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凤来仪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凤来仪文曾静平有时候我总会想,这世间的安好,多在乡村的田垄阡陌安着我们的心。上下几千年里,从后稷教稼穑,到人们逐步感悟思考田畦陌上的天地人事,逐步建立自己民族的伦理、生命、哲学,乃至于整个宇宙的理念,田垄阡陌,在百转千回中,总是绵延繁衍如昔,给我们一场场丰腴的安稳,绵柔的平实。无论岁月深处,抑或当下,我们期盼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田间陌上,都有它顺遂时的紫气东来,有它在艰辛中的素日守望。而所谓“蓑笠朝朝出,沟塍处处通。人间辛苦是三农。要得一犁水足望年丰。”种田人,他们对那些长在陌上的野花繁叶,或许没有更多的闲情欣赏,但这些悠悠逸逸的陌上花草,一伸手就可触及,又一直飘摇着乡村的浪漫,泛着人们情爱的涟漪,成就着陌上凤来仪的怀春与钟情。“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寥寥数言,钱镠,这位生于乡村普通人家的吴越王,把他柔情暗涌的粼粼心波,留在陌上千年花芬,四季有蝶舞。任繁华落尽,任天荒地老,任红尘若梦,带不走乡村温柔的良辰美景。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这凤凰慕韶乐的场景,在《尚书?益稷》里那样的晴空丽日,我想,也唯有俗世的陌上最宜怀想。那时,陌上陇上,植物繁茂丰足,它们的名字美丽妖娆:苹草,荇菜,荏菽,萎蒿,卷耳,等等。每一种植物,它们与人们性灵脉动,天空无边无际,野兽飞鸟自由出没,女人采桑采唐采薇,男人打猎击缶,女人的脸上有夕阳遗落的云,男人的脸上有小麦的釉,人们与植物一样随性而长,陌上的情爱,与人一样率性而生。到我小时候,陪着外公外婆生活的江汉平原上,乡村的情事婚事,还一样在陌上红线悠长。往来奔走的媒婆们,她们仿佛有一种天性,能说能道,又通晓人情世故,用一桩桩姻缘,把陌上的村庄连在一起。自由恋爱的情侣,他们在陌上相熟,在陌上约会,汪着春水,和羞走,却转身又回头。乡村的婚礼,则从陌上迎亲送嫁的队伍开始。一般腊月居多,姑娘们出嫁,新媳妇进村,送亲的、迎亲的,嫁妆箱笼几里长,唢呐锣鼓鞭炮响得村庄狂。男人们,女人们,他们欢喜着,披红挂彩,抬着花轿里的新姑娘,拥着焕发的新郎,放任着一点点的野性,悠然悠然,远远地、近近地,漫过田野,走进村庄。唢呐迎亲送嫁迎亲,在那时的乡村不止热闹,更独有风情。送嫁的队伍里,最耀眼的,当为包括新姑娘在内的十位女子,这是嫁姑娘的人家延请的十姐妹。出嫁的女子这时还不是新媳妇,在江汉平原上,人们称呼新姑娘。看新姑娘,也包括看新姑娘的嫁妆、送新姑娘出嫁的姐妹,是村庄里人们经久不衰的兴致。姐妹们,都穿着平日里不舍得穿的衣裳,或者专门做了新衣裳。好看的衣服衬托起流光的青春,一举手一投足,都给人们一种绸缎一般的光闪。新姑娘,更最是姹紫嫣红。她盛装溢彩,脸上姣洁含羞,坐在花轿上,或是由姐妹们簇拥着,落成芙蓉出水。嫁女的人家,在那时给姑娘的陪嫁多是木制的家俱。立橱,大、小衣柜,八仙桌子和条凳,梳妆台,雕花的木板床,箱笼嫁衣,十铺十盖的花被子,大红布包裹的喜桶,直至洗脸盆,洗衣盆,铁壳红漆的一对暖水瓶,香皂盒、香皂、毛巾等等细软用品。所有的嫁妆上,都贴了大红的囍字,这些囍字都是村里姑娘媳妇们的剪纸,在盛大的欢爱中,让人有知恩感激。打嫁妆,在那些年是村里人家的大事。殷实不殷实的人家,在姑娘定亲后,都会早早请来各乡各里的木匠,上门打嫁妆。木匠们吃住在做活的人家,月余、几月不等。嫁妆,是父母哥嫂的心愿,也是姑娘在婆家生活的一份底气。它们沿路展示,一路受着人们的评议,把姑娘的家境乃至家风品性,留在了十里八乡。也把木匠们的手艺高低,传到四面八方。我的外婆有一个紅漆木箱子,珍藏着她出嫁时的配饰首饰和嫁衣,其中就有一件类似图片上的嫁衣。每年夏天,外婆都在天井里支上大簸箕,晒当年的嫁衣。我那时不懂得这许多,更欢喜迎亲的队伍。与送亲对应,迎亲的中心点,是包括新郎在内的十弟兄。