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4384字胭脂胭脂一生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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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选载于《中篇小说选刊》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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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胭脂在距斜塘镇十里之外的费家村安顿下来,这是她在回家的途中忽然决定的。她衣衫破烂,抱着女儿,就像一个在战争中家破人亡的年轻寡妇,而收留她的是一个年迈的寡妇。胭脂花了五块大洋就成了她的侄女,走投无路从远方投奔而来,每天跟着她在院子里学编竹篮,却从不随她去镇上叫卖。胭脂决心再也不踏进斜塘镇半步,就这样在这个夯土围成的小院过完她的一生。

  时间让胭脂很快成为一个乡下女子,她的皮肤日渐粗糙,而竹篾使她的十个手指布满了老茧。她把船上带来的那个包袱埋在床底,等女儿长大后,她要用里面的钱造一幢房子,再用它们去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现在,胭脂只想女儿一天天快点长大。

  可是,胭脂还是去了镇上。抗战胜利的消息从一个货郎的嘴里传来,但村民们并没流露出多少兴奋之色。兴奋的是孩子们,叫喊着、追着货郎一路跑向村外。胭脂是到了黄昏时才发现女儿失踪了,她先是一个人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最后尖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村口。全村的人都在那天晚上出动了,人们打着火把找遍村子周围的每一个草丛、每一口水井、每一个河浜。后半夜的时候,人们陆续回来,老寡妇把一件衣服披在胭脂身上,说肯定是让货郎拐跑了。老寡妇说,这种事村里每年都会有。

  天不亮,胭脂就动身去了斜塘镇。货郎从斜塘镇上来,必然也会从那里离开。一路上,胭脂在每个渡口向人打听,但人家好像对这种拐骗习以为常,都木然地摇着脑袋说不知道,没见过。

  胭脂是在斜塘镇口的石牌坊下见到唐少爷的。他双手被反绑着,在两名士兵的挟持下,几乎是被拖着一路而来。他的身后是药房的东家、斜塘客栈的老板、码头工会的主席,这些一度体面的男人,此时萎缩不堪,没有一个人可以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他们马上将以汉奸罪、贩毒罪、拐卖人口罪被枪毙,就在这座牌坊外的来凤桥下。镇上的居民尾随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军警,乱哄哄地从胭脂身边经过,谁也没有认出这个眼神涣散的乡下婆娘,曾经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

  像刮过了一阵风,大街上的行人一下子变得寥落。胭脂找遍了镇上的每个码头、河埠与每一条船,她向每个人打听,但是没有人见过一个挑担的货郎,也没有人见过一个聋哑的小女孩。这时,枪声远远地传来,胭脂啊地轻呼一声,好像那些子弹一下子都钻进了她胸膛。她缓缓抬起头,看了眼河对岸裁缝铺的后窗,慢慢地倒在石阶上。

  但胭脂很快就清醒过来,就像打了个午觉,做了一个噩梦。她推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船工,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地穿过长街,梦游一样回到费家村。胭脂知道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接踵而来的是老寡妇死在从镇上回来的途中。渡口的船翻了,她的尸体两天后在落水的地方浮上来。一年后,胭脂推倒夯土的围墙,造起一座两进的院子。她还在村里买了五亩地与一头水牛,雇了两名短工。

  胭脂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每天一个人在屋子里缝制旗袍,同时也是打发时间。她把旗袍缝好又拆开,再缝好,不断地变换式样,常常是把一件崭新的衣服缝成了旧衣服。村里的人先是对她的财产猜测不已,后来都觉得这个女人是脑子出了问题。直到有一天晚上,一队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国军闯进村里,人们才知道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曾经是祥符荡里叱咤一时的女当家。

  国军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掠夺,他们不光抢劫粮食与钱财,还扒下村民的衣服穿在身上。士兵脱下军装就成了土匪。他们砸开胭脂的家门,在里面翻箱倒柜时有人认出了胭脂。那人让大伙住手,有点难为情地对着胭脂叫了声当家的。

  胭脂说,你认错人了。

  那人说,错不了,我是刀疤强啊。说着,他扭过头,把左脸上那道刀疤对着胭脂,又说,我是老莫的侄子,刀疤强啊。

  胭脂记得这么一张脸。她说,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刀疤强垂下脑袋,说,我叔死了。

  老莫死于三天前与解放军的交战中。他是在县城的杏春楼上寻欢作乐时被收编的。喝多了的老莫跟人争风吃醋,掏出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你的屌还能硬过我的枪杆子不成?

