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我操你,这个城从写作者的角度看废

我操你,这个城

——从写作者的角度看《废都》

文/李红

贾平凹对城市是抵制的,不融合的。这一点贾平凹毫不讳言,他说:“我虽然在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平日自诩有现代思维,却仍然有严重的农民意识,即内心深处厌恶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里替我写的这些人厌恶城市,仇恨城市,我越写越写不下去。”

贾平凹说他在作品里替他写的那些人厌恶城市,仇恨城市,其实,从写作的角度看,作品中的人物实际都承载着作者的意愿,或者说,是那些人物在替作者厌恶城市,仇恨城市。

贾平凹很少写城市题材,因为相对于乡村,城市对贾平凹太生硬,太隔膜。这生硬,这隔膜,不仅因为时间、空间、生理,更因为心理。仿佛一棵大树在一个地方一种环境一种土质里长大,突然被移了地方,换了土质,要在另外一种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生根,生长,必然要经历一个低迷、萎靡的阶段,我们常常叫它换性。换性说容易也容易,说艰难也艰难,主要看树种,柳树随插随活,核桃树成活率却很低。还有树大小的问题,一般来讲,越大的树越难挪活,道理很简单,因为原来的环境已经溶进了它的血液,渗进了它的记忆,它的生命对原来的环境不仅产生了依恋,更产生了依赖。现在的园林技术越来越好,很多名贵树种,很多高大树木都被挪来移去,而且怡然自得,蓬蓬勃勃,但肯定不是百分之百,枯靡死去也是常有的事。但不管蓬勃还是死去,换性都是痛苦的,不舒服的,迷茫而无奈的。

贾平凹生在商州,长在商州,敏感又脆弱,孤独而自卑,生活对于他,不是流过的水,而是溶进血里的铅,浸进骨里的墨。贾平凹在《秦腔》后记中说:“做起城里人,我才发现,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上的。”乌到骨子里的东西却要重新漂白,结果先不论,过程该是多么痛苦!要是贾平凹和很多人一样,只想像灌木一样,随形就势,安平乐散,那情况就大不一样。可偏偏,贾平凹不是一个随便的人——真正的作家都不会随便地活——他想长高,他想长大,他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它努力感受着生他养他的水,用心感受着生他养他的土,他仰望着幽蓝深邃的苍穹,仰望着镶嵌在苍穹上的每一颗星星,他拥抱着,抵抗着每一股温软的或强硬的风。他的根扎得很深,伸得很远,因为树要长高全凭那钩爪一样的根。于是,商州的温度成了他的温度,商州的节奏成了他的节奏,他熟悉商州那片天鸟飞过的姿势,他感知得到商州那温润土地以及流经那片土地的每一股清泉的韵律和节律。他是商州少有的大树,他是商州一头自在的牛,他充分享受着被商州大山浸润过的阳光,安闲品赏着从秦岭深处过滤出来的宁静甘醇的雨露……

可是,他来到了城里,密麻麻的高楼,硬邦邦的水泥,川流不息的人和车,分不清昼夜的生活,还有那人和人楼上楼下住着却谁不认识谁,谁不关心谁,那看起来水灵光鲜但却繁密如针险恶如渊的心思:所有这些,打乱了贾平凹的节奏,颠覆了贾平凹的思想,扭曲了贾平凹的思维,让贾平凹别扭,憋屈,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觉得自己仿佛不是自己了。他郁闷,惶恐,忧虑,愤懑,但又无奈无助,手足无措。《废都》里有一头牛,总是想起在终南山的日子,想起那清晨起着蓝雾的山头上的梢林和河畔的水草丛里的空气。多么新鲜啊!鸟叫得多脆!水流得多清!想起那闲适自在情趣盎然的生活,它后悔来到城里,它吃的是好料,看的是好景,不用耕作,不用驮运,但它非常孤独,寂寞,无名状的浮躁。它的蹄脚被那坚硬的水泥地磨烂了,它的胸口被那混合着烟味硫磺味脂粉味的空气堵得,呕得快要窒息。它的力气日渐消退,性格日渐改变,它甚至怀疑它的肠胃起了变化,“没有好的胃口,没有好的情绪,哪儿还有多少奶呢?它是恨不得每日挤下成吨的奶来,甚至想象那水龙头拧开的不是水而是奶,让这个城市的人都喝了变成牛,或者至少有牛的力量。但这不可能,不但它不能改变这个城市的人,这个城市的人的气氛、环境反而使它慢慢就不是牛了!”它愤恨地想:“我宁愿在山地里饿死,或者宁愿让那可怕的牛虻叮死,我不愿再在这里,这城市不是牛待的。”

这个牛的设计,肯定与贾平凹的生活有关。那几年,贾平凹因为得乙肝吃了很多中草药,用贾平凹自己的话说,那几年“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草药,这些草足能喂大一头牛”。

但吃了那么多中草药的贾平凹可不是真的像吃了那么多草的牛,那中草药也不是那鲜美的草,它的苦,因为吃它的苦和痛,让他夜夜难以安寝。那头牛一夜一夜地做梦,梦见那高山流水,梦见那黑黝的树林子,梦见那大片的草地和新垦的泥土,它甚至梦见它死了,是在一只金钱豹来侵害城市人的时候,它和金钱豹作血肉之搏最后双双力气全耗尽地死去,但它的灵魂欣然逃离了。

这头牛的思想,无疑是贾平凹的思想,金钱豹的寓意和灵魂逃离的无奈,也再明显不过。也许有人要说,时间可以解决一切。是的,谁也没有办法否认时间的力量,但时间并不是万能的。浮萍无根随波走,处处自在;大树挪移须断根,情何堪!痛何堪!贾平凹的记忆,完全是商州大山的记忆,怎么可能不痛不痒轻而易举地和这生硬吵杂污秽机巧融为一体?不管这灯红酒绿让多少人艳羡,不管贾平凹当初把这繁华喧闹想象得多么神圣美妙,但贾平凹就是憋闷,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他说他不如兔子,那么大的城市,广厦千万间,怎么就没有一个别处的秘密房子,让他安静地睡上一觉和读书写作呢?“求缺屋”的出现,映射的正是他这一心境。心静自然凉,心远地自偏,这哪里仅仅是房子问题,实在是灵魂无处安放。

一九九三年,中央制定了全面促进市场经济发展的方针,改革开放十年的中国,开始进入了大规模的市场化进程,人们观念、行为、语言都开始发生空前变化。舞厅遍地,赌博成风,人人为钱奔命,“笑贫不笑娼”死灰复燃,再次成为新的流行。社会迷乱,人心浮躁,潜心做事成了难事,怪事,满世界都是无头苍蝇东冲西撞,趋利跟风。

那几年,贾平凹的个人生活很糟糕,他在《废都》后记中说:“这些年里,灾难接踵而来,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过了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心;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药草,这些草足以能喂大一头牛的。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了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中受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

贾平凹的烦恼不能都归咎于城市,但人很容易迁怒,连鲁迅先生也常常自省自己的迁怒。人是渺小的,人不可能事事随心;但人又是顽强的,人总要给自己找一点安慰,挖一个透气的孔。于是,看不惯这个城市,受不了这个城市,憋闷至极的贾平凹,就要咒骂这个城市。在贾平凹看来,他所有的不顺、倒霉,都是因为这个城市。的确因为这个城市,可他又不可能再回到商州,他知道他不能再回商州,他没有勇气再回商州,如同那头牛,抱着理想,顶着荣耀,他没法一脸灰秃满身沮丧地回去。

北京人宽慰自己的方法是吼一嗓子“你大爷的”!陕西人忍无可忍时一定会恶恨恨地骂“我操你妈”!“我操你祖宗”!那一刻,贾平凹,这个商州深山长大的汉子,一定咬牙切齿地面对无极,而后恶狠狠地吐出那句脏话:我操你,这个城!

