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殿堂恩宠难寻云间
恩宠难寻
文/云间
(本文刊载于《飞·魔幻》.3A)
一、君爱桃花,只懂其美,不闻其香镜里映着她的脸,娥眉婉转,杏眸斜挑上去,却被八宝掐丝金凤冠坠下的红珊瑚珠压住,可这风情,如何只是眼角眉梢,它在她的身体每一处,每一寸肌肤里。她伸了小指,用尖指甲挖了些胭脂,点了颊,再点唇,这样鲜丽石榴花色,只有她能镇得住,点上了,也只添几分浓韵,若然点在别人的脸上,便有一种戏子的滑稽。他把脸埋在她的肩头,轻轻嗅,望着镜中的影像痴痴笑:“多么美,多么香!”“哎,”她跟着笑起来,食指轻点他的额心,“可恨年华易逝,色衰爱弛!”她深深埋下头去,嘴角的笑隐去,牙齿咬出恶毒的痕迹——可惜你不认得我!绡帐外烟华袅袅,遍布香气,是谁咳了一声,隔着重重纱帘,尖尖低低的嗓音:“圣上,冰妃的尸体找到了。”她把他往外推:“你去,你去!”他依依不舍,轻揉着她的手,捧到唇边细细地吻。他是否爱过她呢?不,他不爱她,他只是爱她这张脸,曾经他爱另一张脸,最后,也不过亲手消毁。门外有环佩叮当,天露出了白色。他已走得远了,她笑着拉上外衫,拿了银钎子拔弄香灰,余烬淡淡,是这一夜缠绵。他永远不会认出她来!
二、眸深深处惊梦,惜少年时候元宵做了梦,梦里他大着胆子,揭开了崔曼娘面上缚的纱。那是怎样的一张脸,茫茫的,只看到一双眼睛,这眼睛多美,是最渺远的夜空,有光莹耀,也许是星光。他要去碰一碰她的眼睛,指尖怯怯伸出去,却突然被她知觉,一把扳住了他的手,指甲掐入他肉里去,他痛得失声尖叫,倏尔惊起,抱着被子呼呼喘气。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他定了定神,想起前几日听师父对崔曼娘说的话:“要得到,便要付出,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崔曼娘想要习学易容术,这他是知道的,他那时还天真地问:“师姐,为什么想学易容术?”崔曼娘脸上缚着纱巾,不肯让人瞧她的脸,所以他只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倾国倾城的眼睛,如果暗夜里有香,那香定也是为了她而生。她低着头不说话,好半晌,轻轻地笑:“因为我想要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他想不明白人生和易容术的关系,只好笑着说:“师姐,你定然会成为最好的易容师!”
夜这样深,所有的东西都只是些微的暗影,元宵打个呵欠,躺下去翻来覆去,终是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穿上长衫,趿上鞋,悄悄出了屋子。然而左走右走,原本没有目地,却不想竟走到了崔曼娘房门外。她还未睡,窗子上透出灯光,幽幽的黄,勾出一抹单薄的影子来,细瘦尖削的下颌,披着发,那柔柔长长的黑发,该是披在她的胸前,他想一想,也觉得全身像被火烧一般。影子动了动,突然抬了手。他轻靠过去,觉得呼吸急促,那窗子竟不曾关得紧,稍稍露开一道小缝,他从小缝望进去,不及看清那张梦寐以求的脸,却看到她抬起的手里,捏着一把短匕,薄而寒的刃,闪着冷光,刺得他眼睛疼起来。她捏着刀子,轻轻划向自己的鬓角,血溅出如花,顺腮淌下,落在她单薄的肩上。他心惊欲死,再顾不得其他,尖叫着从窗子撞了进去,在地上滚了两下,趴在了她脚下。“元宵?”她身子向后飘去,他抬头望她,她早已用纱巾包住了头脸,只留了一双幽艳的眼睛。