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风采尚琨他优柔寡断的,都是关于写作
相伴青葱岁月倾听青年声音展望青年视野共享出彩青春
——西北大学现代学院青年传媒发展中心
仰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比人更喧嚣地更热闹地活着。
尚琨(微博:
尚九七)汉语言文学班亚马逊Kindle签约写手,南边文艺签约作家,冬青杂志签约作家神木县作家协会会员曾获海峡两岸青少年文学创作大赛一等奖第十一届冰心文学金奖第十二届新人杯全国青少年写作大赛特等奖等数十奖项作品散见于《萌芽》《清风》《南苑》等杂志目前创作文字累计三十余万作品《尘城》
刊登于《冬青文艺》被有读APP转载并登上当日热门头条在KINDLE电子杂志有着1万+的阅读量此作品获文艺新生华语原创文学大赛入围奖
1
公元前
我生在燕国的一座城池。到了九月总是没完没了辛苦的下雨。先祖是燕将秦开,我叫秦舞阳。坦率讲,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总觉得有股子深闺女子折梅而嗅的味道。现在我能够回想起来的小时候,大多是追着魏将军家里最漂亮的丫头阿西跑,绕着府邸门口的大柳树桩玩过家家。我以为,等我长大了接我爹的班,把几百亩地改到我的名下成为方圆有名的绅豪是最美好的未来,要是再娶了阿西做妻室那就是老了以后可以讲给我孙子听的故事。我常常和阿西偷偷跑去城外,蹲在一群乞丐旁看他们饿着肚子说着各国风情,嬉笑怒骂。
主街上人来人往,总有小孩子不小心弄丢了母亲握着的手,手上紧紧攥着一串糖葫芦,大声哭泣在喧嚣的人群里。天昏以后,半凉的风烧起一整片晚霞,我和阿西沿着黑灯的商铺往家走,夕阳摊在天上,就像阿嬷煎过头的荷包蛋一般。阿西有一身漂亮的花布格子短衫,在经过一大片泥塘的时候,阿西轻轻提了裙裾,白皙透亮的小腿迈过清澈的水面。我提着一柄杨木削成的短剑,大摇大摆地跟在她后头。在暮色四合,眼前升起炊烟的迷蒙景象里,我会怀疑这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阿西,你长大以后让我娶你吧。”
“不要。”
“阿西,你长大以后让我娶你吧。”
“那你不许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玩,把我丢下。”
“嗯,我保证。”
“那说话算话,拉钩,骗人是小猪。”阿西朝我伸出她含在嘴里的那只胖嘟嘟的指头。
2
公元后
木城不大,不足千户人家的小城。一个城市该有的一切高贵与下贱,贫弱与豪强,这儿并不缺少,有人一年四季吹着河风晃悠悠的耕作生存,有人整日亲吻着陌生女子的肌肤在烟柳巷弄里过活。木城紧傍着木河东边的堤岸而成,与别处无差,不快不慢的生老病死,山南水北。
你要晓得,木城不似北平或者是金陵。北平太大,不是谁都可以安然驾驭的,而金陵是被长江水供养着的城,出落得灵秀。木城就如同一块黑青色的铁疙瘩,铁一般的沉默和硬朗。倘若偏要我讲讲这木城的性子,那大概就是青石板街上跑着的小洋车,临河码头上光膀子啃馍的汉子,老街深处修剪了旗袍露出整个大腿的女人,再添上这巷子里头游走叫卖的声响,这大概就是整个木城的样子了。还要说的是,有条大河穿城而过,流到木城人的嘴巴里头,就被叫做了木河,一席河东的风吹来,整个木城染上一抹尘。河水深沉厚重,就好像这个城里头人们的性子。好像打我有记忆起,我家老宅子的模样就不曾变过,阿爷挑的是个好地方。出门百十步就能瞧见那条宽阔的大河,哗哗啦啦成天响个不停,仿佛老辈儿人都晓得这沉沉的水里酣睡着一头青面獠牙的河妖,静默着却随时准备跃起来伤人性命。