中国是一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封建大国,男权思想、宗室观念顽固而昌盛。牛月清要给庄之蝶过生日冲冲晦气,庄之蝶不愿意,说:“我是当了皇帝还是得了儿子啦?”得儿子和当皇帝并论,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重要和荣耀可见一斑。操人宗室,挖人祖坟,咒人断子绝孙无疑是最粗野最落后但又最恶毒最具侮辱性的泄恨方式了。

但贾平凹毕竟不是农民,他的骂不会那么简单,浮浅;九三年的贾平凹,已经很有些名气了,也是很有野心的,他那郁积在胸中的愤懑、愤恨绝不是一句骂就可了得。他骂的不是一个人,一件事,他骂的是整个城,整个市,甚至整个社会。他要揭开这个城的丑,挖出这丑的根,他还要思索,分析,断出这丑的走向和结局。

如此,陕西人最粗野最惯用的一句骂人的话,就被灌注了强劲的气场,插上了巨大翅膀。贾平凹的家乡棣花镇,地处秦岭深山,偏僻闭塞,那里的人信佛释道,敬奉万物,巫的氛围十分浓重。所谓天地通灵,万物一性,阴阳互生,神鬼共睦早像血液一样融进他的思想,成为他难以取代的生长记忆。所以,什么“鬼才”,什么奇崛诡异,什么放荡放纵,什么混合对立,根本不需要太多刻意,都要从自然走向必然。

《废都》中有一段龚小乙抽烟后的幻觉描写:他把那些肮脏的精液收集起来,装在洒水车里,一路走一路喷洒,说:“我把你们的孩子都消灭了!”

再后来,他割掉了所有男人的生殖器,全部扔进城河里,还推倒城墙把它们埋掉。他还要当了这些男人的面开始奸污所有女人,他让她们大声叫喊,让她们的男人们难受嚎哭。“最后他就穿了一双巨大的草鞋,在广袤的八百里秦川上奔跑,奔跑过了那一座一座足以令西京人骄傲的如山丘一样的帝王坟茔”,他想起父亲曾说“乾陵是武则天特意建造了一个女人仰躺在平原上的形状”,他就感觉那不是坟墓,而是丰满美丽高贵仰躺着的武则天,他就过去将她强奸了!“他强奸了她,满天风起云彩飞扬,回过头则发现平原上那一个个山丘般的帝王陵墓都平陷下去,方明白那陵墓中的帝王死了而生殖器没死,没死还长着,所以陵墓才这么高的;而此时看着他占有了一切,征服了武则天,就全蔫下去了,绝望而死了”!

龚小乙把西京城毁了,灭了,绝了,毁得天塌地陷,绝得云彩飞扬。龚小乙是个大烟鬼,龚小乙的举止令人不齿,但就是龚小乙,也只有通过龚小乙,才能把这废都报复得痛快淋漓,诅咒得彻底干净。而况,连龚小乙对这座城都恨成这样,那么这废都该是怎样的糜烂腐朽,无药可救!

《废都》无后,这是《废都》的基本思想。庄之蝶在特别无望的时候,把自己那个东西加在腿后,吓唬唐婉儿说割了。小说结尾有一则小广告,说一个女人死于手淫,而且用的是玉米芯。有人认为这则小广告是写牛月清的结局,我不想彻底否定这种猜测,毕竟牛月清受了打击之后性格上有了一些变化——洁癖和自闭。她后来也努力让自己适应社会,但结果如何,谁也不敢肯定。但不管怎样,仅仅把它理解成一个人物的结局,显然是不够的,是浮浅且局限的。几十万字之后,突然写了一则这样的广告,用意是明显的,也是刻意的,就是要对这个没有任何生机和希望的城市做最后的羞辱和诅咒。没有了男人的阳物,女人们即使手淫至死也不能有后。

这粗蛮残暴解恨方式的使用,再一次暴露出贾平凹农民意识的浓重。农村人的爱恨更粗,更野,更直接,在他们心里,恨到入骨,连使用人的器物都是对对方最大的恩赐,只有这没有人味没有人性的残虐,才最最解恨。至此,浓浓的悲剧味再也挥不去,看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闻一多的《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当然,《废都》不是《死水》,改革开放的九十年代的中国也不是三十年代白色恐怖的中国,贾平凹对于这座城的诅咒也不仅仅为了诅咒。庄之蝶给阮知非那牛皮的时候,唯一的要求就是除了文化节,那鼓以后还能悬挂在北城门楼上。从庄之蝶趴在牛身下直接吮奶,到牛反省、思考,到牛病死,牛皮被蒙成鼓挂在北城门楼上,再到那鼓在风里呜呜自鸣,哪一处不透射出作者的期望和忧患?哪一处不浸透着作者的痛与爱?牛的精神就是强健,奋进,拯救靡废,重振西京,是贾平凹心底的呼声。贾平凹甚至借牛的思考写到:“牛在这个时候,真恨不得在某一个夜里,闯进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家去,强奸了所有的女人,让人种强起来野起来。”

贾平凹写小说,讲究奇中有正,正中有奇,这期望,这忧虑,这爱,这痛,就是那奇中之正。这正,成就了《废都》的大气魄,大气象,大构架;这正,让所有的艳邪淫性不再仅仅是艳邪淫性,而成为“废都文化”的一种脓锈,成为灵魂与肉体纠缠撕撞的沼泽地。

《废都》的主线是一场笔墨官司。因为这官司,引出了孟云房,引出了慧明,更引出了庄之蝶和与庄之蝶交缠不清的几个女人。

周敏本是潼关县城的一个闲人,为了在西京城站住脚,在孟云房的指点下私自去找庄之蝶的旧友景雪荫帮他找工作。事情本已办妥,周敏也被安排在了西京杂志社,但因为害怕庄之蝶怪罪,也有要巴结庄之蝶的意思,周敏就搜罗各种有关庄之蝶的逸闻趣事,写了一篇三万多字的文章宣扬庄之蝶。为了吸引眼球,周敏将道听途说的有关庄之蝶和几个女人,尤其和景雪荫的恋爱旧事大肆渲染,极尽描摹,结果惹得景雪荫大闹一场,最后又不依不饶以侵害名誉权把周敏和庄之蝶等人告上了法庭。

官司是由周敏引起的,但在整个官司的中,周敏极尽机巧,用尽奸诈,一心只为把自己从这场官司中择清出来。为了打赢官司,周敏坚持叫庄之蝶“咬定所写的都是真事”,还叫庄之蝶说和景雪荫“都那个了,写得还不够”,“一潭水搅混了,谁说得清”?庄之蝶当时气得脸都变了,斥说周敏“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咱说话不要说讲负责任,起码得有个良心啊”。牛月清也把周敏说了一顿。周敏变得老实憨厚起来,支吾说自己是心急乱说,叫庄之蝶原谅他。但回到家就对唐婉儿说:“若庄老师站在了景的一边,说我写的不真实,我就得要说材料全是他提供的,有采访本为证。我只是以记录照实写罢了。”唐婉儿说:“你哪里采访过他?还不是道听途说?”周敏说:“这我有办法。”

庄之蝶受钟主编真情感染,又考虑到那文章给景雪荫带来的伤害和麻烦,就给景雪荫写了一封信,说她给予他的关心和帮助,他终生不能忘记,并保证说他在任何地方任何场合都可以说他与景没有恋爱关系。结果此信叫景雪荫抓了把柄,并以此为证据要把周敏、庄之蝶等告上法庭。钟主编得到通知,赶紧叫周敏复印一份给庄之蝶送去,周敏没去,仇恨庄之蝶为了一个女人抛弃自己;钟主编病了住院,生死未卜,周敏丝毫不担心钟主编死活,满心发愁的只是钟主编第二天出不了庭;官司最终输了,周敏破罐子破摔,彻底露出无赖嘴脸,将景雪荫丈夫蒙脸打断了腿,并到编辑部宣泄炫耀一番,扬长而去。

周敏人聪明机敏,也有几分文采,到了西京后也是一心要改邪归正,但周敏的所作所为让庄之蝶很是鄙视和烦恶。官司几起几落,庄之蝶厌烦之极,最后高院全部推翻中院结果,要改判为侵犯了景雪荫的名誉权,周敏再次逼求庄之蝶去找高院院长,还埋怨庄之蝶之前没听他的,早早去找中院院长,才弄到这一步。庄之蝶说:“周敏呀,让我怎么说你呢?你也饶饶我,不要再说这事啦行不行?我要写书呀,我是作家,我得静下心写我的书呀!”

