手,那么她便是亲自将自己送到他的枪口下,她也不知道八岁的自己怎么就积攒下那股勇气,当她看着少年终究转身离开时心中终于放下一块大石,以为为家人的安全赢得了更多时间,却不料正准备小心叫起因为守夜而终日未歇躺在屋内休息的母亲与姐姐,却发现那横梁之上裙摆飘飘,世间尚存的血缘至亲竟也永远离开了自己。
静若安生。
这血海深仇,叫她如何忘记?
但她并不知晓为何会有人加害自己的父亲,时家生意虽大,父亲却待人谦和,生意场上鲜少树敌,而按照白日来的那位自称父亲故友的老白的说法,竟是父亲在外救济了任先生喜欢的一个戏子,任先生误会他横刀夺爱,便下了毒手。
十年来,她待在任先生的身边,也能想到这必是他的脾气,喜欢的总不会让别人夺去。此时起了风,时桑裸露在外的臂膀上起了一片红疙瘩,仿佛要借此来保持她此时的清醒。
肆
民国二十年,桂系整党肃清,任先生虽得人保全,却也元气大伤,每日倒落得清闲,不是出入平乐戏院就是邀角儿到府里摆戏台,总爱反扮旦角逗时桑开心,时桑见他扮女子惟妙惟肖,脸上始终挂着笑,一日任先生在后台换妆,她捧了时令新茶正准备给他清喉润嗓,却听见包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任先生,正是您的纵容,她才平安无事多活了十年。”
时桑心里一咯噔,不知道童安口中所说“他”或“她”是谁,险些将手中的茶案摔出去,好不易稳住心神,又听见任先生悠悠地开口:“当年我见时桑年纪小,才不想双手再添血腥,没想到她到底是欺上我头上来了,最近更是瞒着我做了许多事,我们不能再任由她胡闹下去!”
那是任先生孤注一掷时惯用的口气,当年救自己时他也是这样对那个兵士说的,可没想到多年后他竟也用这种决绝的口气要来解决自己。前后事情串联起来,竟似浑圆的珠胎,泛着凄泠泠的光,横亘在自己心中,肆意地生长。
所以那日之后老白再约见她并要求她演一场戏引任先生入瓮时,时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不管老白“绑架”她是否真的能让任先生孤身前来营救自己,也不管他“绑架”她时用了多么蹩脚的桥段是否会引任先生生疑,一人安身置于事先安排的暗室中恍然记起当年她初进任府时在宽阔绵软的床榻之上陷于惶恐不安,一个人不敢入睡,是任先生怀抱着她,轻声哼唱着儿歌哄她入睡,幼年时的她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只觉得他的怀抱温暖,倒心安蜷于他的臂弯里,醒来时更是大胆好奇地摸他的脸,他也总是假眯着眼任她胡闹,待她越发长大闻惯了童安身上的血腥味而见他分毫未沾,又亲眼见他对跟在身边十多年却生了异心的手下也毫不留情时,她才越发感到他对自己,其实是近乎于讨好。
其时窗扇吱呀一声滑了开去,童安已经潜到了暗室内,一边示意她放心一边替她松开束手的绳索,他来得急,衣裳未曾换过,袖口亦沾了褐色的斑块,时桑知他定是刚从外地执行完任务就赶来,贪恋地将他身上杂糅的气息一丝丝吸进鼻子里,而就在他欣喜地解开绳索准备迎接她一贯开心的拥抱时,却听见似有子弹穿过硬物,飞入身体的声音。
“如此,你便不再欠我的了。”童安的脸在时桑眼前无限放大,她俯在他急速倒下去的身体旁又轻轻说了句什么,只见童安的嘴边流出红色的液体,嘴边竟隐隐挂了笑。
那么多次将他的胸口作为靶心来练习的示范,终于成了真。
用他赠给自己的镀银手枪,那么准确地朝着他的心口将子弹打了出去。
而后老白拍着手从密室中出来,咂着嘴摇头感叹:“任先生视如股肱的手下竟这般轻易就被解决掉。”他眼中有藏不住的得意,“桑儿,你真厉害,走,我们这就为你家人报仇雪恨!”