依阿爹的话讲,我们江家是木城的大户。当年没考上功名的阿爹袭了祖上的家业,开始一手操办铁矿生意。这得从咸丰元年说起,当局政府要多开矿山,我们江家就开始做这铁矿的生意。后来阿爹把湘北的生意做到了木城,图一个方便,干脆就在木城里头置办了宅子,在发觉木城的生意比湘北好做之后,干脆就带着一家人来了木城。既然下心要做铁疙瘩的生意,那就不得不和官人打交道。所谓的打交道,就是得用银元块子把人家砸开心喽。我当然晓得小时候那些穿着青蓝色戎装的军士进出祖上的宅邸是为了啥,浓重的官腔盘绕在过道上,扎堆来扎堆走。
我是正房夫人的长子,阿妈走得早,父亲在木城娶了二房,也就是我的二娘,徐佳兆。说是八字相配,面向旺夫,于是二娘为了给我们江家冲喜就改了名字。家里头红烛连夜,烟花没数似得蹿到天上去,炸个口子再摔下来,灯火从前夜亮到后夜才歇了。我妈死的时候可没什么阵仗。
一切的破碎都是从木城的青石板破碎后开始的。
3
公元前
等我把阿西的样子小心翼翼拼凑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荆轲已经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久,荆轲扭过头去看马车外的人群:“天色不早了,今晚就停在这里休整吧。”我开口应了他一声,这样尴尬的场面并不是第一次发生。酒楼下是一条小溪流,岸边一路开着桃花,天气微寒,空气里剩留着三月特有的冰霜味道。燕太子丹将我和瑾娘扔上去国都的马车已然是好一段日子的事了。坦白了说,我助荆轲事成,有时候还能有个盼头,可瑾娘呢?一介歌姬,花容月貌,舞技过人,就要与我们一同赴这未知的险恶之路,事成,被王享乐,事败,终是一死。我和她面对面坐的时候,在她那双眼睛里越来越看清楚阿西小时候的模样,这也总让我失神。瑾娘叫来酒保,打上一壶北方特有的烈性酒,封好口跟着我又上了马车。
总能碰到这样干净清澈的午后。三月份,莺飞草长桃树花开的季节,天空与土地隔着多远的距离,空中飞过的鸟儿都能尽收眼底。瑾娘跟在我后头,低了头慢慢的走。她穿着的翠绿色筒裙,束缚着她的步伐,看不到她的鞋。然而她的脸上是不离笑容的。
“舞阳大哥,你怕吗?”
“怕。”
“带我走吧,我们不去燕国了好吗?”瑾娘说话时眼中的光彩是那般灼人,我几乎是要被吸进去。
我沉默着不回答她。瑾娘不会知道,我怕的不是死。
远处的巷弄里有一阵琴声,大约是住着这个国家的乐师,都说乐师的双手能敲打出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音节。可不是谁都像高渐离一般,在每个晴朗的日头里,人们打他门前路过时,他就坐在窗口的席子上,击打出空灵悠扬的声音。他又是高昂着头颅的,眼珠里掺杂着淡漠的光,眉稍嘴角总藏着点刻薄的笑,有几分癫狂的意味。而很有意思的是,每每高渐离敲起音乐的时候,他门对面的一位屠户便跟着大声唱起来。瑾娘给我形容的场面常常是让我笑得无法收敛的:在对面传来空旷的音乐时,屠户就站在流着肥油的案前,一只手执了锋利的剔骨刀,一只手背在身后时不时伸出来挥舞着。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便只能很冒昧地用屠户来叫他。狭长的石板街上站着这样的一位屠夫,高兴的时候或者是不高兴的时候就大声唱歌,歌声任意随性,从来没有做作的地方。
离开燕国时和高渐离一起喝酒,他推开窗,冲着屠户叫了一句:“有酒,喝不喝?”楼下这个高高壮壮的大汉就傻滋滋地摸摸后脑勺,憨憨地叫着:“就来就来。”高渐离举着酒杯顺势骂上一句:“夯货。”屠户话不多,不多时就见他拎着一只烧鹅或者牛肉上了楼。