作品是作者的孩子,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甚至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流着作者的血,烙着作者的情感与心情。阿?漠洛维亚说:“一切严肃的作品说到底都是自传性质的,而且一个人要创造出一件具有真实价值的东西,他们必须用他们生活中的素材和经历。”

可以肯定,在贾平凹那几年所遭遇的官司和是是非非中,一定有一个周敏式的,或者近似周敏式的人物,庄之蝶对周敏的态度也肯定浸透着贾平凹对周敏的态度。牛月清在家宴客,作者写到:“众人立起,将酒杯一尽喝干,个个都是面如桃花,唯周敏苍白”,科学的解释是脸红说明对酒精分解有问题,但民间的说法是喝酒不上脸是奸诈之人;还有前边提到的“变得憨厚老实”,我一直在想,贾平凹在用“变得”一词时是一种什么心理,这变得憨厚老实和真正的憨厚老实距离到底有多大。好的文学不是大肆渲染,而是自然流露,点石成金。一个“唯”,一个“变”,周敏的底色出来了,作者对周敏的态度、情感出来了。周敏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就这场官司而言,周敏却是一个难以剔除的人物。作者笔下的周敏,并不只有人小人物的心酸与无奈,更有无奈小人的机变与卑劣;周敏带给庄之蝶的也不仅仅是麻烦,更有挥之不去的恶烦与厌恨。

唐婉儿是周敏从潼关拐来的一个女人,因为官司庄之蝶和唐婉儿接触,认识自然而然。但这自然而然是作者给它的,作者不光让庄之蝶认识了唐婉儿,还让庄之蝶和唐婉儿交媾甚密,而且仿佛有了谈婚论嫁海誓山盟的意思。可庄之蝶真的爱唐婉儿吗?庄之蝶真的要娶唐婉儿吗?唐婉儿的被绑架真的是偶然吗?当然是偶然,但这偶然也是作者早设计好的,庄之蝶不能娶唐婉儿,庄之蝶不可能娶唐婉儿,唐婉儿于庄之蝶只不过是烦闷时的一处桃花源,发泄地,甚至就是庄之蝶饿极时的一堆狗屎。庄之蝶说要再闻闻阿灿的香气,“阿灿温顺如猫地睡平了,庄之蝶就跪着,从头到脚又闻了一遍”,可庄之蝶说要给唐婉儿舔癣,作者却这样写到:“唐婉儿就安静下来,让他舔,样子如一只狗。”

当然,庄之蝶对唐婉儿说的都不是假话,但庄之蝶每次说到那些话,都要用“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你得理解我,你得相信我,你得支持我”,“你得给我时间”来补充;唐婉儿迫不及待地想要感受主人的感觉,要到庄之蝶家和庄之蝶做爱,庄之蝶同意了,“他们在床上铺了最新的单子,取了最好的被子,而且换了新的枕巾。唐婉儿就手脚分开地仰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庄之蝶把房间所有的灯打开,把音响打开,喷了香水,燃了印度香,眼里万般娇情”,可庄之蝶不行,怎么也没有成功。也正是这次不行,才有了要去“求缺屋”的想法,才有了电影院被绑一事,这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但若稍微想一想,庄之蝶和唐婉儿早已是极尽恶谑,最后几乎完全成了动物性的发泄,却偏偏这一次不行。很简单,这一次是在庄之蝶的家里,不管庄之蝶多少次对唐婉儿说他要离婚,也不管庄之蝶心里真的是想要离婚,但事实是他没法冲破家的束缚。对于庄之蝶来说,这个家不光是牛月清,也是他的名声,利益,他心灵的寄宿和羁绊,他没有勇气捣毁它,也没有力量冲破它。他甚至在和唐婉儿做爱时,会时不时想起牛月清,想起景雪荫,“他无法说清为什么就想到了她们,为什么要对唐婉儿这样”,他发疯般地将唐婉儿“翻过身来。让双手撑在床上,不看唐婉儿的脸,不看唐婉儿的眼睛,愣头闷恼地从后边去,“他也不知道了这是在怨恨着身下的这个女人,还是在痛恨自己和另外两个女人”。

唐婉儿被绑架,庄之蝶很难过,最难过,周敏说“唐婉儿是我的女人,我都不悲伤了,你们还伤什么心”,庄之蝶把周敏臭骂一顿,说唐婉儿瞎了眼,枉认识了周敏。当然这话其实是指责自己,但不管怎么难过,怎么自责,周敏被骂得回潼关去找唐婉儿,庄之蝶却丝毫没有动静。如若庄之蝶真的爱唐婉儿,如果庄之蝶真的要娶唐婉儿,甚至唐婉儿对于庄之蝶有那么一点重要,以庄之蝶的名气、实力和能力,只要庄之蝶出动,难道不比周敏更好?更强?更有用?周敏最后费尽周折,只是打探到了唐婉儿的情况,唐婉儿还在受罪,如若庄之蝶真的想救唐婉儿,动用法律以“家暴”“性虐”状告唐婉儿的丈夫,是不是比周敏在旁边敲鼓边晃大圈更有效,更有实质意义?可庄之蝶没有,连这方面的一个想法都没有,这怎能不让人怀疑庄之蝶对唐婉儿的所谓真情和承诺。

唐婉儿就那么消失了,这消失不能不说是对唐婉儿这样的女人最严重的惩罚和最合理的交代,但在《废都》里,唐婉儿是以周敏的女人存在的,那么唐婉儿的结局就不仅仅是唐婉儿的结局。前面说过,中国是一个封建古国,女人永远是男人的附属与附庸,男人可以通过女人炫耀自己,也可以通过女人报复和羞辱别的男人。这样想来,庄之蝶和唐婉儿近乎动物性的交媾以及庄之蝶对唐婉儿的态度,对于周敏来说,是不是就有了那么些耐人寻味的味道?

周敏到底知道不知道唐婉儿和庄之蝶的关系,作品中虽无明确提示,但也不是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庄之蝶曾问唐婉儿,周敏有什么发觉吗?唐婉儿说:“他只觉得你对我好,但他没多说什么,他有什么证据吗?”需要什么证据?男人女人在这方面是再敏感不过的,不说别的,就唐婉儿收到庄之蝶送的鸽子时的样子,就唐婉儿堕胎后庄之蝶隔天去看一次,鸡鱼补品一应俱全,周敏能没感觉吗?能不疑惑吗?要知道,应该是他们巴结庄之蝶,应该是他们献殷勤,而不是相反。有一次说笑时唐婉儿问周敏,如若她和庄之蝶好,周敏会怎样?这时候,有人来了,周敏的回答被阻断了。这是随便一笔,还是另有深意,不敢妄断。但我知道,一个男人知道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有不正当关系而不说的滋味,肯定和完全被蒙在鼓里不是一回事。也许因为唐婉儿只是周敏的女人,而不是妻子;也许因为别的……不管因为什么,只要周敏有感觉,这件事就一定像芒刺一样,扎在周敏的心上,让他日日不得清爽。

相比唐婉儿,柳月和庄之蝶的关系要单纯得多,简约得多。柳月是庄之蝶家的保姆,年轻漂亮,庄之蝶沾惹柳月,主要因为身体的诱惑。柳月也曾觊觎庄之蝶家女主人的位置,庄之蝶知道后,很是反感,觉得柳月太奸;但就归宿来讲,柳月远比唐婉儿惊艳。一番玩弄之后,庄之蝶把柳月介绍给了市长的残疾儿子,当然这是为了官司,但不说庄之蝶和柳月关系,不说在和庄之蝶之前,柳月已经不是处女,只说作者有意把柳月设计成白虎星,这用意就已经很明显了。白虎星又叫白虎克星,民间说法,沾上白虎星就等于沾上了灾祸,这个意思,唐宛儿为了让庄之蝶和柳月断了关系,多次提到,孟云房在给赵京五宽心时也是引经据典直截了当:“白虎星克男人可是杀人不用刀的,这是书上写着的。”可庄之蝶还是把柳月介绍给赵京五。赵京五是庄之蝶的朋友,对庄之蝶忠心不二。如果说庄之蝶把和自己纠缠不清多次发生性关系的柳月介绍给赵京五只是个道德问题的话,那么把柳月介绍给市长的儿子,就不是那么简单。

那么让我们看看《废都》中的市长是怎样作为的。

小说一开始写到“这一年里,恰是西京城里新任了一位市长。十数春秋,西京的每任市长都有心在这座古城建功立业,但差不多全是几经折腾,起色甚微,便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去了”。此任市长夫人是西京土著,为了帮助夫君举纲张目,召集了许多亲朋好友为市长出谋划策,还当下把一个在一所学校任职但对发展西京有一定见底,建议抓别人不抓之业,以求短期显效的年轻人黄德复升调到身边做了市长秘书,干起了一宗千古不朽之宏业。“一时间,上京索要拨款,在下四处集资”,修城墙,通城河,沿城河边建成极富特色的娱乐场;改建仿唐,仿宋,仿明清大街,全力打造特色文化,发展旅游事业。但“城市文化旅游业的大力发展,使城市的流动人员骤然增多,就出现了许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时西京城被外地人称贼城、烟城、暗娼城。市民也开始滋生另一种的不满情绪”。

