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的品格
胭脂,也写作嬿脂。前者是个单纯词,整个词只能表达一个意思,不能拆开。现代汉语里的这些所谓理论生吞活剥、味如嚼蜡,当年教书不行,全靠忽悠,状若纺锤的女老师已因癌作古。相比之下,后者字形虽然繁复,但给人的观感浮想却颇带诗意,嬿婉娉婷、脂凝琼玉,是一种古典风韵的凝结。
胭脂是女子的良伴,刷在脸上,腮边接云鬓,颧上映明眸。和古代比,如今胭脂已经少了一个作用:点唇。现在画唇,有多如牛毛的品牌和琳琅满目的色号,尽管擦上以后在男人的眼里都是“吃了死孩子一样”的色儿,可丝毫不妨碍女子们得到大牌限量版时的喜之不尽、珍若拱璧。
在《红楼梦》里,唇色美好靠的是胭脂。第二十三回: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第二十四回:(宝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这两处,说明胭脂是可以用来美化嘴唇的,金钏儿如是,鸳鸯如是,自然大家都这样。
胭脂用作唇膏,除了颜色美丽,还因为它有香味。第四十四回里宝玉说:“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花露用的玫瑰?茉莉?栀子?桂花?书上没说,但左不过是这些。花香入里,这样的胭脂,既能着色示众,又能独自品味,接吻的时候还可增添余兴,不知现在的唇膏有没有这样丰富的情感层次?或者男人会不会因被唇膏吸引而上来索吻这样的本末倒置?现代唇膏、古代胭脂,都是惑己迷人,谁更风流?
怎样才算上好的胭脂?按照宝玉的标准,材质要天然:“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品质要出色:“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体验要美好:“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包装要讲究:“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胭脂成张,显得廉价;玫瑰膏子一样,浓缩才是精华:“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
世间千种胭脂,妆点千样红颜,浸染千般命运。
平儿体验到胭脂的美好,是遭到荼毒后的可怜补偿。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
“唯知淫乐悦己,不知作养脂粉。”十二字写尽平儿苦况。第六十五回,贾琏的贴身小厮兴儿说道:“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她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
可见,贾琏之“淫乐”并不惠及青春正盛的平儿,她自己也说:“难道图你受用,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呀!”反而追腥逐臭后的祸殃倒是累及平儿。第四十四回: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
平儿是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女子,“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被骂作“淫妇”“娼妇”不算,凤姐打完贾琏打,主子打完丈夫打,纠缠中说不定还被破鞋打,气怯不敢打了还要被打,夫妻撕逼大戏,平儿多少悲苦。她日常用的胭脂,多半是老婆子们打了秋风之后弄来的廉价货,掩饰的是她荒凉空旷、日日凋零的青春。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平儿伴狼伴虎。这次宝玉为她侍奉胭脂、伺候梳妆的喜出望外,也算是作者对她的一点怜恤吧。
胭脂之于鸳鸯,是决绝的颜色。当宝玉“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要吃她嘴上的胭脂时,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显然,她烦感宝玉这种涎皮赖脸的下流劲儿。“誓绝鸳鸯偶”和贾赦彻底决裂之后,索性不与宝玉交言——第五十二回,“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第五十四回中,宝玉说:“谁知她也来了。我这一进去,她又赌气走了。”——如此烈性的女子,嘴上的胭脂是不给他人吮玩的,生命的尊严和尊严的生命,更是。
鸳鸯嘴上的胭脂藏着抗婚的底色,在金钏儿却是要了命的引子。第二十三回: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轻佻之态,呼之欲出,想来宝玉之前没少在她嘴上觅食。这样不知检点的浮浪,直接翻波在第三十回:
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
数日之后,金钏儿被撵出贾府,投井自尽。
从公然招惹公子来吃自己嘴上的胭脂,到悄悄撺掇主子去窥探别人的阴私,金钏儿是个品格并不高尚的下里巴人,她的死,与其说是受人迫害,不如说是自招其祸。
“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大中午的,拿他们什么?无非是干那警幻所训之事。贾母说过:“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宝玉也不是没撞见过焙茗万儿、秦钟智能,只是王夫人何以盛怒至此?大约是金钏儿的主意触到了王夫人的痛处。焉知当年的主子贾政与奴才赵姨娘没有在东小院儿里苟且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可能是骂了两代人。贾环用蜡烛油烫了宝玉的脸,王夫人骂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不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几次几番里,焉知不包含当年让王夫人终生如芒在背的那一次?这个王夫人身边服侍了十几年的大丫头,也许就是在嘴上胭脂由人轻尝的不经意间,彻底踢中了王夫人的死穴、激怒了“宽厚仁慈”的主子而不自知,她轻浮的低级趣味,成了自己的夺命深井——有你的只是有你的。
胭脂颜色虽好,品格因人而异:平儿的胭脂有苦,鸳鸯的胭脂有节,金钏儿的胭脂有罪。美好的妆点,往往并不是因为美好而产生的;美好的胭脂,最后也是随着残汤剩水,入沟沉渠,从污伴淖。初为红颜添彩,终为悲剧上色。
倒是黛玉,看到宝玉腮上沾染的胭脂膏子,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马圈着火,孔夫子“问人不问马”;宝玉染脂,林黛玉重人不重事。宝玉对湘云袭人直言:“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从胭脂起,两人就已经心心相印了,这是爱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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