高渐离趁酒劲对喝趴在桌上的荆轲讲,“先去找他吧,你需要他的一件东西。”说着用食指蘸了酒在桌上写了“桓齮”二字。很显然,高渐离在这场屠杀游戏中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不再说话,坐在筑前打起音乐,之前一语不发的屠户借着酒意唱起来,他的声音粗粝悲昂,也突然明白了高渐离为何结交屠户的缘由。我抓着筷子敲击着酒盏给他们俩打节奏。瑾娘在我身旁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柔顺地微微颤动,她放在裙摆上的双手悄悄合十,像是在附和屠户的歌声打节拍。这世上恐怕只有这屠户的歌才配得上高渐离的筑,虽然在整个故事里他连名字都不能留下。
家乡的相师讲过,帝星西垂,五年内必落,而东方却升起颗新帝星,炫耀夺人,这天下,是要乱了。
初到国都的这几日我总是想起阿西,那个笑起来眼睛里仿佛有一泓清水的小丫头,从我十三岁那年之后就未曾见过了。入了夜的燕国都城安静的碜人,黑的发紫的天空和白的通亮的地面抱在一起,瑾娘已经睡下了,我在客栈的瓦檐上陪荆轲过了一夜。
“都讲你秦舞阳是个勇士,十三杀人,看来太子丹下了最后的赌注。”荆轲仰头灌了一口米酒,似咀嚼一般的发声。
我眯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太子丹今天来过了,找你和荆轲大哥找得很急。”瑾娘跪坐在我面前,因为低着头说话,我可以清晰地见到明灭的烛光中在她脖子上摇摆,把纤细的茸毛刷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色。
“他有说什么事吗?”我紧接着追问一句。
“没有,他只是说要找你和荆轲。”瑾娘仿佛觉着这个回答不怎么好,她抬起头像一只优雅的天鹅,又轻轻地加上一句:“赵国败了。”这是夜里最黑的时候,窗格朝着北的房子看不到月亮的轮廓,只是落在庭院里的清凉寒光与屋子里暖色的烛火掺杂在一起明晃晃的。
我坐在席子上,把离开家时阿爹留给我的剑取出来。我想起故乡的那条河,河边的柳树林,水里的野鸭子,夕阳将落未落时候的河面颜色。和阿西背坐在大树下,她扎着漂亮的辫子,告诉我她最爱吃的糖糕。身边飞着田野里的虫子,是透明的翅膀停留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夏天的时候有蝉和青蛙蹲在青草蔓蔓的田沟里叫着。我渐渐明白柳絮飞过河塘的画面,其实是我脑海一直记挂的故乡的风景。而我总不能忘记在我背着行囊离开的时候,阿西站在秋天的落叶里朝我看的眼神,那双因为年纪小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而哭的眸子。背离了自己原本安定的生活,追逐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离开,是我到现在都不能解释的事情。
瑾娘看着我,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我用麻布一遍遍擦拭剑身,我喜欢看上面的花纹,冰凉凉的像水一般。好久时间没有抽它出剑鞘了,剑柄处稍稍有了锈迹。我低头捻了布头细细蹭着,瑾娘一句话没有,只是有阴影落在我肩头上。然而不多久,她噎声哭了起来,把眼泪一点点淌下来。
“哭什么。”我伸手顺手抛给她擦剑的麻布。
“我知道我们要去秦国了。”
“是啊,我们要去见见那个了不起的王了。”