时桑没有说话,跟着他一同走出暗室。
门关上的瞬间,她回转头来,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童安,心隐隐作痛,那个自认为能托付终生,对自己言爱的男子,怕是永远回不来了。
伍
时桑终于又见到了他。
那个她唤了十年“父亲”,叱咤湖广的任先生。
他有过两任妻子,都于数十年前死于陈疾,传说他有一个儿子,却未有人亲见,外界只知他将全部心血都给予了一个外姓女孩,十年来酒色不沾,赌毒不碰,为她请名医名师,送她入最好的学校,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派人守卫着她,一切开销用度和旧时王府的格格无异。
他手上犯下人命官司无数,却无人敢提起;他敢当面掀日本人的酒桌,不买日本人的账;有评论赞他虽然是商人,且涉黑涉暴,却是个热血汉子,而他近年来多少流露出金盆洗手之意,外界甚为惋惜,竟将他与桂系军阀头子李氏白氏相比,盛传就是哪怕再过三十年,这湖广两地,也再出不了什么英雄人物能将他比下去。
但时桑在穿廊下走过,远远望见他坐在紫檀木桌旁,却是双鬓生了华发,焦虑不安地失了往日体魄。
他是老了啊,真老了。
老到糊涂得竟真为了她而孤身犯险。
她的身边没有童安,他便瞬间知晓了一切。
是这个十年来吃他用他在他膝下承欢的女儿通了外人将他出卖!
时桑自始至终都知道,任先生是一个骄傲的人,所以他坐在那儿不说话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淡淡地说了句:“你若要拿走我的命,便拿走吧,毕竟是我欠你的。”
她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那颊上咸咸的湿湿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吃早餐时未把盐粒擦尽?
她抽了抽鼻子,十年来,她待在他身边又何尝没有沾染他的骄傲与坏脾气,他既不解释那么她便以自己心中所想认定真相,只见她拔枪出来正准备扣动扳机时被披染着一身胭脂香气怒气冲冲走过来的人打断:“你怎么可以死在他人的手上?”
来人是个女子,时桑皱了皱眉,她身上不知擦了什么香,竟是甜腻得让人发懵,细眼一瞧,方才想起此时坐在锦墩上与任先生面对面的竟是霍司令的三姨太:“哈哈,任程远,你竟也有今天!”
任先生脸上有诧异的光闪过:“婉碧,果真是你?你十多年前投江没死?”
“哼,在你死之前,我绝不敢比你早死半刻。”她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时桑恍然想起,照这房间的摆设,也确实是三姨太的幽兰小馆,当日老白虽然是以做戏要演得真切为由将她蒙着眼请到这里来,但她之前耍小性儿曾跟踪童安一行潜入这里,此时又见着三姨太本人,一切便了然于心。
“你当日拒绝我,我心灰意冷之际跳了漓水,以为只要不活在世上便不会再对你牵挂半分,可天可怜见,霍司令救下我,安慰我,又真心实意娶我过门,给我衣食无忧,我本以为终于得忘前尘,安心做他的姨太太便好,可那日漓水冰冷刺骨,虽没有要我的命却让我终生不育,这么多年来他虽对我好,我却时常活在不安与自责中,若不是你,我肯定不会这么难受,但今日却让你的亲生女儿杀得你的亲生儿子,于我来说,真是莫大的欣慰!”
她话音未落,时桑便豁然转身:“你说什么?什么亲生女儿杀了亲生儿子?”
“哈哈,你还不知道?”三姨太的眼飞快在老白脸上划过,“当日老白本是奉了我的命要去劫持你来要挟任程远,凭什么?凭什么你一个屁大的孩子就能得到那么多的关怀,当年却不肯分一点给我?后来老白技不如人,反被你持枪所制,却见着了你右手腕上那块胎记——与任程远腕上那块一模一样,原来你有任家的胎记啊,你是他任程远的女儿啊,所以他对你才比对任何一个人都好,所以老白当即圆了一个谎给你,你也不想想,为报大仇,我早将所有细节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当然知道时俱进的字叫永德,可惜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替别人养了多年的女儿,而想必你也不知道,童安是他任程远的儿子,你的亲生哥哥。”
“你胡说!”如此说来,她竟爱上了自己的哥哥这么多年,而且还亲手杀死了他?“我是爹娘的亲生女儿,我只不过是认任先生当养父,你胡说,童安不是我哥哥!”