弟兄们各有分工,有的挑箩筐,箩筐里放着猪肉、鱼和糕点,在到达姑娘家后,由新郎挑进去,送给姑娘的父母。还有的弟兄,专门是放鞭炮的角儿。更有一位或两位弟兄,掌管喜烟和喜糖,他们是我的焦点。迎亲途径沿路的村庄,尤其到达新姑娘的村子后,人们会笑闹着,小小为难一下新郎,他们围住迎亲队伍,意欲拦住新郎;小孩子们,作势要向新郎仍草把、沙石子儿。这时,掌握喜烟喜糖的弟兄,就向没人的地方撒糖散烟,人群哗啦散开,去抢空中落下的喜烟喜糖,新郎这时瞅准机会,刺溜就突围出去了。我更欢喜新郎一方的队伍,瞄着的就是那些喜糖。那是年代的乡村,糖果在平日里很是稀罕。不过,我为喜糖雀跃,更期待的是糖纸,村里的人叫它玻璃纸。它花花绿绿,纤纤盈盈,结实耐久,收集积攒糖纸,是小姑娘们在那时的斑斓情趣。夹在小本本里,绿的糖纸如翠柳氤氲,红的绯云不褪;用手拿着,就可以当作罗扇轻舞;折成小小的纸鸽子纸衣服,又仿佛看得到女孩儿的一颦一笑。在放牛的时候,小姑娘们拿出她们的珍藏,炫耀她们的巧手,也悄然地,攀比着一点她们绮丽隐秘的心思。所谓女子如花,小荷初露的女孩儿,她们都是正在含苞的花儿,亦像在发酵的女儿红。而每个朝代、年代,时光都是一样,红了桃花再染白杏花,花一季一季地开,花一样的女子一代一代地长成。只是,女子的花季没有轮回,一次怒放,就是一生的绮丽。一季花开,年华不再。如此吧,姑娘要出嫁了,最唯美的年华也就要翻过去了。出嫁前几天,她们就开始准备自己一生最盛世的绽放,红情绿意想着自己的装扮。出嫁当天,姑娘和家人都早早就起了床,由姑娘的家里延请,三、四位村里的媳妇、婶婶,也早早地来到姑娘家,为新姑娘梳妆打扮。其中,扯脸,最是让我觉得俭朴而有为。扯脸,也叫“开脸”,是江汉平原古老的美容法。不到出嫁,姑娘们是不能扯脸的,要等到出嫁当天,才能“开脸”。以此时间节点理解,扯脸,也算女孩们别样的“成人礼”。扯脸不算复杂,但也有些技能,不是随便哪位媳妇婶婶都能做好。我的表婶心灵手巧,又很是有自己的主见和创意,在我生活的九里潭村,姑娘们出嫁,都是我的表婶给她们扯脸。表婶先用温水给姑娘洗脸,再用干净的热毛巾抹干脸上的水珠,在姑娘脸上涂上滑石粉,用刷子来回刷匀。然后,用两条坚韧的红色细线,两只手各扯两根线的一端,另一端用牙咬着,通过手和头的协调动作,细线从姑娘的下巴,到脸颊,再到额头,由下及上,将脸上的额上的汗毛一一绞掉。开完了脸,姑娘的脸上立刻容光焕发,光滑细嫩,恍若吹弹可破。扯脸之后,再修眉,继而在脸上脖子上扑上白粉,在脸颊上涂上胭脂,在头发里插上头饰,穿上嫁衣,穿上姑娘自己做的绣花布鞋。这时候,姑娘就是牡丹盛放、芙蓉出水,就是舞鸾歌凤的新姑娘,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然而“砰砰啪啪”的鞭炮声,里里外外迎亲送亲的人,堂屋里,摆了满屋的嫁妆,一样一样搬出去了。姑娘痴痴地看了一看,回身抱着母亲放声地就哭了起来。姑娘哭得情切切意深深,母亲也抹开了眼泪,姑娘的脸却一下哭花了。身旁的媳妇、婶婶,劝慰着姑娘,又忙不迭地,给姑娘补妆。到上了花轿,走在陌上,割尽了稻子的原野辽阔无垠,阳光温柔温暖,新姑娘的心里,慢慢生出憧憬;脸上,慢慢便浆上了红苹果的颜色。迎亲送亲的队伍,这时也合在了一处。新郎家里,贴满了囍字,要做喜房的屋子挂着红灯笼,床上,喜被已经铺好了;屋外的禾场上,村里各户人家的桌子凳子,早就集中在了娶媳妇的人家,几十张八仙桌、围桌的条凳,满满一禾场。村里的人,新郎家外村来的亲戚,他们互相打着招呼,换烟递茶,只等迎亲送亲的队伍一到,就要开酒席。七、八位上十位婶婶,都在厨房里煎炸卤炖。屋子里,禾场上,飘着油香,弥漫着菜香。耐不住的孩子们,则拥在村口,向村外张望打探。村外,陌上,“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12.20夜北京原创作者:曾静平,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出版有《过往红尘》《红房子》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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