瑾娘伸手摩挲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那枚紫红珠子,在烛光下散着乳黄色光晕说道:“一国存亡只系只言片语,多了不起的王。”
“是,我知道。”我低头不再去看她。
天空渐显出鱼肚白,厚实的云重重压下来,落在屋脊上四周一片暗。荆轲带着我去找一个叫桓齮的人了。直到他割下桓齮头颅装进盒子里,我开始相信了宿命。
太子丹给的匕首确实是把杀人的利器。它被放在乌木匣子里,刀面上是高贵的花纹,手把上缠着粗布,我丝毫不怀疑这把匕首可以毫不费力的“噗”地塞进人的胸腔,刀尖挑开肋骨滑入血肉,那个高贵的王都来不及呼吸最后一口空气便倒在他的宫殿里,嗅着熏烟的香气。何况匕首上涂了剧烈的毒,寒凉的刀身上布着一层绿莹莹的光。那个王若是以这种死法想来不会太痛苦。
屠户起身走过来,伸手攥过匕首在空气中比划几下,以他脸上的表情想来是不很满意的。果然,屠户拧着乱糟糟的眉嚷嚷起来:“比我那把剔骨尖刀轻了不少来,不趁手不趁手。”
然而这次高渐离倒是没有反笑这厮。他朝我看过来,轻轻叹了口气:“我早知道有这一天,你们保重。”我听见瑾娘往后退几步的脚步声。
“去见那个王是我等了好久的。”荆轲将匕首收进腰带又道,“我可以改变这个时代。”
有时候我真的想,这个男人为什么一无所念?
屠户走的时候是醉醺醺的,他什么话也没有,呼哧呼哧喘着大气,看了我几眼,临出门还是回来朝着我肩膀重重拍了一下。在他走下幽暗的楼梯时,我见到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在街上,瑾娘捧着匣子和我一起往回走。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店家的酒幌子在竹竿上飘摇,空气中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身旁三两行人匆忙用袖子遮了头跑过去。我和瑾娘就这样走着,雨水落在地上发出淅沥淅沥的响动,眼见的都是蒙蒙的水雾,脚下的鞋子沾了水湿漉漉地走不快。
“如果你杀了王会怎样?”瑾娘头也不抬,照旧是低了头看着步子匆匆往前走。
“我会死,荆轲会死,你会死。”我压低了声音。
“如果王还活着呢?”
“燕国会亡。”
瑾娘一下子抽噎了起来,我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说,“答应我,谁都不死,把王带回来。”
她朝我仰起头,倔强地弯曲着小拇指,“别说话不算数,好不好?”
“好。”我低低地说。脑子里却都是阿西的样子。
4
公元后
我是在酒和女人的作用下度过了宣统二年。
年末,木城的雪还没开始下起来,徐佳兆在她一股脂粉气和奶香味的房间里生下来一个儿子。这间宅子里永远是母凭子贵的道理。父亲要我八月动身去东洋留学。
木城最大的妓院成了我最欢喜的解忧地。起初那暖烘的气味,掺了脂粉香与尘土气,熏得我直直反胃。化了浓妆的女人们像是鹰隼看到狐兔般扑过去。我推开那些身体,把头埋进酒碗里。但是她是不似那些有金黄鬈发,皮肤白得虚假的西洋女子的,自然也不是那些他无法接受的浓妆女人。她是地道的东方美人,毓秀着且安静着。光顾得多了之后,在叮咚作响的银元的作用下,终有人推我到她门旁。
“你怎会做这一行。”我扯开屏风,别过脸去问她。
“你要晓得,我没有像你一样的好父亲。我父亲他在场子里,不止是输光了家产。”她淡然地回答。
她两颊似乎抹了一层淡胭脂,在昏黄的灯光里晕出一种病态的殷红来。我的心忽地软得没力量跳跃。
“我是林晚。”
我拴上门。