唱曲的老头是作者精心的设计。每到关键处,老头就有一段说词。比如黄德复之事,有谣唱到:“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此谣传到黄德复耳朵,黄德复说这是散布市长谣言,叫公安局把老头收了。公安局知道老头是上访痞子,十几年前因民办教师转公办受上级陷害未能转成,常住西京告了好多年没有结果,精神出了些问题,就收留了十天,查无大罪,又放了,拿车拉出城三百里地放下。没想到几天后老头又出现在街上,沿街穿巷收破烂,哄唆紧了就又说出一段谣来。

收破烂老头的身份、经历、所编曲儿,还有那不绝于耳的拍手叫好,无不是西京城现状和民心的真实写照。但我们的市长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心只忙着搞面子工程,忙着打击对手,忙着开辟神魔保健街发展经济,忙着一边建仿古街,一边拆古四合院盖体育馆。为了打败对手,市长叫黄德复找到庄之蝶,大动干戈连夜把针对对手批评,歌功颂德的《市长亲手抓,改革作先锋》的文章发表在省报头版头条。为了调动庄之蝶的积极性,把事情办成,市长爽快地把“求缺屋”给了庄之蝶,美其名曰“为知识分子办实事”,还殷殷地说,你们都是市宝嘛。可当庄之蝶彻底失望,自废笔功被戏街头的时候,司机问要不要下去看看,市长摇摇头,走了。西京城几处洼地危房市长总是顾不上,总是没资金,可北京动物园赠送西京动物园三只大熊猫,市长知道了,立刻灵机一动,设想要举办一个“古城文化节”,并决定要以这蠢笨慵懒的大熊猫做这次文化节的节徽。一场暴雨,房毁人死,双仁府顺子娘被泡软的墙塌死了,顺子哭着说:“这个鬼市长,他整天花了钱造文化街、书画街,把那些钱怎不就盖了楼房让俺们去住?!让雨下吧,再往大里下吧,把这一片子房子全泡塌了,人都砸死了,市长他就该来了吧!”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想起被称作“义乌接生人”的原义乌县委书记谢高华。一九八二年,谢高华调任义乌县委书记,谢高华的母亲哭了,说“儿啊,怎么会调到那么穷的地方去,能不能换个地方。”谢高华安慰母亲说:“我去,我的职责就是要让穷的人,吃饱穿暖富起来。”为了这信念,谢高华“闯禁区”,立誓言,说:“只要对义乌发展有利,我签;只要对义乌发展有利,我干;只要对义乌发展有利,我做!”“出了问题我负责,宁可不要‘乌纱帽‘!”硬是靠“摆地摊”为义乌淌出一条血路,让一个人均五六分地,穷得出门穿的草鞋还要用绳子绑的穷义乌,变成了三十年后人均年收入六万元,高于上海、北京,连续十四年位居全国第一;义乌小商品市场占领全球百分之八十五以上份额,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市,成为一带一路新起点,全球瞩目。面对记者的采访,谢高华说:“我没做什么,那都是群众的创造。”但谢高华离任三十年,义乌人民没有忘记他,从一九九五年义乌举办第一届小商品博览会开始,每一届博览会都会邀请他参加。二0一七年十月十九日,得知谢老受邀前来参会,数百名义乌商人自发组织了车队迎候在高速路口,打出的旗帜是“谢天谢地谢高华”,欢迎老人家“回家”。可《废都》中的西京城,一个上千万人口的大都市,有的却是一个既无民生意识,又无奋斗精神,抓大务空,完全不把民生民计放在心上的市长。根烂树必枯,梁歪房必倾,有这样一位市长,西京城不浮躁,不混乱,不成为外地人口中的贼城、烟城、暗娼城才是怪事。当然,我们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一任官员身上,但为官一任,就应造福一方,对一心只想自己怎样捞政绩,怎样升迁,从来没有真正把老百姓放在心上的父母官,老百姓会怎样看他?怎样对他?憋闷至极,愤懑至极,为民请命,替民发声的贾平凹会怎么写他,怎么对他?《废都》中,市长的儿子因小儿麻痹留下残疾不能说是报应,但庄之蝶把柳月介绍给市长儿子,却不能说一点没有报复和泄恨的意思。

柳月最后去了歌舞厅,这个情节安排很不符合常理。不管怎么说,市长的儿媳想要工作,什么样的工作找不下呢,非要去歌舞厅?况且,就中国人的观念,谁愿意自己的儿媳在歌舞厅工作?作为农民意识严重的贾平凹,对此应该有更浓重的意识,可偏偏,贾平凹叫柳月去了,合理不合理先放一边,其结果就是让柳月变得更坏,把市长儿子的绿帽子编得更大。

景雪荫是官司的主诉方,也是和庄之蝶关系要好,却没有和庄之蝶发生性关系的女人。庄之蝶和景雪荫的关系其实是很简单,很纯真的,但那场笔墨官司把一切变得复杂僵硬温软全无。周敏借庄之蝶之名去找景雪荫,景雪荫二话没说,不但把事办了,还问起庄之蝶的近况,还开玩笑说庄之蝶好大架子,一个条儿来,人也不见面了。周敏为了应付,说庄之蝶正在写一部长篇,过一段日子就来看景雪荫,景雪荫竟然春心浮动,说看什么,已经老了,不好看了!即使景雪荫已经把庄之蝶起诉了,司马审判员还说,看得出她对庄之蝶内心深处还有一份情谊。庄之蝶更是把景雪荫看作他人生长途上的一袋干粮,永远咀嚼不完。把和景雪荫一起工作的那段日子看作最有意义的日子,终身难忘。时隔多年,虽各奔东西,但阮知非送庄之蝶一双女鞋,庄之蝶首先想到的是景雪荫,而不是唐婉儿,也不是牛月清。他先给景雪荫家里打电话,后又给景雪荫单位打电话,直到知道景雪荫去外地探亲,才把鞋送给唐婉儿。庄之蝶被钟主编对恋爱的真挚感动,给景雪荫写了一封信,就自己给景雪荫造成的伤害表示道歉,并因此联想到自己和景雪荫原来的事:“多年前与景雪荫太纯洁了,自己太卑鄙胆小了,如果那时像现在,今天又会是怎样呢?庄之蝶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却又疑惑自己是那时对呢,还是现在对呢?!就一阵心里发呕,啊啊地想吐。”

即使官司已经无法避免,庄之蝶依旧不想撕开脸面,他找孟云房代他出庭,说实在不想在那样的地方和景雪荫见面。

对于庄之蝶和景雪荫的感情,唐婉儿无法理解,柳月无法理解,柳月说:“我以为什么倾国倾城的颜色,一般嘛,你口倒这么粗的!”庄之蝶说:“你懂什么?!”唐婉儿觉得“到这一步了还与景雪荫割不断情思,他口口声声说没有谈过恋爱,哪里又有这么深的感情呢?他与我什么事都干了,什么话都说了,难道心里还有姓景的?姓景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使他如此痴迷?!”

庄之蝶和景雪荫的官司实际就是一次大斗法,景雪荫的背景,景雪荫小姑子的手段都是庄之蝶没法比,也始料未及的。加上那封因为念及旧情,给景雪荫的信,成了把柄,被景雪荫抓住作为证据,一次一次不依不饶一定要把庄之蝶告倒。

庄之蝶对景雪荫的感情一下子破灭了,当牛月清把景雪荫起诉的材料拿给庄之蝶时,庄之蝶“就坐在那里不动了。好久好久,却冷笑一声,将材料当抹布擦了桌上的汤汁浆水。说:‘柳月,你大姐今日妆画得不错,眉头下那儿如果搽少许胭脂就更不错了。’”牛月清就官司的利害给庄之蝶做分析,庄之蝶觉得夫人的话说得有条有理,一一在耳听了,却还是坐了不动,闷了半天,说:“我是要写长篇的,不让我写,那就不写了。”并于当天晚上,召集孟云房、周敏、洪江和赵京五来家里研究了对策,又连夜让赵京五和周敏去找法官白玉珠,自己和孟云房等在家等消息,交代不管早迟,必须来这里报告情况。完全一副奉陪到底的架势。