若非是空气里甜腻的血的味道,若非她肩头素衣上开出的腥红的血花,他会以为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他爬起来,她更退了一步,目光幽冷,“你半夜不睡,闯到我这里做什么?”他哭着跪到了地上,抱住了头:“师姐,你为何,为何要自尽?”崔曼娘惊得半晌做不得声,灯火忽地一爆,她才回过神来,有些恼:“你胡说什么,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尽?”“可是,我看到,你拿了刀,划自己的脸,我看到……”她不等他说完,冷笑起来:“亏你跟了师父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要学易容之术,必要先自剥面皮吗?”他听后一怔,耳朵里嗡嗡响,像有千军万马向他直奔而来。是了,师父曾经说过,他这一门功夫,全是独辟蹊径,虽受得苦楚比别人多一倍,然所学得的东西,更要比别人精一万倍。他抬头看她的眼睛,也只能看到她的眼睛,那双望断天崖剪断孤虹的眼睛,绝没有半点欺瞒的慌乱,它们直直地望过来,看得他直打哆嗦。他埋脸到胸前,呜呜哭起来:“师姐,能不能不学?”她摇了摇头,一步步走到他身前,一双纤秀静白的脚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有这样一双美丽的脚,她轻声道:“不能。”
三、几重殿宇几重歌,砌成恨无数外面日头落了大半,销香殿里紫妃才起来,宫娥打起扇子,点上宫灯,亲随女官把衫子披到她肩上。本是溽暑的时气,这殿里却是一股股的阴凉,她打个呵欠,伸了带镂花金护指的小指,轻轻剔了下眉,女宫极伶俐,忙命人端来了冰薄荷莲子茶,紫妃轻呷一口,在嘴里过一遍,便吐在金盏里,挥手叫太监宫娥都下去,只留了四五个人侍候着。她起身坐到镜台前的榻上,白香檀木,隐隐约约一股香扎在肌肤上,她似是闻得不耐烦,拿袖子遮了遮鼻,轻声道:“皇上昨儿个晚上宿在哪里?”女官把金缕锦缎方巾披在她肩上,才拿了红犀角梳子在手里,听到紫妃的问话,不由得一阵迟疑。紫妃目光斜飘上去,似有意似无意地在女官身上拂过,她跟着便是一个哆嗦,慌道:“回娘娘话,是在冰盏宫里!”紫妃“嗤”地笑了声:“皇上真是个多情的人!”女官轻轻梳理她的头发,不敢回话,她停了停又说:“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好好对待,死了她还知道个什么呢,你说是不是?”女官不敢回“是”,也不敢回“不是”,只能干笑道:“奴婢愚笨,主子们的心思,是不敢猜的!”紫妃扬了扬眉:“你益发会做人了,”一顿,声音猛然拔高转厉,有金石之声,“然在本宫面前,还要藏着掖着,耍这种小心思小手段,却叫本宫怎么瞧得上你?”女官慌得跪了下去,伏在地上:“求娘娘饶命,奴婢该死,不该在娘娘面前自作聪明,请娘娘恕罪!”紫妃看也不看她一眼,随手拿过一枝雀纹双耳长颈瓶里的白茶花,把花瓣一片片扯下来洒了一地,末后起身道:“你放心,本宫不要你命,你只需把这一地花瓣重拼成花,本宫不仅不罚你,还要大大地奖励你一番!”女官哆嗦着应了。到晚上,宫灯一盏盏把销香殿照得雪白通亮,然而香燃到极至,洇过一重一重的纱,到底不过是为个解脱,再是倾城绝色,也留它不住。紫妃半倚着香檀榻吸一管烟,黑玛瑙烟嘴闪着沁冷幽凉的光,她吐出一口灰白的烟气,烟里香软胜纱。女官诚惶诚恐地捧着金托盘进来,其上一朵鲜丽十足的白茶花,她颤巍巍地跪在紫妃面前:“请娘娘验茶花!”紫妃身子动了动,目光在花上一扫,笑道:“也亏你有这番心思,竟然想到用蜡把花瓣重粘到一起!”眉头又是一蹙,“以后你便改名白茶吧。”女官伏下身去:“谢娘娘赐名!”