“不是?哈哈,那么你是否有印象,当日你的母亲只对你姐姐好,有什么好玩意也是先给你姐姐?想必她也为自己失贞于人而后悔吧,所以才对你不冷不淡,因为——你根本不是她心甘情愿得来的孩子!”三姨太已落癫狂,她今日大仇得报好不高兴,而老白则像是为了渲染气氛在旁补充道:“不错,当日你全家都是为我所杀!并不是因为桃色事件,要怪也只怪你那倒霉父亲撞破了霍司令贩卖烟土,又大胆和任先生提起,可笑一介龙首竟也听了你父亲的话,不卖司令面子,偏偏吩咐各码头不准起卸我们的货,断了我们的发财路!”
终于是真相大白了啊。
有那么一瞬时桑分明是要落下泪来,却于轻响中微微一笑。
因为阿贵“借尸还魂”,此刻已于远处打了个“OK”的手势,而那么多的人,全是任先生的手下,早将幽兰小馆团团包围,刚才分明被一枪毙命的童安此时也面色冷峻地走到跟前来。
“你以为我真的着了你们的道了?”因为肺积水不能大笑,时桑笑起来总像是嘴里轻抿了一口酒,“当日我确实是有点相信你了,可是你言之凿凿说我一家三口乃死于无色无味的曼陀罗却让你露出了马脚,当年,曾有桂林巡捕房中最厉害的干探觉得事情蹊跷来验尸,也仅能说出是中了一种淬了毒的暗器,并不知道到底是何毒,但你却连这个也知道——试问除了你是当日的凶手又能是谁?
“而更好笑的并不是这些,可笑的是三姨太你复仇心切又巴巴等了十年却未将功课做足,你爱了任先生十多年,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她故意顿了顿,“那就是,你遇见的任先生根本就不是男的,试问她如何来爱你?又试问她如何会为了一个戏子争风吃醋将我父亲杀害?
“又是怎样让我母亲失贞,生下我?”
这话甫一出口,便引得在场所有人诧异,就连任先生自己,也似吃惊不少。
时桑却继续挂着笑,多年前那么多夜晚她枕着任先生的臂弯睡去,翻转反复,肢体相触;又于闲来无事时观察他的脸,坚毅的眉眼下是化不开的女子柔情,她怎能不知道叱咤风云的任先生竟是女子?而所有的“他”都应改成“她”呢?
眼前这个口口声声为爱痴狂十多年的三姨太,千算万算想必也未料到自己一直爱而不得的人竟是个女子吧?
时桑记起,那日她听见任先生和童安说话马上离开,却发现鬓上发卡不见怕是遗落在包间里,若是被发现倒徒增麻烦便折返,不料听见她与平乐戏院的周老板叙旧,才知道那一段过往。
真正的任先生在二十年前续弦,娶的是平乐戏院的当红花旦金桂凤,在一次火拼中他受伤不治,当时三帮正值内忧外患,少爷又年少,便有幕僚在背后谋划,反正外界鲜有人见过任先生的真面目,不如就让太太扮了任先生主持大局,待少爷长大再执掌大权,这样才不至将大业落到旁人手上去,而金桂凤临危受命竟真的扮起任先生来。
数十年在台上挂帅演巾帼。
又是数十年在生活中反串男角。
“唯有在这戏台上披上凤冠霞帔我才知道自己是谁啊。”任先生笑起来,想必也未曾料到时桑在外听得仔细。
不过是演场戏给外人看,时桑十年来耳濡目染,一招一式都学得真切。
而童安身上的小瓶随身佩戴,她丝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爱,也丝毫不怀疑三寸之内自己的枪法。
所以子弹只打碎了那珐琅小瓶,于他并没有伤害。
那嘴角的鲜血,不过是他听她叮嘱,咬破了舌尖的点滴之血,却轻易骗得了老白。
至于阿贵,则更简单,她的枪术启蒙老师便是他,他曾指着自己心口某处对她比划道:“从这里刺刀进去或打枪进去,都不会危及生命。”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那日她急中生智,便出此策,才没有酿成大错。
又假意答应了老白,却暗中让阿贵见机行事。
“而我这腕上青斑,乃是血迹,并非什么血脉胎痣。”——或许她十年以来,哪怕对任先生怀疑至深,却早将自己当她的女儿看待,任谁挑拨都无济于事。
“真没想到,也是我当时粗心,竟没有发现原来时家还有活口。”老白作势又要出手,右手却早已被童安擒住,他当日奉了任先生之命跟在他身后保护时俱进,却只亲见他用右手出招却来不及阻止,而时俱进甚至连哼都没哼就瘫软下去。
他已害得时桑少年失了父母关爱,又怎又能容忍别人再来加害于她?却不提防老白左手极快地在怀里探了一下。
——“童安小心!”