当庄之蝶知道景雪荫已经完全撕破过去那丝丝缕缕友情了,自己在她心目中已一文不值,不免委屈,伤了自尊,当周敏又说起景雪荫和武坤好得干了什么什么事了,庄之蝶把酒杯摔了,大声喊:“不要说她!不要说她!”人就醉在地上。

庄之蝶对景雪荫感情变化的线条是清晰的,也是非常痛心的。正是这痛心,让庄之蝶在最后离城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和景雪荫结婚了,结婚的场面极尽奢华,等晚上热烈地闹过洞房,他却不让所有的来客走散,自己把房门关了,学着古人的样子,学着西方现代人的样子,邀她上床,给她念《金瓶梅》片段,给她看西方色情录像,把她的性欲调动起来,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开始抚摩她的全身,用手,用羽毛,用口舌,她激动得不可遏制,他却还在揉搓她,撩乱她,一边笑,一边拈那一点最敏感的东西。当他终于在她淫声颤语里看见有一股泛着泡沫的汁水弄湿了那一丛锦绣的毛,他便把指头在那小肚皮上蹭蹭,蹭干净了,捡起了早准备好放在床下的一片破瓦,轻轻盖上,穿衣走去。他在客厅里大声地向尚未走散的客人庄严宣告:我与景雪荫从此时起,正式解除婚约!而且电视上也立即播放了这一声明。客人们惊呆了,都在说:你不是刚才才和景雪荫结婚吗?怎么又要离婚?庄之蝶大笑:我完成了我的任务了!

完成任务?什么任务?一场早已准备好的极尽玩弄与羞辱的结婚离婚?完成这一任务,庄之蝶的情绪非常地好。“早晨里喝下了半瓶烧酒,心里在说:在这个城里,我该办的都办了,是的,该办的都办了”!

正是这一句话,让我重新整理《废都》中庄之蝶都办了哪些事,整个《废都》,庄之蝶除过应付一场官司,就是与几个女人鬼混。不管因为什么发生,不管怎样进行,耐人寻味的是唐婉儿是周敏的女人,柳月嫁给了市长公子,景雪荫和庄之蝶没有事实上的性关系,但此梦似乎比事实发生的还要恶毒,还要刻意。纵观《废都》,和庄之蝶牵连的人不在少数,但在我看来,最让庄之蝶反感厌恶的是周敏,最让庄之蝶难以释怀的是景雪荫。相比较,景雪荫对庄之蝶的心理摧毁更大。周敏算得上一个奸诈小人,而景雪荫却一直被庄之蝶奉为爱情偶像。

这是一座废都,现在因为爱情金字塔的毁灭而彻底毁灭。人是脆弱的,在强大的外势力面前,人无法得到事实上的胜利,无法保住那视为珍宝的东西。于是,一场意淫,一场梦中的羞辱,总算让庄之蝶那快要窒息的呼吸松缓了一些,也让作者把对这座废城的愤与恨狠狠地发泄了一下。

庄之蝶离城出走是庄之蝶在《废都》中做得最有力最具个人价值的一件事,但结局是显而易见的。车站里,庄之蝶碰见了周敏,周敏也是要离开这个城市,到南方去发展,庄之蝶说:“我们又可以一路了嘛!”两个人突然都大笑起来。这突然的大笑含着无尽的心酸和无奈,含着极大的讽刺和捉弄。庄之蝶看见周敏,有点意外,也有点兴奋,叫道:“周敏!你好吗?”但“周敏只叫出个‘庄’字,并没叫他老师”。庄之蝶一定尴尬,也许突然会萌生出阴魂不散的惊惧,周敏还是那个周敏,而且积怨已深,这磕磕绊绊纠纠缠缠虽一时不能明断,却也已在意料之中了。

庄之蝶中风了。这中风真是神奇一笔,撇开彻底的绝望和迷茫,就刚刚的惊惧而言,似乎又大有斩断关系,不再给他任何纠缠祸害机会的决绝。也许作者并无此考虑,但作者潜意识里一定有那么一丝为结识周敏这样的人的痛与悔。周敏去叫人,看见的是那以千百盆花草组装的大熊猫和站在大熊猫下收破烂的老头,老头没有听见周敏的呐喊和召唤,依然大声吆喝着“破烂喽——破烂喽——承包破烂——喽”!

庄之蝶最反感熊猫,说熊猫虽然稀贵,但那蠢笨、懒惰、幼稚,尤其那甜腻腻可笑的模样,最不能作为一个城市的象征。又说,“这个废都活该这么个大熊猫来象征了!”这里我要说一句,这个以大熊猫来象征的废都,活该让这收破烂的像破烂一样收了!

小说最后,汪希眠老婆出现了。在《废都》里,汪希眠老婆一直非常虚幻,非常无力,她住着旧院荫楼,长得细瘦孱弱,病病恹恹,清冷酸涩。她的嘴唇是薄的,身量是轻的,连她的脚都白白软软。她就像庄之蝶的影子,时有时无,却又神魂相依,她和庄之蝶没发生性行为,但那她称之为命魂的铜钱却被庄之蝶视为珍爱,一直贴身挂着;她还送给庄之蝶一个古董烟斗,用柳月的话说,就是为了时时和庄之蝶亲近;庄之蝶背上生疮,她也生疮;庄之蝶借女人宣泄满腹的愤懑,汪希眠老婆也只有那只猫寄托所有情怀。她那细瘦的身子,“单薄的嘴唇”,很难发出有力的动作和呼喊,她救不了庄之蝶,她的出现,只能更加证明庄之蝶难以摆脱旧我的悲剧。

庄之蝶中风,生死未卜。但庄之蝶的结局是确定的,那就是前路依然一片迷茫。贾平凹在接受杨澜采访时说,“也看不清未来是什么样子,根本看不清,那是特别看不清。本来痛苦,苦闷来写这东西,没想到写完以后呢更加苦闷”。

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透视点,庄之蝶就是贾平凹在《废都》中的透视点。九十年代初的贾平凹正承受着身体和精神的极大压力和痛苦,除过他自身的生活大跌大落,急遽变革的时代冲击,也让他难以接受,无所适从。同很多知识分子一样,贾平凹预感到了这场变革带来的精神危机和人格变裂,但他除过烦躁,叹息,恼怒,愤慨,没有任何办法。正如他在《废都》后记里写到:“为了摆脱现实生活中人事的困扰,我只有面对了庄之蝶和庄之蝶的女人,我也常常处于一种现实与幻想混在一起无法分清的境界里。”

庄之蝶是时代转型期的知识分子形象,他的性格和他的名字一样迷茫虚幻。他清醒地明白自己需要什么,社会需要什么,但整个社会氛围又使他深陷污泥挣扎不出来,不由自主地堕落和颓废下去。他一边清醒着,一边堕落着,一边挣扎着,一边沉沦着,他总是恍惚在现实与幻想之间,他在时代大潮面前显得那么羸弱无力。他的挣扎和迷茫正是文化交错时期所有知识分子的挣扎和迷茫,他的精神危机正是整个社会精英阶层的精神危机。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但很多人没入物质和世俗,只能感到物质的世俗的烦恼,他们的烦恼就事论事,具体细碎。庄之蝶则不然,他极其敏感,不愿人云亦云,他不断追问我是谁,真正的我到哪里去了,他总是想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满城的人怎么都变成了这样,这满城的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的烦恼是巨大而空缈的,沉重又悲抑的,没有人理解他,孟云房是他最好的朋友,孟云房说他“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周敏更不理解,觉得庄之蝶什么都有了,如此呼风唤雨,要啥有啥的人物,怎么会像他一样喜欢这凄哀的埙声?这没人理解无处诉说的苦楚又成了他的烦恼,和他无处诉说,没人理解的烦恼交织纠缠,如云似雾,笼罩着他,逼裹着他,使他看不清前路,让他憋闷悲凉,他深陷在这悲凉中,无所适从。他常常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该往哪里去,有一次竟走到了清虚庵。看着那一张桌、一把椅、一盏灯、一卷经,和搭手侧坐诵念经文的慧明,他觉得意境清妙,竟想着要是有一日自己也青衣削发,该是多么好的境界,又该引起多少惊讶!当然,庄之蝶没有出家,但庄之蝶再一次看清了自己,他恨自己为名所累,成了名的奴役;他恨自己总是迁就角色,总是被逼着就范,被裹着往前,他觉得他已经不是他了,他觉得他已经伪得不能再伪,丑得不能再丑了,他骂自己“我还是什么作家?我也不要这脸了”,他走在大街上,总是怕被人认出,他甚至想,就算认出,我也不承认我是庄之蝶。