四、花飞花散,梦里夜长,懵懂只是过往元宵张开眼睛,看到面前一张苍老的面孔,皱纹横生的脸,松脱苍白的皮色,一双眼睛却是幽幽的黑,像深海,像夜空,他脱口叫起来:“师姐。”老太太惊得往后一跳,髻上绿松石簪子随之落在地上,叮的一响,白头发随之散开,披了满肩,像个披头散发的老怪物。元宵爬下床,又喊一声:“师姐!”毫不迟疑。老太太急得抓耳挠腮,那样一副丑恶的样子,却是极清亮的年轻女子的嗓音:“你怎么认出来的?”元宵眨了眨眼睛,蓝衫子衬着少年那张微显稚气的脸:“因为师姐的眼睛。”老太太用手指去抠眼睛:“怎么会,怎么会……”元宵急起来,眼看她的长指甲抠得眼角冒了血,慌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师姐,你莫急吧,再去问问别人看,兴许他们并不能认出来!”果然,他们二人细细问了十几个师兄弟,他们都不曾认出老太太便是崔曼娘,只笑着问元宵:“你祖母来看你了?老人家这样大年纪,身子倒还硬郎,千里迢迢的!”元宵只是微微笑着,并不答一言,到无人处,他轻轻凑到崔曼娘耳边道:“师姐,你可放心了吗?”崔曼娘却并没有半点喜悦之意:“可是你还认得出我……”元宵便低着头不说话了。半月后师父吩咐元宵与两个师兄去山下采买菜蔬米粮之物。行至半路,一侧山坡上突然传来女子尖叫,随之一团红从高坡上滚落了下来,如花伸展开瓣,正落在他们车前半丈,竟是个女子。元宵与大师兄过去查看,那女子脸上虽有几道划伤,却并无大碍,这才放了心。元宵起身才要走,大师兄却突然拉住他:“总不好就放着不管,让大虫叨了去不是玩的!”元宵皱了眉:“师父只要我们去采买,未吩咐救人!”大师兄跺脚:“师弟太不知变通了,难道见死不救吗?”元宵不说话,大师兄又道:“赶紧搭把手,咱们把她抬上车带回山去,尽管听师父发落便是,我想他老人家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弱女子!”师父果然没有说什么,只吩咐让山上唯一的女弟子崔曼娘照看着,等伤好了,自放她回家去。到晚上,女子醒来,一翻身,见灯光幽幽,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正背对着她,一手托了铜镜,一手在脸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似是描画。她以为是这女子爱美,这半夜的不睡,竟在这里画眉修目,不想半爬起身子望过去,看那铜镜里的影像,她竟是拿了小剪子,剪自己的脸皮。她惊叫一声“有鬼”,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吓得簌簌发抖。崔曼娘猛地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少年清艳的脸孔。女子哪见过这样漂亮的少年,虽然对方梳着女子的髻发,更是穿着女子的衣裙,这感觉无比怪异,却也掩不住这脸的美丽,她不由得怔怔地望着出了神。崔曼娘轻笑道:“你叫什么?”好听清润的少年音色,她已学得浑然天成。女孩子呆呆回了句:“汤圆。”崔曼娘跟着就笑弯了腰,好半晌方才直起身子道:“这可巧了,我叫元宵!”