——“砰!”
谁都料不到被制的老白左手枪法也了得,时桑想都没想便飞身扑过去替童安挡住了那一枪,当下“砰”的一声恍若胸腔被洞开好大一个口子。
“桑!”童安紧紧抱着时桑,一贯冷峻的脸上也有了动容的神色,“桑,桑……”他一声声地唤着她,瞧着在他怀中奄奄一息的时桑咬了牙似的睁开眼来,冲着早被制服的老白又补了三枪,顿时泪流满面:“爹娘,姐姐,我终于为你们报仇!”而后又低低唤了一声,“疼,医院……”后童安才恍医院。
陆
会诊室里,院长正与主刀医生们紧张地商讨着,仅仅有几分钟的时间,必须想清楚到底做不做手术,时桑的肺原来就脆弱,那么巧,子弹偏生就洞穿了她的肺叶薄壁,这一击,就恍如本是一个针孔瞬间被剜开了好大一个洞来,童安看着三秒钟就喊动手或不动手便牵扯百十号人身家性命的任先生此时坐在长椅上拿不定主意,而医生们又在说着自己听不懂的医学术语,猛地一个激灵站起来,在手术责任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任童安——他从未在任何场合下签下这三个字,甚至于十多年来他都不是作为任家少爷而存在,没想到真正用到这个名字竟是为时桑签手术责任状。
他向来崇尚实力,虽时刻做着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意,却从来没有感觉如此难以下手,他一直不愿将成功与运气牵扯到一起,但这次,他却唯有,赌一次。
筹码,是时桑的性命。
童安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因为是任先生名下的产业,医院早就清空,除开医务人员与极信任的手下,根本没有人走过,而又因为救治的是任先生最心爱的女儿,医院大门外早就聚集了大批记者与好事者,在手术的那四个时辰里,童安第一次感到了孤独的滋味。
“任先生,”他唤她,“我想金盆洗手。”
任先生与他十多年来在外人面前一直扮演的都是老板与手下的角色,距离这么近的促膝而谈还真是少得很,她知他定是想给时桑一个安稳的将来:“好!”
她又何尝不想只做一个平常母亲,老来含饴弄孙,何等美满,她却仍然还要假装身份继续生活下去。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手术车被推出来,转重症监护病房,任先生与童安看见时桑疲累的脸上带着一丝安静的笑,终于吁了好长一口气,“谢天谢地”说个不停,过了好久才想起对阿贵吩咐:“去门口派红包,说小姐吉人天相,全城同乐,平乐戏院包场三天,见者有份,听者有份……”
柒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童安闲来无事在街上乱逛,不知怎的就转到时家茶叶铺来,内院里那棵高大的石榴树探出脑,显出了凋零意,他抬头看了那石榴树好久,一瞥眼就瞅见时桑,目光像被鸟儿衔着,再难离开,
便无端地想起那日他在病房守着她醒来,曾有一次无意望楼旁一株玉兰,她醒转过来,怔怔地看了他好久,然后又别过脸去假寐,她或许还不知道,其实他早就觉察出她在看自己,自己却始终不敢动弹,生怕回转头时两人尴尬。
他何尝不知道,其实十年前他跟踪老白进到时俱进的卧房时,时桑刚好闻声赶来,而她肯定也是看见了自己用手去探她父亲鼻息的情景,他甚至能从穿衣镜中看见她将手握成小拳,努力使自己不叫出声来的反射的影像。
然后看着自己轻盈跃上高墙,离开。
这么多年了,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或多或少,总是包含了一层仇恨与怀疑的色彩吧?
而她一个女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在毫无防备见着“仇人”的那一刻,依然能镇静地唤他:“这是哪位大哥哥,我怎么从没见过?”
童安有时想,时桑对自己未必不是真的好,但其中利用的成分肯定更多。
彼时,她安于任先生的护佑,单纯顺从,不过是想借他的手一步步获得权力、地位与信任,而于自己,则是在等一个解释。
如果自己真的就是杀她父母的凶手,想必她真的会如那日扣动扳机般毫不留情吧?
