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后宫如懿传6466
皇后待殿中安静下来,方看了看素心,淡淡道:“去看看莲心,这样的大喜事,别掉泪珠子,晦气!”素心忙赔笑劝道:“皇后娘娘放心,莲心只是一时糊涂,还没想明白罢了。皇后取了一颗枇杷,剥成倒垂莲花的样子,方慢慢吃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整个长春宫里,不是像你一般过了三十,便是年纪太小入不了眼。幸好王钦喜欢她,再三跟本宫提了,她又是本宫的心腹,本宫才肯抬举她。你要她好好记着,乖乖嫁过去,笼络住了王钦,就等于笼络住了皇上的心思和脚步。本宫断断容不得她坏了本宫的大事!”素心知道轻重,忙又替皇后剥了一颗枇杷递过去,道:“娘娘的苦心咱们都知道,只是娘娘有阿哥有公主,又有中宫的权柄和皇上的关爱,咱们怕什么呢?”皇后抬眼看了看碧澄澄空中流金泼洒似的日光,伸手探了探景泰蓝盆里供着的冰山,欷歔道:“本宫何尝不想高枕无忧?可是太后对后宫之事的涉入越来越多,你看玫常在就知道,皇上的嫔妃和子嗣只会越来越多,而本宫只会越来越人老珠黄,色衰爱弛。”她眸中一亮,似是闪过一点黑色的焰火,“所以万事不能不多一层防范。”素心叹道:“智者必有千虑。娘娘费心了。”玫常在的身孕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胎,皇帝虽然早有子女,也显得格外高兴。尽管连着几日操心于江南水事,但皇帝得闲便留在永和宫中嘘寒问暖。这一夜难得玫常在没再缠着皇帝,皇帝便往延禧宫来,略略问过了永璜的功课,便留在如懿阁中一同用膳。如懿替皇帝夹了一筷子菜道:“皇上可知道皇后娘娘要为莲心赐婚对食之事?”皇帝含笑道:“你怎么问起这个了?”如懿蹙了蹙眉:“臣妾只是觉得,好好的女儿家嫁了太监,实在可惜。”皇帝道:“皇后这样说,宫中太监宫女多了,又不能都放出去,痴男怨女多了,还不如凑合了赐了对食,也好彼此安慰。皇后是好意,朕便允了。”如懿听得这样,也不好多说,便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盏中,樱桃色的琼液凝在白玉酒盏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红玉,盈盈生辉。皇帝笑道:“这酒的颜色看着很喜庆。”如懿看着皇帝神色,亦是欢喜:“皇上心情好,自然看什么都是喜庆的。”“你觉得朕心情好?”如懿笑着伸手去抚他的眉毛,一根根浓黑如墨。这样近距离地望着他,连眉毛,也是这样好看的。“脸上全是笑纹儿,藏都藏不住。还有眉毛,眉毛都飞起来了。”她忍着心底的酸涩,轻笑道,“玫常在有了身孕,皇上是真高兴。”皇帝笑着握一握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凉得如一块和田玉,握久了,慢慢也生了润意。他朗声道:“后宫里的事再高兴也是小事,前朝出了高兴的事儿,朕心里才真正快活。”如懿倒了一盏酒敬到皇帝跟前:“皇上心里快活,就是臣妾心里快活。皇上为了治理前朝,日夜操心,所费的心神不是旁人看着就能明白的。所以这一杯,臣妾敬皇上。”皇帝接过了却不喝,饶有兴致道:“你不问问朕,为什么高兴?”如懿微微低首:“如同农人耕种,有付出,有收获。这便是高兴。其他的,臣妾身在后宫,不该问,也不能问。”皇帝接过酒一仰脖子喝了,眼睛里都是晶灿灿的笑影儿,他执着如懿的手,柔声道:“这就是你的好处了。若是慧贵妃,她一定要追着朕问,是什么高兴事儿。”
如懿唇边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敛:“慧贵妃自然有慧贵妃的好处。可是皇上……”她顿一顿,柔声里带着一分倔然硬气,“皇上,在这儿,咱们不说别人。”皇帝怔了一怔,不觉一笑:“没看出来,你还有小心眼儿的时候。”如懿的笑意若映着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皇上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前朝,一半是后宫。后宫的一半心儿,大半给了太后和公主皇子们,小半儿给了臣妾和诸位姐妹。在这小半里头,皇后占个大头,嫔妃们各自分了皇上的一点儿心,留给臣妾的也不多了。那么这一小瓣心来臣妾这里的时候,皇上若再分给了别人,那臣妾就连芝麻粒儿那么大都占不上了。”皇帝吁了口气,伸手揽过如懿的肩:“这话你虽是带着笑说的,但是朕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和难受。