五、犯娇嗔,不是故人,恰似故人紫妃才上好妆,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跪在那里喊:“娘娘,皇上来了!”紫妃挥一挥手,叫小太监退下,爱理不理的样子,顾自叫白茶捧过香炉来,拿银钎子拨了拨灰,一股浓香氤氲而出,已分不出是什么香味儿,她蹙眉道:“去倒掉,换一味柑橘香熏上,这味道皇上怎么受得了!”白茶应声出去,把这一炉香给了小宫娥,又亲取了一只金香兽来,垫上烧红的檀木炭,把柑橘香丸子爇在小铜屉子上。紫妃把一只御赐镶祖母绿金促织簪子插入髻里,这才款款行出销香殿,远远看到皇帝车辇便伏身跪下,口呼“恭迎万岁”。皇帝下了辇,过来一把将她拉在怀里,并不避讳宫人,嬉笑道:“爱妃这两日可有想朕吗?”“臣妾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皇上!”紫妃乖巧地偎在他怀里入了销香殿,共坐在软榻上,“倒是皇上,可有想着臣妾?”“这自然,不然朕也不来了!”紫妃亲剥了一颗葡萄喂进他嘴里,却并不收回手,用食指指肚轻轻摩挲他的唇。他的唇饱满,像是满熟的樱桃,触感却极绵软,她俯下身来把它含进嘴里,轻轻地,呜咽似的道:“妾怕皇上,心里只有冰妃一人,却不曾记得,这深宫深处,还有紫妃念着皇上!”皇帝拨开头去,手摸在她颈上,摸到一手滑腻,肌骨都要酥软。她这美好又纤细的颈项,有如雪色花颈,似是一掐即断,他竟有这样一种冲动,握它在手里,稍稍合拢五指,她痛得叫起来,却更像是娇嗔:“皇上!”他松开了手:“你总是这样调皮!”她双手捧住他的手,笑着摇摇头。抬手朝后勾了勾手指,白茶便捧上一只菊花纹金盘来,上面放着一只五彩填花白瓶壶,一只碧玉竹节杯。她亲倒了满满一杯酒奉到皇帝面前,檀红的酒液衬着翠碧色的玉杯,像是美人荡荡的水眸,又像是唇上一点残胭脂,好不诱人。他轻轻送到口边,呷了一口,冷彻心肺,初时只是一抹淡香,回环往复,而后整个口腔整个肺腑之间,香气愈浓起来,也分不清是何种香味儿,他跟着红了脸,身子软软偎进了紫妃怀里。紫妃挥一挥手,宫人将纱帘一重重放下,尔后次弟退出殿去。殿里静下来,却似有梵音低唱,是世间最清净微妙的音色,音里有微香。她捧着他的头,用指尖静静勾画,沿着他脸部柔媚的线条,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有哪一处不美呢,就是这美,曾令她鬼迷心窍,令她家破人亡。可是现在好了,她又回到了他身边,她要让他,把她所尝过的痛苦,一件一件尝过。想到此处,她笑起来,甜蜜温存,悄悄俯下脸去,吻住他的唇。他却深深蹙起了眉,在梦里低低呻吟。她滑到他耳边去,唤一声“皇上”,那样小心翼翼,怕惊醒了他。她把手伸到耳下,摸索着,一点一点撕下了脸皮。
六、恨殷勤,怕伊不懂,怕伊太懂元宵很烦汤圆,她伤好以后并不肯走,说是自己父母双亡,早已无牵无挂,只求师父好心收留。师父是无所谓的一副样子,多一个人吃饭少一个人吃饭,在他老人家来说没有概念,可是汤圆自此后无时无刻不跟在崔曼娘身边,连元宵要同崔曼娘说句体己话,也不能够,她绝不许他们有独处的机会。她怎么这么讨厌!元宵烦恨地把剑舞成一朵白花,似盛放的白菊,慢慢伸展开瓣。他淌了一身汗,一瞥眼,看到门边有人探了探头,一张年轻男子的脸,然而陌生。他剑势一散,收势不住,一剑划出去,剑光射在门上,噼啪一响,那院门跟着碎成了十几片。他这才收了剑,喊一声:“谁?”那人慢慢现出了身子,却不靠近,孔雀蓝袍子,泥银丝绦束腰,有淡而清的香送了过来,恍惚是梅片雀舌还混了一味伽南香,他嗅了嗅,不甚清楚,到底自己对香料没有研究。他轻悄悄靠近一步,那人跟着往后退了一步,他道:“阁下何人,不知此处是不可乱闯的吗?”