太阳依然迟落早起,侵占去了大部分的夜。而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的一张。所以夕照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是带着酡红的。然后红消醉醒,我一身腻汗地爬起来,爬到城门楼上吹着带着尘土的风。红帐里头的大麻停了又点起来,我醉着和一个风尘女子过了一夜,讲实话,我赏识这女子身在红尘中却不染尘埃的风度,爱与她诗词歌赋闹腾一夜。阿爹就算是落举,可怎么讲也是读书人,说读书人该有读书人的本份,坚决的拒绝我娶一个妓女入门,还要把她带去东洋。我试图用离开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愤怒,那种与相爱的人一起离开伤心地,仿佛是杨花受春风的熏染,飘忽的飞,可是大家都晓得这杨花容易被沾染上的尘土所累,终究是不能飞得高远的。
“阿北,你给我记清楚了,我若还活着,就绝不让一个妓女进江家门。”
我不争辩。况且我亦不曾计划做什么无用的争辩。父亲最重门当户对,况且“爱”字对他来讲,尊贵而严重。我如此小心的保存着的,对他而言已经随便用在了一个轻浮女人身上。
父亲送我留学日本。在东洋我见识了何为挑衅与羞辱,学了西服的穿法,尝到了东洋酒与女人的滋味,在发觉只要操一口京都腔日语便可以在许多地方受到礼遇之后,我便把木城的地方话,大抵忘净了。
我在东洋结识了一个名叫源千代的歌姬。多像她。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爹娘疼她金枝玉叶般。”吉原的阿姆散开了千代的头发,给她梳起了成人高高的发髻,说起这话的时候,我在外头的凭栏上喝酒。可这地方不知迎接过多少这样来到这儿的小姑娘了。我冲着窗户用京都腔调的日语喊了一声,“如今入了勾栏,才知道伤悲?”
这时梳好了髻的千代整了整衣服,踩着屐走了。阿姆出门在我一旁喃喃着,“这样的姑娘,想会是日后的花魁。不像这吉原的大多数人一样,惨兮兮的过日子吧。给她戴上艳丽的蝴蝶结,倒是希望她能够很好的过下去。这女孩子的身世,也够可怜了。”
千代生的也确是精致。虽然不能讲一眼看到就认定非常美。只是影影绰绰的越看越教人惊艳。人说:“白檀双叶已闻芳香。”世人已经在期待日后的姿色了,而幸得源氏只让这女儿做了歌姬,卖了的千代不至于沦落成娼妓。在余下的数月,几番调教下,千代也便舞的有几分样子。从此以后我便是千代的常客,却只与她聊整夜的中国。
东洋的烟花柳巷不分春秋。秦楼楚馆的界地总是一年到头的热闹。我最初来时还有人提着送客的灯笼,茶楼中那引宾时来来往往的木屐声确实让人心旌摇动。那些女子,她们总是大红的衣襟,发髻丰饶,大褂儿裙裾长长,面目姣好。再有歌舞音曲,大和舞姬的形象便历历了,可不知怎的总是缺了点神。阿姆给我说过千代的死,千代只做歌姬,只可惜被一个贵族看上了眼,当晚就从楼台上跳进了水里。
我晃神,想起来木城遇到的林晚。不过我却真是依恋木城。民国二十年,我乘船回国,在踏上下关码头的那一刻,心中鼓起的肥皂泡真实地幻灭了。留学回国,是地面上的水,化成气升空,又作雨回到原处。我臆想自己的归国会给木城带来些许的谈资。只是我现在万里回乡,可故乡的人海里,泡沫也没起一个。
木城平添我一人,是荷叶上泻过些水,留不下一点痕迹。我扎进一条巷,吮吸着带着尘土香的空气。玄色的巷口只剩下就着天光做女红的妇人,城外的陂上,孤立一座新坟。这种绝对的安宁让我悲哀地以为,木城还没有被侵袭。生老病死在这里反复上演,故事一层层重叠的如此的祥和。
父亲脱下了他穿了半生的长衫,谨慎地熨平,恭谨地收贮进柜里。樟木柜是祖上传下的。一夜他唤我去他屋内,竟是为了教他西服的穿法。我替他反复解开他系错的领带。他望向镜中的自己,着实沉默了很久。
“穿了一辈子长袍马褂,今天却在脖子上拴个西洋绳!”