  眼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吓得脸色惨白,掉头就走。老莫哈哈大笑,对怀里的妓女说,这样的脓包,脱了裤子也是个软蛋。可是,那个年轻人很快又折回来。这回他穿着美式军装,手里提着左轮手枪。跟他一起来的是一队举着卡宾枪的国军士兵。

  祥符荡里的水匪被整编成一个乙种连,老莫穿上军装就成了中尉连长,开拔去长江边。可我们那是去当炮灰。说到最后,刀疤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声嘶力竭地说,才几天工夫,荡里出来的兄弟就死得剩下我们这十来个了。

  胭脂不说话,许多往事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时,有人忽然说,当家的,还是你领着我们再干吧,这回兄弟们一定听你的。

  好几个声音都在跟着呼应,求胭脂带着他们重回祥符荡里去。胭脂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要不再跟秦先生说说,保我们投共军去。刀疤强说,这里马上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胭脂伸手在屋里指了指,说,里面的东西你们尽管拿,拿完了就给我走。

  刀疤强说,我们还能上哪儿去?

胭脂说,哪里来的就上哪里去。

  刀疤强说,我们只怕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那你们就为自己积点德。胭脂说。

  兵匪们当夜就走了。第二天,胭脂打开库房,用里面的谷子给乡亲们作了补偿。费家村的大伙儿对胭脂感激流涕,而且还充满了敬畏之情。然而,解放军的工作组一驻扎进村,马上就有人举报了她。胭脂被关在她自己的库房里,她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是想不明白,乡亲们怎么也会像土匪一样忘恩负义。   

  胭脂很快被押解到斜塘镇上,关进镇公署的后院里。这里现在成了解放军的军委会,每天都有穿着制服的军人在院子里进出,来提审关在每间屋里的人。每次提审胭脂的是一对男女,比较起来还是那个男的态度要更好一点。他总是像夹着香烟一样夹着铅笔,对胭脂说,慢慢说,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胭脂坐在一张板凳上,一五一十地交代,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那么专注地回顾自己,许多往事说出口后自己都有点难以相信。当她说到用刀扎进刘麻子的胸膛时,好像双手还沾满了鲜血。胭脂不停地在大腿上摩擦着掌心,抬起脑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的眼里含着泪。

  男的解放军说,好吧,今天就到这里。

  胭脂在几天后的下午说到了秦树基。她说,要是那天他等在分水亭里,我现在肯定也穿着跟你们一样的衣服。

  男的解放军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胭脂说,知道。

  男的解放军问,那你知道秦树基是什么人吗?

  胭脂说,知道,他是你们的人。

  男的解放军又问,还有呢?

  胭脂舔了舔嘴唇,看着他拧紧的眉毛摇了摇头。

  半个月后,胭脂被押往县城的监狱,那里关着土匪、特务、反革命分子与国民党军官,却很少有女人。每天放风的时候,当她走过长长的过道时,许多眼睛在铁栅栏后诧异地看着她。胭脂被关在二楼一间窄小的单人牢房里,每天除了两顿饭,再也没有人来提审她。牢房的窗外是操场,犯人们在那里出操、散步。冬天很快来临了,雪花从窗口飘进来,落进胭脂冰凉的手掌里恒久不化。

  

  十   

  除夕之夜,胭脂把一碗猪肉炖粉条吃得干干净净。她像是从没吃过这么鲜美的食物,捧着碗在床上发呆。半夜时分,牢门忽然被打开。看守在门外叫她的名字,让她穿上衣服,出来。胭脂从梦中惊醒,以为还是在梦里,就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钻心的疼痛使她呆若木鸡。胭脂早就听说,许多犯人都是在深夜被拉出去枪毙的。

  看守在门外催促,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胭脂裹着棉袄走到门口,才发现脚上竟然忘了穿鞋。她重新回去穿鞋再出来,却怎么也拖不动两条腿了,晃了晃就瘫倒在地。胭脂被看守一把提起来,几乎是拖着她走过长长的过道,到了楼梯口与另一名看守一起架着她下楼,穿过漆黑的操场。

  在一间生着炉子的屋里,胭脂见到了当年的“秦太太”。她披着大衣、裹着绑腿,一看就是解放军的女干部。胭脂哆哆嗦嗦地站着,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说抬起头来。胭脂抬起脑袋,茫然地眯着一双眼睛。

  你还认识我吗?