庄之蝶的苦恼是深邃的,它不是对物质的追求,而是对灵魂的拷问,对生命本体的归根,但在物欲横流,拜金盛行,精神荒芜,灵魂堕落的强劲世风中,庄之蝶的努力是多么苍白,多么无力!他想写长篇,写自己满意的作品,可他写不出来,他没时间,也没心情,他总是被一大堆这样那样的事牵着,被一大堆这样那样的理由推着,他无法抵挡自己的颓废,他清醒地面对着自己的堕落,他无奈地挣扎,痛苦地颓靡,他深陷在无奈与颓靡的泥沼里,女人,和那如泣如诉呜咽虚飘的埙声,悲缓颓靡的哀乐,成了他安妥灵魂的麻醉剂,甚至有一次他与唐婉儿自虐施虐般做爱,也自始至终哀乐伴奏。庄之蝶的颓靡和堕落,把“废都”之废推向极致,推向心肺、脏腑、骨髓,让“废都”从里到外,从小到大弥散出“废”的馊朽和恶臭,甚至死亡的气息。庄之蝶的苦恼,是《废都》废的精髓,理解了庄之蝶的苦恼,理解了庄之蝶的颓靡,堕落,就从根本上理解了《废都》的意义。

当然,贾平凹不是庄之蝶,《废都》中的庄之蝶已经无药可救,现实中的贾平凹却一直在苦苦坚持,苦苦思索,苦苦寻找着能让这城复活的光和亮。正是因了这坚持,这寻找,在那物欲膨胀,精神荒凉的废墟中,才有了水晶一样透亮的钟主编,金子一般可贵的阿灿。

在《废都》众多人物中,钟主编应该是塑造最成功的一个。这成功不在于他的高尚,而在于他的丰满真实。二十年的右派轮轧,钟主编的人生和婚姻同样可悲,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钟主编为人的真诚,和他对是非的坚持,对自我的追求。他身上有知识分子的执着、执拗,也有知识分子的拘谨、拘泥。他真得可爱,正得可爱,也憨得可爱,迂得可爱。也正是这真,这正,这憨,这迂,让庄之蝶深深感动,深深同情。在钟主编的事上,庄之蝶表现出少有的热情、激情和豪情:为了给钟主编争取高级职称,他第一次跳脱女人的束纠,连夜跑到厅长家里拍桌子吵闹,直到他们晚上四点钟研究并形成决议,同意钟主编申报编审职称;为了给钟主编一点希望,庄之蝶一往情深地扮演钟主编的生命寄托“梅子”,一封封地给钟主编写情书。钟主编死了,庄之蝶找到厅领导,要了写好的悼词逐字逐句改。厅领导劝他不要感情用事,庄之蝶说那我就召集上百名文化界的人让大家讨论讨论。又起草了讣告,叫周敏去报社发。报是党报,发讣告的只能是有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庄之蝶就连夜写了一篇悼念短文,以散文形式在第三版的副刊上发表了。他还吩咐赵京五几个说“遗体告别那日,能通知到的都通知让去,人越多越好”,并特别交代,叫扯十多丈白纱,无论如何叫龚靖元用笔墨把自己写的挽联直接写到上面,先在文化厅大院挂一天,再挂到会场去。

钟主编的死,对庄之蝶的打击是巨大的,在一片茫茫之中,在浮云弥漫戾气冲天的西京,钟主编就像一轮明月,照耀着庄之蝶灰暗的心,唤醒了他那已经快要被湮没的善与良知,庄之蝶称钟主编是一个真正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比他们任何人都好,都强,说他是西京城唯一一个干净真诚的人,并在给钟主编的挽联里用“泥污莲方艳”,“月无芒角星避暗”誉之,彰之。可钟主编死了,死得很惨,庄之蝶拼尽全力为钟主编争取的高级职称,钟主编并没有能够亲眼看到,只是因为有高级职称可以提前火化,才仓促给他办了一个红本本。钟主编曾十分激愤,说:“红本本,红本本,我就值这么个红本本吗?之蝶,你说我要的就是这个红本本吗?!”庄之蝶愤然将那红本本扔进了火炉;钟主编恋了一生,爱了一生,追求了一生的精神支柱“梅子”,竟然早已化为乌有,那一封封让钟主编蹲在厕所流泪的情书,只不过是别人不忍看他太失望太痛苦编造的假信!

钟主编死后,庄之蝶想把钟主编和他的来往信件出一本书,牛月清说:“你要出版,少不得社会有流言蜚语,景雪荫的风波还不是教训?这会我不与你说,老钟一死,你也是悲伤得糊涂了。”庄之蝶说:“你懂什么?”不耐烦起来。牛月清说:“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我也害怕你倒懂得太过分了!”

牛月清只把那些信件当情书了,她不可能理解庄之蝶心思,她也不可能理解那些信件透射着的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苦酸与悲欢,更不可能理解那些信件中所寄托着的庄之蝶对钟老的同情,对知识分子命运深深地悲哀。庄之蝶最终没有把事情告诉钟主编,他宁愿自己今生带着欺骗老头,浪费老头感情的内疚折磨自己,也不愿老头临死前知道真相后以什么都绝望了的空虚走到另一个世界去。

钟主编的死,让庄之蝶再一次陷入无力无奈,他彻底绝望了,唯一一次被搅动起来的火一下子熄灭了,变成悲凉,幻灭,透骨的凉。庄之蝶从此心灰意冷,过上另一种生活,并且说,过就过下去吧。

必须要提的是,引起庄之蝶强烈震动的还有龚靖元的死。但龚靖元的死和钟主编的死引起的震动方向是截然相反的:一个是人性光芒的闪耀,一个是卑劣人性深深的忏悔。不管作者有意还是无意,这一正一反的强震,都把庄之蝶心灵深处仅存的光亮映照出来了。

庄之蝶对钟主编的态度,正是作者对像钟主编这样的知识分子的态度。《废都》中,作者对钟主编的用笔一直十分鲜亮,尤其钟主编弥留之际,那画面更是被涂抹到美艳惊人。

“突然噗的一声,一汪鲜红的血浆喷出来了。那血喷得特别有力,血点十分均匀,像一朵礼花在空中散开。”

钟主编被推出来了,作者写到:“平板车就往楼外推,车轮子不好,歪歪斜斜的,吱儿吱儿响。庄之蝶回过头来,阳光激射的楼道口,平板车推出来,像是炉膛里拉出来的钢锭,或者是神话中的水晶宫里运出的一车水晶……”

阳光激射,炉膛里的钢锭,神话中的水晶,这是怎样美艳、热烈、纯净的笔墨,但在下那三级低低的台阶时,那白床单下的头,一下子滚到车板那边,一下子又滚到车板这边,似随时都会碎的西瓜,凄惨揪心,知识分子的生存艰难可见一斑。

阿灿是作者用笔鲜亮的又一人物,与钟主编相比,阿灿的形象显得僵硬,牵强,尤其第一次见面就与庄之蝶性交,很唐突,也很破坏人物。但作者刻意突出阿灿的刚正,纯洁,刻意恶化阿灿的生活环境,就是要从这颓靡恶俗的废墟中,挖掘出像阿灿这样的金子。为了突出阿灿的魅力,作者不惜用“肉香”来描摹,让她从里到外散发出天然的美;为了恶化阿灿的生存环境,作者对那一条巷子进行了近乎于动物世界一样的描摹:挤,窄,脏,光着膀子吊着奶子干活,一边做爱一边和人搭话。龚小乙去找柳叶子要烟,柳叶子两口正在做爱,他们不管龚小乙的到来,继续做他们的事情,完了以后才擦擦手和龚小乙搭话,龚小乙很受伤害,觉得他们不把他当人,把他当空气。可在这条巷子里,大家没有这感觉,没办法有这感觉,太窄,太挤,太热。麻木,只有麻木,无可逃逸。阿灿的处境让人同情,阿灿的品格更是难能可贵。阿灿和钟主编一样,触动了庄之蝶心灵最柔软的部分,激活了庄之蝶心底那美好的希望,激发了他那已经衰靡枯竭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但钟主编死了,带着巨大的遗憾死了;阿灿走了,以极端的方式离开,决绝不再回头,断绝了庄之蝶所有的念想。