我一时语塞,草草扯平父亲西装的角。
那时东洋人的魔手已经伸进了中国的腹地;对日本人并无好感的父亲为了祖上的产业,皱着眉头换上西服去频繁地洽谈交际。他回到家,昏昏然倒在床上,陷入生命中那种最原始的睡。
我不去打搅他。父亲承受着家族产业的担子,那种对日本人的憎恶无从宣泄。他日益消瘦苍老,但我想做什么,却不能够!
父亲似乎确实老了。他开始告诉我做账的巧技,他开始向我托嘱铁矿税款的条目,他开始为我探听合适人家,他开始就着电灯皱眉看着各家小姐的相片。即使我始终很不以为意。
5
公元前
秦国的官员穿着节日的盛装站在王殿里,他们垂下手,弓着身子匍匐在王座下。我回头看到瑾娘站在大殿的廊檐下瑟瑟发抖,她脸上惶遽的表情让我不相信自己和荆轲要做什么,我提着桓齮的首级,荆轲一只手持着燕国督亢地图,他必须使劲儿抓住地图中心部分,我们心里明白那里藏着什么。在宫殿下脱掉鞋子的时候,我看到对面宫殿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射下金灿灿的,一群大雁扇着翅膀掠过王宫,带来一股新鲜粪便的屎臭味道。
我低下头,依照礼节亦步亦趋地往前行,在眼睛的余光里端坐着一个服饰华丽的男子。这时候有人取了装桓齮首级的木盒子呈献给秦王,大殿里寂静无声,官员们屏住呼吸向上看去。不多时,我听到一阵尖利的笑声,身旁的众人纷纷弯腰向他们英明的王致礼。
“使臣,桓齮是谁杀的?”秦王饶有兴趣地向我问过来。
“王,臣杀的。”荆轲把腰弯地更低了。
“好壮士!抬起头来寡人瞧瞧。”
他站直了身子,双手高高捧起地图,在空荡的大殿中高喝一声:“王!燕国呈上督亢地图。”
那一刻,我看到自己颤动的身体,荆轲吼出的这一声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着,心脏疯狂地搏动着。我注视着眼前的秦王,他身材不高佝偻着背,面貌不好,但在我很长时间里都知道这是个雄才大略的王。荆轲走上前为他翻看地图,他坐在离我不到一米距离的案台后,甚至他王冠上流苏的纹络我都可以看清。
“大王,请看这里。”荆轲用手指着一处,秦王果然很感兴趣地凑上来,他俯着身子来看。秦王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一点点放大,一点点靠近,我安静地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响动。荆轲推开地图卷轴,右手执着匕首,左手顺势揪住秦王的衣襟。只等着他把刀尖抵到秦王的咽喉上就可以结束了。然而这毕竟是让我曾经惶恐不安的王,不会那么平庸地束手待毙。他拼命往后一扯,荆轲的左手上只剩下他的半只衣袖。荆轲跳起来去追他,踩在王座上朝他扑去。
宫殿里又安静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他们不能够想象这是怎样疯狂的一件事情。荆轲紧抓着匕首要揪住秦王,嬴政拖着长长的剑绕着雕刻着图腾的柱子跑,我未必要杀他但我要抓住他,我答应过瑾娘就不能食言。就在这一刻,突然有一堆瓶瓶罐罐向荆轲砸过去,慢动作一样在我眼睛里闪过来,而此刻,刚才沉默围观的众人开始高呼“王负剑,王负剑!”我知道,我们已经晚了,秦王回头一剑将荆轲砍翻在地。他真是了不起的王。
我瘫坐在地上,双手摸到的都是荆轲温热的鲜血,红彤彤地沁到地砖上。我将血涂抹在脸上,我闭着眼想阿西,想燕国高远的秋天,想高渐离,想屠户,想瑾娘。离开燕国已经是深秋,大群大群的候鸟往南飞,易水边上有高高的芦苇遮天蔽日,在苍茫的旷野上站着阿西。她伸手将一件灰色大氅披在我身上:“这衣服针脚很密,你仔细穿个三五年也是有的。”我见到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悄悄滴下泪来。
就像我脸上滴下的温热的泪,还有廊檐下被砍翻的荆轲流出的血。
我不怕死,我怕的是一个强国的报复,血洗一座村庄,一个国家,一个我爱的人。