她和任先生一样,都是太过聪明的女子。
只是这些猜想毫无意义,手术过后,主刀医生惊喜道老天保佑,小姐枪伤已大好,那肺部积水的症结也错打错着地解决了,医院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任先生吩咐给每个医护人员包大红包,在同乐楼摆流水席面答谢各方人士,医院张灯结彩,披红挂紫了。而时桑发现自己大仇得报的同时又能放声大笑,便任由任先生带她四处游玩,上茶楼戏院,连记者尾随拍照她也落落大方,毫不在意,甚至在出门前会特意打扮,说不知今天报纸又给我几个版面。
她是世间最得意的宠儿——十年来上天亏欠她的终于以不止十倍偿还于她。
童安正耽于遐想时时桑已看见了他,远远地便向他招手,他这才发现,她今日穿一件月白杭纺挖襟敞袖小袄,牙白罗裙,银白软缎尖口鞋,裙摆处落落几枝金钟百合,而身边亦有一个年轻女子,烫着时尚的大波浪鬈发,着洋装,他应声而去,却无措,这三个月来,时桑总是一脸乖张,老钩着他的脖子调笑道:“童安,你也老大不小了,何时为我寻一个嫂嫂来?”他本就不善言辞,现在更无言以对,而时桑则以为他是害羞,借着各种理由将以前学校的女同学请到任府来介绍给他认识,其间任先生也似有红娘心,玩笑着给那些女子打分,说定要我这慧眼给你把把关,一时间纷纷扰扰熙熙攘攘,弄得他总是寻了借口事忙留在公司夜宿,今日实在是不知道怎的就逛来这里,本想远远望她一眼便离开,却仍不料被她逮住。
少不了是她介绍黄小姐给自己认识,说她父亲是桂林城有名的大法官,家里也有关系在中央政府,童安无心去听却不得不接受她过后亲自送来的两张电影票,说替他与黄小姐订的下午场,刚开的光明影院,新上映的电影,同在翠竹亭吃顿西餐再去最好,临了还转过头来没心没肺地笑:“你不会忘记的哦?”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真的就应承下来,许是他一直以来都没有逆过她的意思,从公司慢悠悠踱了出来,其时有了细雨,桂花簌簌地落下,洒了一地花瓣细蕊,他擎了把伞在入口处等了老半天,也未见黄小姐前来,心里竟有些如蒙大赦般的惬意,抬脚便进了光明影院,上场刚结束,黑色幕布上仍有白灰灰荧光,但影院却静得出奇,散场离开的人未见一个,连瓜皮纸屑也未见得一点,他心里奇怪,忙不迭跑出去,看见的却是黄小姐一脸委屈,被几个人强请着上了车,懵懂无辜。
他刚要拔枪,才注意到那开车的是任先生的司机,而阿贵此时也走上前来,眼里有意味不明的光彩:“少爷,别急忙着走。”
捌
时桑与任先生一道坐车去平乐戏院听戏,遇上文昌桥大修,人来来往往,车行不得,退不得,拐弯绕道也不得,时桑坐在车上只觉心头别怦怦地跳,任先生看出她的担忧,却似不经意地看着漓水的水面说道:“桑儿,你倒不必故意去给童安找女友啊,倒是你,这个年纪在以前也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难道你看不出童安爱的是你又或者是你有顾虑他与你是至近血亲所以才将他拱手让人?”她看着她,忽然轻笑起来,“你必是因那日三姨太说起他是程远的儿子而你在时家的待遇也确实不够你那姐姐好,所以以为你确实是我寄养在时家的女儿,和童安确实是血亲对吗?”
“爱上兄长确实是件让人黯然伤心的事啊。”任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都怪我没有和你说清楚,其实童安是程远与大太太所生的少爷,而你,也并非我的亲生女儿。
“我年轻时与自己的师兄偷尝禁果,临产却遇上血崩,他无情无义将我抛弃去往北方再无消息,扔下鸾儿无人看管,适逢程远愿意娶我入门,老周劝我先将女儿送给他人了无牵挂,过后再寻机会接回来,鸾儿便机缘巧合被你父母收养……”
时桑心里一咯噔,鸾儿岂不是自己姐姐的乳名?
“我后来得势,派人去看望她,想着有机会便接回她,却见你父母有了你非但没有嫌弃她,反倒是对她更多份关心,而上天总是爱捉弄人,她终究成为牺牲品,所以我便接了你来,誓要视你为亲生女儿,那日我不解释,但凡要我的命,便随你拿去,因为,终究是我欠你的啊!”