从出身,到遭遇,到品格,钟主编和阿灿无不相似。从阿灿和钟主编身上,可以看出作者从上到下苦苦求索,看出作者深切无奈的痛惜和悲叹。作品结尾的另一则广告,有人说是写阿灿和她的孩子,庄之蝶似乎也隐约有所感觉。他有点激动,有点害怕,他撕下广告走开,心里慌慌地跳。他“在口袋里摸烟来吸,风地里划了三根火柴却灭了。风越来越大,就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如鬼叫,如狼嚎”。

先不说一次性行为就能怀上孩子的几率有多大,先不说翻开《废都》有几处写到了孩子,哪一个名人又后继有人,就连唐婉儿自作主张把庄之蝶的孩子做了人流,庄之蝶也是除过心疼唐婉儿,说“这种罪应该我受,却让你独自去承担”,并无半点怨与憾。要知道,庄之蝶和牛月清多年没有孩子,牛老太和牛月清正想办法准备抱养表姐家的孩子;要知道,《废都》的基调是“男权”,“男权”的要领是得了儿子和当上皇帝一样荣耀,一样重要。但庄之蝶的孩子平白没了,庄之蝶却感激涕零地说唐婉儿“你真是个好女人”,后又叫唐婉儿把流产的详细过程再叙说给他听,然后又是泪流满面。这满面的泪,有一点含着被断后的恼怒和激愤吗?没有,有的只是仿佛要从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中品赏咀嚼出生命逝去,生命被扼杀的慰藉与快感。

是的,这是一个废都,废到连电话亭里垂吊的听筒都像一只硕大的黑蜘蛛,或者一只吊着的破鞋;废到庄之蝶想骂没有骂出来,自己也把听筒狠劲地踢了一脚;废到社会闲人四大恶少吃喝嫖赌,坑蒙拐骗,黑道红道通走通吃,文化名人或铤而走险,以身试法,或嗜赌成性,几进几出,以字赎身,因字丧命;废到堂堂的文史研究员,竟也吃醋蛋,喝鸡血,沉迷气功,修禅论道,不是死磕邵雍《神数》,就是陪大师看佛骨,成天云苫雾罩,走火入魔,瞎了一只眼,还沾沾自喜,说自己解了天书,一目了然;废到连出家人也是精于心计,上蹿下跳,淫心烂欲,涂唇抹膏,与男人厮混,就连自己怀孕堕胎,说起来也是听的人都不好意思了,她却一脸坦然,无半丝羞赧之意;废到庄之蝶站在城墙上,看见一片草木,以为找到了一块清净地儿,结果却看见一个人在那儿手淫,一下恶心得想吐,方知道西京城真的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这是一片恶臭的泥沼,这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就算那孩子确实是庄之蝶和阿灿的,而且透明有理想,可想想这心慌、这害怕、这如鬼如狼的声音,想想阿灿的处境,想想阿灿曾以怎样的方式为她妹妹报仇,又怎样拒绝庄之蝶的帮助放弃诉诸法律,那个没腿没脚没胳膊的孩子,怎么可能在西京城行走,生活?这是一座彻底靡废的都城,光和希望没有存活之路,这才是庄之蝶真正的隐痛,也才是贾平凹真正要告诉我们的。

庄之蝶和牛月清的结合,是有着深刻文化含义的。

牛月清的祖父是一位“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的文化奇人。杨虎城初起事时曾做过杨虎城的幕僚,为杨虎城死守西京城立过汗马功劳。牛月清作为牛家唯一的血脉,虽为女儿,但毕竟流着牛家的血,散着牛家的气,传承着牛家的基因。正像牛老太对柳月说的,“你大姐又哪一处不像你大伯,是缩小了的你大伯”;庄之蝶虽是来自潼关的穷小子,但文学底蕴深厚,性格敏感专注,喜欢收藏古玩古物,对古典美情有独钟。

庄之蝶的才情和气质无疑是俘获牛月清芳心的利剑,牛月清的家世及牛月清大家闺秀的品性与风范应该正是暗合庄之蝶心意,让庄之蝶倾心倾情的地方。

作为牛家的上门女婿——合法继承人——庄之蝶深感荣耀。庄之蝶最爱排说的就是牛家那辉煌的历史,还总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张她祖父的照片,拿出那显示辉煌和威风的水局的骨片水牌给来人看,看罢了,还要走到双仁府街巷上,指点牛家当年独居这条巷子的情景。牛月清为此训斥庄之蝶说“你这么四处张扬,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败落吗”?庄之蝶虽腆脸涎笑,说牛家就是败落,还有他这上门女婿,但心里也是不免叹惋,“每一次一进这边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闪出昔日的历史,要立于已经封盖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视井台青石上绳索磨滑出的如锯齿一样的渠槽儿,想象当年街巷里的气象”,便就寻思牛月清训斥他戏笑他们家后继无人的话是对的。

牛老太是牛家当下年龄最大的传承人。牛老太行为古怪,唠唠叨叨的也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话,但到关键时候,牛老太就要摆一摆牛家的辉煌,说一说牛家那衙门一样的威风。牛老太爱用死人、先人说事,庄之蝶背上生了七个疮,牛老太说是因为庄之蝶总不回去看她,看她老头,她老头打的;拆迁改造引得臭虫飘飞,到处咬人,牛老太说是因为住着先人的房子却从不管先人,不给先人烧纸;庄之蝶随市长到双仁府察看灾情,牛老太对柳月说,“你大伯打他也打不过来,市长一叫就叫过来了”。牛老太总抱着鞋睡觉,说抱着鞋就是抱着魂,可牛老太已经睡在棺材里了,这魂还能守得住吗?还能守多长时间呢?

牛老太那些瘆人的话牛月清不爱听,也听不进去。她很忙,忙着替庄之蝶打官司,忙着和与庄之蝶纠缠不清的几个女人斗智斗勇,她的心全在庄之蝶身上,为了庄之蝶,她把老娘放在双仁府,好多天都不回去看。

对于牛老太,庄之蝶倒比牛月清有耐心。牛老太的那些阴阳话,庄之蝶也似有领悟,听得饶有兴趣,有时还用笔记下来;老太太类似印冥钱,烧纸钱,请符,钉桃木楔子的事情,庄之蝶也都认真得了得;就连牛老太用唾沫蘸了指头点他的奶头,他也能够接受,且完全按照牛老太的逻辑,顿觉两股凉气直钻心中。

可庄之蝶走了,潮浪滚滚,奔涌向前,庄之蝶被冲撞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混乱。他不知道往哪儿走,他找不到自己了。

牛月清极力维护庄之蝶,受尽委屈还是要拼全力救庄之蝶。她处事果断,既有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的淡定,又有谋事不乱的缜密和睿智,她那绵里藏针的心计,她那左右逢源的能力,让人不由得想起王夫人,想起薛宝钗,但王夫人、薛宝钗救不了贾宝玉,牛月清也救不了庄之蝶。不但救不了,还把庄之蝶一步步推到了深渊,把自己逼成了孤家寡人。这一点,牛月清在家大宴宾客时做的那个梦,就已经全部预示出来了。

庄之蝶走了,牛月清失魂落魄回到双仁府。牛老太说是她用古法把牛月清叫回去的,还说:“你没魂了,月清,我把你的魂叫回来了。”

于是娘俩说话,牛老太“总是说牛月清三四岁时多胖的,多乖的,然后就用手不停地扇着牛月清伸过来的脚,说脚上落满了苍蝇,叮咛明日一定要洗洗脚”。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隐喻,先不说月清这名字怎样清爽,怎样干净,人之初,性本善,人在三四岁的时候,该是人多么纯粹多么纯洁。现在的牛月清,经过了风,经过了雨,滚过了尘霾爬过了泥沼,牛月清早已不是原本的牛月清了,不是牛老太所期待所想往的牛月清了,牛老太让牛月清一定要洗洗脚,心里该是多么痛,有多么不甘。

牛月清人回到了双仁府,但心还是在庄之蝶身上。听了慧明关于社会,关于人生,关于男人女人的滔滔大论,牛月清开始改变自己,一向素颜面人的人,突然纹眉,祛斑,美容,搞得牛老太惊呼:“这整个儿不是我女儿了?!”庄之蝶走了,牛家除过牛月清这并不硬气的牛家血脉,就剩下牛老太那游丝一样的气息。但牛月清不是牛月清了,牛老太也被搞得连自己是不是自己都弄不清了,不停地逼着问牛月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酸?什么样的悲哀!就算牛老太天天唠叨,天天抱着鞋——抱着魂——睡觉,复兴还有什么希望?臭虫依然飘飞,鬼还是比人多,人还是像苍蝇一样闻着味飞,庄之蝶还是走了再也不回来。古文化被冷淡,被冷漠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牛家所代表的古文化,只能在被越来越冷淡,越来越淡漠的遭遇中越来越馊,越来越朽,越来越衰糜,直至消亡。