那人却是舒了口气的表情,踏着步法,如一只蓝蝶,轻快地走到他身边来,抓住了他的手腕,轻捏了一下,迎着日光,笑嘻嘻地说:“你也认不出来了吗?”却是女子曼妙的音色,是他听惯了的崔曼娘的声音。“师姐!”他惊喜地叫了声,却又急快地偃旗息鼓,担心她后面还跟着阴魂不散的汤圆,只管歪了头往门口张望。崔曼娘拍他一下,调侃的语气:“你在找汤圆吗,你喜欢她?”他还剑入鞘,撇嘴道:“我可没疯,师姐,你可别乱说,我躲她还来不及!”“你又作怪。”她抬了袖子帮他拭汗,像是做一件再平常没有的事情,他的脸却慢慢红起来,她并不曾注意,“汤圆是很好的姑娘!”“不说她行不行!”他烦燥地推开她,扭身坐到院里梧桐树荫下一张石桌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姐师特意来找我,不是为了说那丫头吧?”崔曼娘缓缓在他对面坐下,把额前散发拢成一绺,笑道:“你看我这身装扮如何,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样子吧?”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她垂下眼帘,淡淡道:“元宵,我要下山了,以后有汤圆在这里照顾着你,我也很放心!”他如何听得这话,急得叫起来:“师姐,你要去哪里,我……”她却不让他说下去:“你不要急,听我说。”她自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掐丝金知了云雾纹的红木小匣子来,放在他手里,“你对我的心意,我明白,然而只是心领,这个东西你留着做个念想也好,这是我最初的脸,也是最后要抛弃的脸,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真正的样子吗……”她突然口气一转,岔开话去,“汤圆真是个好姑娘,更何况,师弟,你瞧不出来吗,她喜欢你!”
七、疾星火,夙艳同眠皇帝宿在香销殿的第三十日,皇后终于发难。那晚上微雨,皇后坐在金辇之上,由四个小太监抬了来,两个女官轮翻打扇,四个宫娥提灯开路,环佩之声在静夜里流淌,末后散在雨声里。殿里香雾洇晕满室,皇后一路披香而入,无人阻拦,整个殿里,除了昏睡在白檀木玉雕花金夹缬罗帐大床上的皇帝,并不见一个人。皇后来不及发怒,根本这时候也没有可供她发怒的人,更何况她看到了皇帝,在一重重纱帘之后,其他的便再也顾不得了。她挥退了宫娥太监,掌了一盏虾青纱灯细细瞧他的脸,不知怎的,那一向带了几分凌利的脸,此时竟是万般柔媚起来,柔媚得简直像个女子。她伸了手要去触一触他的脸,眉尖鼻梁眼睫……哪里都好,只要轻触一触。然指尖才触到他脸上的一点儿热,他突然张开了眼睛对她一笑,香艳不胜,他从不曾对她这样笑过,她不由得呆住,直到那幽凉的细针刺破了喉咙。她已喊不出声,只看到他伸手撕下了脸皮,现出紫妃的脸,再一撕,是冰妃的脸,又一撕,是一张极陌生的女子的脸,可是她生了一双叫人难忘的眼睛,稠密的黑里有隐隐的光,自几万里之外照出来,刺透一切虚妄。她陡然自记忆深入抓出一个人来,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喊出来那个名字,却是淡如清风,悄悄地飘进虚空里,惊不出一点微波。女子却听清了,一字一字,都咬到她心里面了——“崔曼娘!”宫灯自皇后松脱的手里滚出去,叮叮当当一阵响,火透纱而出,引燃了纱帘,一重一重烧起来。