任先生伸出手来,在自己的右腕上轻轻抚过,那十多年前用针刺上去的文身已深深嵌进皮肤:“而这青蚨痣也并非我生来就有,那是任家的印记,你定也是看见童安腕上同样的印记而想起我原来和你说过‘父传女,母传子’的话才黯然神伤吧?
“可是,那是我为了假扮程远做足的十分功夫啊!
“那……”时桑竟有些痴傻,任先生从未将那段过往告诉她,她也不曾问起,只觉得再提便是揭任先生旧时的伤疤,她以为童安与自己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或许根本就是亲生兄妹,所以才忍了心痛将他介绍给那些女同学,只觉着这样让他有了牵绊,下半辈子便不会再那般奔波,却没想到……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其中的纠葛,只是我想看看你对童安到底是怎样的感情,现在我算是清楚,你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你。而你倒好,一心要把他推给别的女子,好在我已包下光明影院,那位黄小姐也被我请回家去了,你现在赶紧去找童安吧,他此刻想必也是浑身不自在呢。”
时桑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任先生,这么多年来,她周到地替她想到了每一步,此时车窗外人来人往,她已觉得来不及,打开车门冒着细雨就冲了出去,也顾不上任先生在身后叫着:“慢点慢点,你身体还没大好呢,打把伞去,他被人看着呢,跑不了。”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慢下半分,也怕是正如此,他才更心焦。
童安坐在电影院里万般无奈,阿贵在旁陪尽小心说是任先生的命令而他也相信任先生绝不会对自己不利,但任先生性格里惯常的捉摸不定还是让自己隐隐地不安,就在影院的经理恭敬地走过来问是否可以开场而阿贵挥挥手说:“别急,还要等小姐呢。”童安就见到时桑气喘吁吁赶来,影院门口灰白的天光被她倏地剪掉,再细看,发丝缭乱,紧贴着额,雨水沿着她的轮廓蜿蜒流下,其间将她的丹林士旗袍打湿,紧贴着内衣绘了个模糊的影子,极为不雅,想必是穿不惯,一双真皮高跟鞋也脱下来提在手上,如藕小腿肚闪着皎洁的白,雨水顺着旗袍滴下来,湿了一地,哪里还有名门淑媛的模样?明日若见报,怕是又给任先生身上惹来一笔孽债,但转念想想,她若不是这样,倒不是真正的时桑了。
但见她丝毫不在意地叫着“童安,童安”冲自己跑来,眼里有明媚的色彩,童安又一次看见她的笑,恍然十年前叉着腰说哪里来的小贼的话,忙起身也跑过去抱过她怜爱道:“你怎能这样不小心?”她却兴奋地叫着:“我没事,我终于又可以放声大笑当然要用力笑啦。”一双眼里春光明媚,他忽然怔住,也不管影院里一干人等恍若在看电影,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嵌到自己骨子里去。
名角皆上,午后开场
刀马旦常喜
青衣旦常福
……
平乐戏院门口贴出了新戏海报,却鲜有人进门,任先生远远地看见平乐戏院的周老板在门口等候,极开心地自己开了车门下来,说了声:“老周你这的生意可是不行咯。”文明棍点在青石地板上橐橐作响,说话间斜眼瞟了对面光明影院的巨大海报,“现在的年轻人怕是只爱看话剧啊电影什么的,哪里还看这个哦?我说你就不怕这生意被抢了去啊?”
“哈哈!”周老板将她迎到包间,大笑起来,“穷则思变,其实这光明影院也是我的产业,我知道今日是你包下它,所以上一场提前散场,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呢,以为你也进步了,懂得接受新事物啦,可还是没想到啊,你还是替年轻人操心。”
“哈哈!”任先生开怀大笑起来,她看见那门口也变成摩登的新戏海报,不禁有些心痒,“老周,我今儿个可是真高兴,你看我也好久没有扮一出了,不如就趁着你这人不多,将就着让我串一回吧,演砸了也不倒你这里的牌子,这样,你挂海报出去,说凡来看我扮戏捧我场的都请去同乐楼吃饭!”
“行!我这就去吩咐!你要唱哪一出啊?”
“不如就那出《盘丝洞》吧?”
“我和你姻缘由天定,三生石上早结缘。你看我蛾眉黑如鬓,目点双瞳似明星……”戏台上,咿呀一声叫板,好戏正当开场……
(本文刊载于《飞·魔幻》.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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