  胭脂盯着眼前这张脸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们在上海见过面。

  胭脂看着她,还是摇了摇头。

  你的历史已经查清楚了。她说着,拿起桌上一份档案晃了晃,又说,明天你就可以走了。

  胭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问,你们不是枪毙我?

  这是释放你的公文。她说着,把一张纸递到胭脂手里,有人证明了你的历史。

  好一会儿,胭脂的眼睛都没看那张公文,而是盯在站在她跟前的这个女人脸上。她忽然迟疑地说,我记起来了,你是秦太太。

  我是秦树基同志的爱人,我叫杨淑勤。

  胭脂说,你们是假夫妻。

  以前是假夫妻,现在是真的了。杨淑勤说,去年我们结婚了。

  胭脂点了点头,不说话。

  杨淑勤说,是他证明了你的历史。

  胭脂还是不说话,就像两片嘴唇被粘上了。

  杨淑勤说,但我知道,他替你说了假话,为了你,他欺骗了组织。

  胭脂说,他欺骗的是我。

  杨淑勤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明天会有人送你出去。

  是。胭脂立正,鞠躬,然后像个木偶一样低着脑袋走到门口。

  杨淑勤忽然说,你等等。胭脂站住,回过身来,她听见杨淑勤说秦树基死了,牺牲在解放浙南的战斗中。秦树基在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那份调查胭脂历史的材料上证明了她的清白。他靠在杨淑勤怀里,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再也无力说话,就那样看着她,像是在乞求,但更像是追忆。杨淑勤永远都忘不了他咽气时的眼神,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大衣从她身上滑落,都浑然不觉。胭脂一眼看到缠在她左臂上的黑纱。胭脂就是从那块黑纱上记起了秦树基的脸,泪水夺眶而出。但杨淑勤的眼里没有悲伤,她的目光就像一块碎裂的冰,尖锐而寒冷。她死死地盯着胭脂,一步一步走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可你是他一生的污点。

  胭脂很慌张,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匆匆忙忙地解释,我不是。

  杨淑勤肯定地说,你是。

  

 十一   

  胭脂回到费家村时已近黄昏,天上下着雪,村庄一如既往地宁静。这是解放后的第一个新春,胭脂那五亩地早已分给两户人家,那个院子成了工作组的办公室与食堂。工作组的组长看完她的证明,说等开了春,让人给她腾半间屋子。胭脂说,这里是我的家。

  组长说,现在是劳动人民的天下了。

  胭脂不再申辩,费家村里再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胭脂只想带走挂在床头的那幅肖像,于是,求组长让她四下再看一眼。组长点了点头,跟在她屁股后,把每间屋子都转了一遍。那幅画早已不见踪影,胭脂有点急了,沿着院墙在整个院子里又找了一遍。组长问她到底在找什么。胭脂说一幅画。组长说这种资产阶级的东西早随旧社会一起埋葬了。

  胭脂沿着原路离开了村庄,她在雪地里不停地走,却不知道去往何处。天黑以后风止了,雪也停了,天地间无声无息。胭脂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个夜里。她蜷缩在渡口的茅草棚里,连生堆火的火柴都没有一根。

  几天后,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穿过斜塘镇空旷的街道,出现在泰顺裁缝铺外。她长久地看着低垂的棉布门帘,才艰难踏上台阶。胭脂撩起门帘,一股糨糊的气息扑面而来。宝生俯身在案板上,给一块料子上浆。风从街上吹进来,屋子中央的炭盆里飘起一串火星。

  宝生凝望着门口的女人。他的唇上多了一抹胡须,鼻梁上还架着眼镜。好一会儿,宝生缓慢地走上前来,每一步都好像跨越一个世纪那样。他拉起胭脂的手,一直把她拉到炭盆边,说,先暖暖手吧,我给你做饭去。

(《胭脂》今日连载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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