女子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手往脸上一抹,便又是紫妃那一张销魂的脸,白茶冲进来看到婷婷立于火海之中的紫妃,她正扯掉身上的紫金盘龙袍,露出纱衣如雪,似是火中绽放的白昙,有那样一种涅槃的美。她呼吸跟着窒了窒,才要喊娘娘快逃,却见紫妃俯下了身子,自床底下拽出一个人来,素白缎子里衣染了尘土,虽被五花大绑着,依旧有一种凛然的美,竟是皇帝。白茶心惊欲死,一步跨进火圈里,飞蛾扑风般欺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两个人。殿外人声嚣叫起来,乱得听不清在喊些什么,隐约有救驾走水砍了你们脑袋诛十族等等字眼儿。紫妃与白茶扶着昏迷的皇帝,急急行到后殿。她把墙壁一面面摸过去,突住了步子,在怀里掏出一只紫檀雕花匣子来,退后两步,手重重按在其上的碧玉镂花圆扭上,便听得一阵破风之声,银针漫飞如雨,竟生生地把墙射出一人宽的一个洞。她收了匣子,顾不得白茶脸上的惊异,扶住皇帝一条手臂冲了出去。外面雨还细细,洒在他们身上,像是女子轻柔的指尖,悄悄地抚摸。
八、赶流星,觅伊人芳踪在崔曼娘下山第十日的晚上,元宵匆匆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便要下山去寻她。不想才推开屋门,看到逼在门边的那个人,惊得跳了起来。那人是柔柔细细的五官,头发只简单地编了一条辫子在脑后,一点装饰也无,身上暗蓝衫子,下面系了同色白杨花布裙,清清雅雅地站在那里,望着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向人乞怜的小动物。他轻叫了声:“汤圆。”把包袱藏到身后去,然对方已看到他手上的包袱,明显他是多此一举,可是他宁愿亡羊补牢,总要装一装,便故作云淡风清地道,“今儿个月色真不坏,我正要出去瞧瞧,你在这里做什么,也不出声,简直吓死人!”汤圆一向不是个多话的姑娘,可是她心思灵敏,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臂,声音极轻,像飞虫振动翅膀:“我要和你一起去!”元宵对着她总有几分不自在,在崔曼娘说她喜欢自己以后,他当然不信,他总共与她说过不到十句话,她怎么就喜欢他呢,他甚至是有些讨厌她的,的确是讨厌了好一阵子,在她成了崔曼娘的小尾巴后。他烦燥地扒了扒头发:“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哪里也不去,不过是要出去走走罢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她却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要去找崔姐姐,我要与你一道去!”似乎每一个字都用了千斤之力,音咬得格外准。元宵真气极了,他原本就不擅长说服人,而这个人,更是这样的冥顽不灵,他抿紧了唇,蹙眉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并不是想去找师姐!”又叹气,“人海茫茫,就算想找,又怎么找得到呢!”汤圆炯炯地望过来,大眼睛像两盏灯:“你带我去,我知道!”元宵先是不能相信,可是汤圆生了这样一张不会撒谎的脸,实在是太过于真诚纯真,他看着她,她竟也不躲,任他看,他终于叹服:“那么你说,你如果说得有理有据,确是真的,我便带你去又何妨!”汤圆笑起来,拉住他的手:“山下河边泊了一条小船,咱们撑船去,到船上我慢慢告诉你听!”元宵踌躇,他晕船,虽然不严重,可这也足够了,一上了船就会头晕脑涨,要怎么撑篙。汤圆似是看破了他这心事,又轻轻巧巧地加了一句:“我撑船,我会,我以前跟爹娘在船上过活,倒是没怎么上过岸!”她说着不管元宵是个什么反应,直拉他往院外走。元宵委实没想到她原来是个船娘,倒怔了怔,回过神来一扯她衣袖:“你跟着我,咱们抄近路下山去,悄悄地,莫让人发现,这里的人耳目都很灵!”汤圆的脸悄悄红起来,垂着头不说话,却轻点了点头。