秦王的宝剑其实没多久就落了下来。我只是想,我心爱的姑娘会在河边唱着我最喜欢听的歌。我回头,阿西跟在我后头,她扎着我喜欢的羊角辫,还有花布裙子。我让她回去,把那串紫红色念珠放到阿西手心里,有鸟儿哗啦哗啦从头顶飞过,像是下了一场雨。我避开脚下的水塘往前走,背对着阿西,后来我听到身后噼里啪啦仿佛珠子碎落在地上声音。
“你骗人,说话不算数!我们拉了钩的,你是小猪!”我仿佛见到阿西气嘟嘟皱起的小脸蛋,还有她的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演变成了春季的生,这座城池,什么都没有发生,发生了的也只是一片尘土
6
公元后
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人进攻木城。
一夜之间,属于战争的烟尘已然笼罩了南京。开战后一礼拜而已,日本人的飞机来投弹;街市坍圮了大半,人们才省悟战争已经打上门来了。那些妄图和时光厮磨的市民脸上露出了张皇的神色。
给母亲上完坟的父亲铁青着脸和我走下山。
“阿北,马车备在城东,我先过去,你带着你二娘和弟弟速来!”
“我江家在木城这么多年,回湘北吧!”
远山上早起了黑云,连疏朗的几枚星子也露不出,木河的水波发出饕餮吞吃的声音,白日的不安与黄昏的沉堕这时候全融化在了更为广大的黑夜里。城外的炮声已经可以听到了。我只能祈求心里的希望不要落入渺茫,即使只是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星火似的自顾自照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我惊惶地发现城东的马车已经被人炸开了。阿爹就那样倒在木城的青石板上。枪托击碎头颅,是致命的伤,但这刽子手似乎仍觉不够,又是一柄刺刀没入胸膛。
二娘嗔恨我不牵挂阿爹,带着一马车细软和儿子跑了出去。我无法把父亲埋在山上母亲的身边。所以干脆烧了宅子。望着燃起通天烈焰的祖宅,这个曾经回荡过慷慨激昂的宅院,这个似乎父亲仍沉默地站立的地方。
就这样,阿爹变成了木城城下的一抔尘土。当夜我在河岸的林子里找到了林晚。
“日本人打进来了。”她安静地看着我。
“我不打算走了,我要死在这里。”
“阿北,我在遇见你之前就已经死了。一个风尘女子,不会如此重要。”
她的眼里饱含着泪,一如夏天早晨吮满露水的花,手指那么轻轻一碰便落了下来。
“阿北,你要好好活着。回来见我。”
仰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比人更喧嚣地更热闹地活着。
我不晓得为什么我走了,可能是因为我看见那柄剪刀抵在她苍白的咽喉上,可能是因为我骨子里渗着懦弱,又或者是因为“好好活着”才是我的责任。
民国三十四年,木城光复。
我确实活着回来了。不计手段,不择手段地活着,并且回来了。但她没有等我。城里的老人提起了她,并且掰着指头算着她死了多少年。她们说,日本人闯到那个院儿里,她把头撞碎在了那张琵琶上。琵琶弦浸透了血,雪白化作殷红。喏,城外的陂上,搭着半张琵琶的那座坟就是。
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演变成了春季的生,这座城市,什么都没有发生,发生了的也只是一片尘土。
如果没人帮你,
那证明你一个人可以。
.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城中,守着自己飘零的花在这持续放映的小小人间里寻人作伴。这些城,不快不慢的在自然规律处生老病死,我们都教不会人好好的生,好好地死,但不妨学会去好好地记录。
——尚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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