贾平凹对古典美有一种特别的情愫,也许正是这特别的情愫让贾平凹痛心,让庄之蝶悲哀。在《废都》里,赵京五和牛月清是一组互为表里的人物。赵京五的身世比牛月清还要显赫,赵京五的老爷爷官至刑部尚书,曾保驾慈禧太后西逃西京。八国联军攻到京城,赵京五的老爷爷是朝里五个主战派的领袖,并且暗中支持过义和团。和牛月清比,赵京五的家世似乎更强调一种精神文化,文化精髓;但牛月清面对现实,奋力自卫,赵京五给人的感觉却更近乎落花流水,任他东西。贾平凹对牛月清和赵京五的描写基调完全不同于洪江、周敏之流:牛月清品性端庄,仁心宽厚,她鄙厌那些秽语淫事,骂那黄碟里的不堪男女是畜生,就连到家去找庄之蝶的阿灿,她也绝不容留,说嫌脏了自家的地面;但对一个曾跟庄之蝶学过几天写作的文学爱好者,她愿意搭上星期天四处寻人帮他卖馒头。庄之蝶为了筹钱救龚靖元,收了龚靖元一批珍藏作品,牛月清知道了,心里忐忑,忧心忡忡,让庄之蝶好一顿训斥,让她快闭上嘴。赵京五洁身自好,低调沉稳,赵京五的身世,说出来让庄之蝶也吓一跳,作为一个多年的朋友,熟人,庄之蝶也是在市长决策要在那儿修建一座体育馆,大片的房子就要拆,赵京五知道他喜欢古物,拉他去看,说不去看就再看不到了才知道的。赵京五也算得上个大捣腾鬼,但他不做周敏那样的奸心机诈,也不像洪江那样唯钱是图,借主家的名办自己的事,黑主家的钱开自己的收购站。就连庄之蝶已经把柳月介绍给他,他和柳月戏耍,他还叮咛柳月不敢叫庄之蝶知道,说要是叫庄之蝶知道了,怎么看他。在那金钱至上,道德毁塌的年代,赵京五竟是这般干净,尤其赵京五关于花的理解,以水仙自诩的比喻,不能不让人对这个人物生出一种不容亵渎的感觉。水仙花冰清玉洁,寡欲少情,装在明代大玉色瓷盘里,放在唯一被赵京五收藏着的赵家存留家具中的小方桌上,这样的描写,这样的安排,是不是透着一种历史的沧桑,透着一种对古典美的留恋,和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叹?

牛月清的名字自有她的洁净,赵京五的名字也不是毫无暗示,京五,精无,如果作者有意要用牛家演绎一代文化的消亡,那么赵京五的存在,警示的肯定是一种精神的衰退。

《废都》中所有的情绪都是通过性描写完成的,甚至在赵京五的理解中,花活着的目的就是追求性交,以求繁衍,但《废都》的立意架构绝不止此。赵京五钟情于水仙,除过赵京五一表人才,更在于他对世事的淡漠无奈,他说:“水仙是一掬水,几颗石头便知足了。我是想结婚,可世上这么多花草般的女人,哪一个又能是我的呢?”曾经沧海难为水,赵京五好不容易放下身段下了心意,喜欢上柳月,却不知柳月竟早已被他崇拜的崇敬的庄老师占有,后来又因为官司的事嫁给了市长的儿子。赵京五又成了赵京五,刚刚燃起的火星又成了死灰。他不恼不闹,只说了一句“我也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毁了自己的人……我只是恨我自己没有能耐,又是可惜她太看重眼前利益了”让所有人宽慰。赵京五的淡漠不是赵京五想要的,赵京五的悲哀更不只是赵京五的悲哀,他和牛月清,牛老太,庄之蝶的悲哀一样,是一个时代的悲哀,是一种文化的悲哀。

贾平凹想要从身体进入灵魂,从政治、历史走向生命本体,性成了《废都》的标志——因性爆红,因性被禁停。

《废都》的性的确赤裸,毫无顾忌,肆无忌惮,惊悚恶谑,艳靡狭邪。但不管贾平凹怎样鼓足了勇气想要挑战自我,挑战道德,写出囫囵囵一山脉,恍惚惚一梦境,冬雷夏雨,四季转换,天地间早有了的一段故事,但浸透贾平凹骨血的“男权”思想,依旧把《废都》结结实实地拉到了现实的地上。《废都》无处不女人,但又无处不是男人的世界,不说男人们怎样消遣女人,怎样把女人只看作消遣的工具,孟云房总是替庄之蝶叹息,说玩玩就行,你偏要认真,破坏家庭,就女人们那一堆理论,哪一个又不是把男人放在自己之上?唐婉儿,男人眼里的尤物,讲得天花乱坠,但目的只有一个:攀一个高枝,再攀一个高枝,攀住男人的高枝占风光,享荣光;汪希眠常年在外,回来也不和老婆亲近,说是肝病也不知是真是假。老婆常年守着一只猫,可嘴里却唠唠叨叨总是那一句名言:“女人离了男人就是没脚的蟹”;牛月清和庄之蝶闹气,牛月清说了一句“女人嘛,就是再跑,前头遇着的还不是男人”,庄之蝶气一下消了,不但把牛月清端来的酸梅汤喝了,还说是因为牛月清说了这句精彩的话才喝的;出家人慧明更是一语道出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好像这个世界都是为女人服务的,可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让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了,供男人欣赏消用?”还滔滔不绝地教导牛月清怎样在这男人的世界里调整自己,丰富自己,创造自己,让自己在这男人的世界里活出自己的味道。

《废都》的世界就是男人的世界。《废都》发行半年被叫停,因为女人,因为性。但这哪里是性?性是平等的,性交,性爱,词性温和,温暖,就算被看作动物性的交媾,也因顾及双方,可以看作中性。但浏览《废都》的性,从庄之蝶的唐婉儿、柳月、景雪荫,到汪希眠、龚靖元、阮知非的一车一堆女人,还有孟云房那堂而皇之“调剂调剂是可以的,”但“根据地不能丢”的理论,甚至龚小乙的梦幻云雨,哪一个不带着浓重的泄愤、玩弄色彩?哪一处又怀着真正的爱与柔情?在“男权”至高的社会,女人除过是男人的附庸、玩物,也是男人们彰显地位,光耀面子的工具,关键时刻,女人更会成为男人羞辱男人,打击对手最阴险最难以抵御的毒弹。这时候,性还是性吗?不是,是“操”。“操”肯定跟性有关,但“操”绝不等同于性,“操”强调的是单方意志,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男人的意志,因此,“操”比性更强硬,更强悍,更粗暴,更粗野,它是用来泄愤和诅咒的,它叫人想起强奸(这个词在《废都》中多次出现),而且比强奸更具明确的主观的羞辱性。

贾平凹写《废都》时是满怀着愤懑的,贾平凹在《废都》后记里写到:“几十年奋斗的营造的一切稀里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名字,而名字又常常被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后记最后写到:“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为何物所变,死后又变何物。我便在未做全书最后的一次润色工作前写下这篇短文,目的是让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

这是怎样的一种忧虑,一种痛!怀着这样的忧虑这样的痛,性还仅仅是性吗?贾平凹说:“任何文学和艺术不是麻痹思想的娱乐消遣,它是人类精神世界向未知领域突进的先声,是人类中最敏感的一小部分人最敏感的活动。”退一万步讲,就算贾平凹想以性哗众,可怀着如此沉重的忧虑和痛,他取宠的性还仅仅是性吗?

我第一次读《废都》是二十多年前,当时的感觉可以用深恶痛绝来形容,因屋及鸟,从那时起,对贾平凹从心底也有了一丝鄙视和厌恶。再次拿起《废都》,只因偶尔看到一篇《废都》的旧评,说《废都》写出了知识分子生存艰难和精神艰难,于是很想探个究竟,希望能从中得到一些启示。存了这样的思想,那些所谓的恶谑的性描写,一下子失去了密叶障目的功效。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写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再次拿起《废都》,连着看了三遍,越看越觉得沉重,越看越觉得愤怒,愤恨。于是,透过那繁叶密布妩媚妖娆的性描写,我看到了一个巨大而强硬的“操”,我感到了那满纸满篇厚厚实实密密麻麻的愤懑!

《废都》因性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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