九、往日耽耽,一池春水,碎她到底是舍不得杀他,虽然他就在她眼前,这样虚弱地倒在她怀里。是了,今儿早上下了朝他到销香殿来,她喂他吃了一盅粥,乌骨鸡柳参茸,炖成细碎绵柔的绒,加了百里香,这软绵绵的香气把那一味软骨粉的异味儿就压了下去。他吃得点滴不剩。她等着药性发作,脱了他的龙袍,用绢带把他五花大绑塞进床下,然后换上了他的衣衫,带上了前几日才做好的那一张脸皮,与他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皮,她多么期待这一日。她还记得十年前他对她信誓旦旦,要娶她做皇后,多少花前月下,她屈服于他的美,屈服于他的柔情蜜意。那时候他还是皇子,她的父亲是他的老师,她天真地以为他对她是真心,到最后才知道他对她所谓的真心,不过是做给她父亲看的,他要让她父亲相信,他会娶他的女儿,他要他的全力支持,还有什么是比婚姻关系更坚固的纽带。然后他就成了皇帝,她始终不知道这个过程是怎么样的九死一生,父亲把她保护得太好,她却是知道,每次父亲与他密谋相商,便会有一批人的性命化了齑粉。可那又怎么样呢,有人得势有人失势,这一切全都与她没有关系,她也不关心,她只一心等着他来娶她。然而等来的不过是一纸绝命书。他父亲把她密密送了出去,她却不肯走,竟是悄悄摸进宫里。那一日正是他的大婚之日,她扮成宫娥混进紫宸宫东暖阁,藏在锦屏之后,等众宫人退去,他与皇后正喝合卺酒,她陡然冲了出来,抓着他又嘶又咬。他冷笑着把她推倒在地,皇后逼了过来,满脸冰霜之色,似是月下浮光掠影的一个鬼魂,要勾走她的魂魄。可是她并不要她的命。皇后脱下凤冠,拔下髻上尖利的八宝金镶玉双凤钗,笑着问皇帝:“皇上,妾瞧着她这一张狐媚子的脸就觉得讨厌,容妾把它毁了好不好?”她并不怕皇后,就连憎厌这样的感情也懒得给予,她只是别过头去看着皇帝,他依旧是那样美的一张脸,凛然,像是冰雪攒成。她看到他点头说好,终于绝望,那是怎样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皇后用尖利的钗尖划破了她的脸,她也不记得要反抗,不记得痛,似乎并不痛,也许只是那痛被她忘记了。她只记着他的眼神,那样温柔甜密的眼神,却不是看着她,他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她以为会死的,可是他竟不要她死,而要她活着受折磨,这也是皇后的意思,皇后说的,他总会答应,他什么都依着皇后,像当初他依着她。她浑浑噩噩地出了皇宫,也不知要往哪里走,想要死吗?不,她还不可以死,不能轻易这样死掉,父亲拼命把她送出来,不是要她死在这里。对,她不能死,她还要为父亲报仇,要为她自己报仇!她在脸上抹了紫泥,扮成乞丐,在酒肆茶坊间混了两月有余,终于给她打探到雪隐山有高人隐寂。她不管不顾地找了去,向山中人打探,终是寻到高人居所,在门外里跪了七日七夜,脸上的紫泥也被冻得僵硬,像带着一张面具。在这七日之间,每一日总有个蓝衣的少年给她送些吃的来,她开始不理会,后来饿得很了,便吃两口,那少年看到她吃,便笑起来道:“我是元宵,师父性情古怪,姑娘何苦如此呢!”她总不理会他,直到第七日的晚上,下了大雪,她冻僵了身体,倒在地上,以为要死了,却见那少年拉着一位老者到她身边,指着她说:“师父,你收她,我愿意给您洗一辈子马桶!”
十、贪旧梦,长醉不醒元宵和汤圆到了帝京,辗转打听到崔曼娘的消息,那时候她已成了皇帝最得宠的妃子,入住冰盏宫,人称冰妃。其实一个人想要销声匿迹,有太多种方法。以崔曼娘的聪慧冷静,若然不要元宵找到,自然他也找不到,可是她处处给他留下蛛丝马迹,不让他有绝望的机会,然而悄悄见了面,她依旧是劝他忘了自己。其实是她不能忍受被他忘记,她希望他能爱着她,想着她,念着她,就算她死了,他也要为她青灯古佛,守誓一生。她有这样一种自私的念头。然他拉着她的手的时候,她还是说:“元宵,我们不能在一起,汤圆是个好姑娘,你该珍惜!”彼时她扮成元宵出现在汤圆面前,看到汤圆悄悄红起的脸,她便知道,这个姑娘,对于元宵的惊艳,不能仅止于惊艳。她多么忌妒,他们还可以拥有甜蜜的爱情,可是她自己却不能够。更何况,她不能放弃元宵,他懵懂的热情,甜美的热情,让她干涸的心里,升出淡淡的清凉。所以她把她的去向,告诉了汤圆,要汤圆这个傻姑娘,带元宵来见他。果然,果然一切如她所料。元宵执着她的手:“师姐,我会等着你,在清愁湖上等着你,你一日不来,我等一日,一年不来,我就等一年,一辈子不来,我就等一辈子!”她终于点了头,也许她这一辈子,只为等他这一句话,等了许多年,却是迟了。皇后因嫉而恨,要治死冰妃,她遂了皇后的心,找来身形与她相仿的宫娥,逼她饮鸩自尽,然后给她附上了冰妃的那一张脸皮——她要让皇帝看清楚皇后的狠毒,要让他把对她的爱,变成恨,可是皇帝不动声色,依旧处处笙歌。他甚至不爱她,是的,他不爱皇后,她早该明白,他不爱任何人,只爱他自己,他给予任何一个女子可怜的爱情,不过是一次次的政治投机。欲取先予,他太早懂得了这个道理。她再一次化身紫妃,这一次她要亲自动手,杀了皇后,杀了他。然而从火场里带出他来,她才知道自己对他余情未了,这余情让她狠不下手来杀他。不是她心软,她只是舍不得。她终于把他推在白茶身上:“等他身上的药力散了,你便送他回去,就告诉他,是你救了他!”白茶焦急地说:“那么,娘娘您……”“我自有我的去处,不用你操心!”她目光冷幽幽在他身上瞥过,扭身便走——她的元宵正在清愁湖等着她,她要去找他,那才是她的归宿。身后却突有冷箭射来,又快又疾,又狠又准,生铁的凉穿透了她的身体,更有一股火辣辣的热度,在四肢百骸间跳跃,那暗器上淬了毒。她身体倒下去,仰着脸,看到白茶幽深地笑,她蹲下身子戳戳她的脸:“娘娘,可是我不能不杀你,只要你在一日,便是对皇上的威胁,你让我怎么放心呢?”“你……”“我爱着皇上呀,这样爱他,我为他愿意不惜一切——”她表情幽幽的,有怨毒,“虽然他并不爱我,当初她把我送出去,逼我修习种种的恶毒技能,我便知道,他并不爱我!”她自靴页里拔出一把幽蓝的匕首,笑得满目生春:“娘娘,让奴婢送您最后一程吧!”匕首狠狠刺进了她的胸口,她竟觉不出痛来,也许所有的痛感,早在多年前便已用尽,她闭起了眼睛,五官慢慢舒展开,竟是安详的,因为在最后,她看到元宵,那样灿烂地笑着。
十一、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小舟荡漾在清愁湖上,元宵已垂垂老矣,他甚至有时候不能记起来自己的名字,可是他清清楚楚的记着,自己要等崔曼娘,她答应了他会来,他相信,他要一直等下去。手里的红木小匣子已生了包浆,愈发光滑圆润,他一直等着她来,他要把这张脸皮,亲手戴回她的脸上。该是多么美的一张脸呢?他想着想着,便会笑出声来,可惜牙齿脱落,笑得再不是那样生脆的音色,反而是嗤嗤的,伴着牙齿里露出来的气,像是呕吐。汤圆撑着篙,也便跟着他笑,可是她并不明白他在笑些什么。又是春天了,多少衣着鲜艳的女郎,携婢踏青,映在眼睛里像是花都开了。元宵却提不起精神,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汤圆推推他,他不动,再推推,依旧不动,她以为他是睡过去了,悄悄把船撑向湖心,好让他睡个好觉,不至被女郎们的莺声燕语吵醒。然而他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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