朕还年轻,前朝的事情顾不过来,大臣们都是跟着先帝的老臣了,一个个都有资格摆在那儿。朕若是不亲自一件一件打理好了,哪件落了他们的话柄,都是朕的难堪。为着这个事儿,朕进后宫进得少了,为着孝亲的礼数和正宫的威仪,更要多陪陪太后和皇后。朕有数,朕陪你的时间,是不比在潜邸的时候了。”如懿倚在皇帝肩头,金线腾云五爪龙纹的花样细密地硌在脸颊上,硌得久了,也觉出一丝粗糙的生硬,她低低道:“臣妾不敢怨,怨了那是不懂得皇上的难处。臣妾也盼着皇上来,私心里,最好是皇上来了就不走了。可是臣妾知道,夫君可以是一人的夫君,但皇上是天下的皇上。所以臣妾盼皇上来,也不敢盼皇上来。”皇帝静了片刻,抚着如懿的鬓发,定定道:“这是真话了。朕走到后宫里,有皇后这个贤妻,也有慧贵妃的温柔,纯嫔体贴,嘉贵人妩媚,连怡贵人、海贵人和婉答应,也有她们的老实本分。可是唯独一样,你有的,她们谁都没有。”如懿好奇:“是什么?”皇帝吻一吻她的额头,静声道:“是一份直爽。这份直爽是对着朕的,从你入潜邸到今天,都没有变过。”如懿怔了一怔,内心感怀,嘴上却硬着:“直爽算不得后妃之德,不是什么好处。”皇帝轻叹一声,笑道:“这好处,后妃之中都没有,是夫妻之间的。”仿佛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谁的手轻柔拂过,如懿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低下头,极力忍着泪:“如懿谢皇上,能够这样懂得。”皇帝动容道:“朕懂得,更珍惜。所以如懿,虽然你不是朕的结发妻子,也不是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里。朕也希望你明白,不管这延禧宫朕来得多不多,你总是在朕心里,而不是只在这宫里。”月光莹白,悠然漫行天际,像冰破处银灿灿流泻而下的一汪清水。远处的风带来花木肆溢张扬的清香。这样好的月色,隔着窗户半开的缝隙望出去,仿佛整个宫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洁白。这样好的月,是要映着这样成双的人的。如懿从未觉得,这紫禁城里的十六月圆,竟也是这般完满无缺。这样宁和的时光,如懿真觉得自己要眠过去了。若是一眠醒来,还是这般的人月两圆,那该多好。只是外头的敲门声响了两下,她原本闭着眼不想理会,外头却是又响了两下。如懿叹口气,看看桌上的菜色快凉了,知道是送菜进来的宫女,只得叹道:“进来吧。”皇帝晓得她的心思,握一握她的手,含着笑并不说话。如懿脸上一红,却听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身影轻快地闪进来,后头跟着一个端着黄木四方虬纹盘子的小宫女,稳稳当当地走了进来。来人正是阿箬,她轻巧行了一礼,道了“万福”,轻轻颔首,托着盘子的宫女便走上前来。阿箬一道一道将菜式端出来,口中便道:“这道鹌子水晶脍是皇上最喜欢的,小主一早就吩咐了小厨房盯着做好,差半分都做不成这水晶剔透的样子;这道荷花蒸鸭脯是专用了不肥不瘦的鸭脯肉,鸭子爱活水,所以性凉去火,小主特意嘱咐了给皇上备上,解解批折子劳累的火气;这道糖醋鳜鱼酸甜可口,最宜下饭饮酒;还有一道碧糯佳藕口味清甜,是象征着皇上和小主佳偶天成,蜜里调油。”皇帝笑道:“每道菜都是你们小主的心思,可她自己是不肯说的。从你嘴里说出来,这心思就活灵活现了。”阿箬作势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是奴婢多嘴了。可咱们娘娘是个实心人儿,惦记着皇上的心存在那儿,说不出来。奴婢要是不替小主说出来,只怕小主的痴心,更没人知道了。”皇帝笑得轻快,拍了拍如懿的手背道:“其实你也算是个会说话的人了,没想到手下调教出来的丫头,一个赛一个机灵。朕记得,阿箬跟了你好几年了吧。”如懿颔首道:“阿箬是臣妾的家生丫头,跟着臣妾陪嫁过来的。仗着伺候臣妾久了,那话就不肯安分蹲在舌头底下。”皇帝倒是颇高兴:“自打住进了宫里,皇后的规矩大,教导得满宫里的奴才一个比一个更会装哑巴,恨不得没了舌头才好。朕倒觉得,都像阿箬这么说说笑笑的才好,你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也有趣儿得多。”如懿听着阿箬被夸奖,心里也颇喜悦,便道:“既然皇上这么抬举你,留下布菜伺候吧。只一样,别得意得没了规矩。”阿箬福了一福,笑盈盈道:“娘娘的嘱咐,奴婢哪回不记在心里?”说罢,便静静候在一边,伺候着两人用膳。皇帝夹了一块甜藕慢慢吃了,笑道:“本来朕也不想提前朝的事儿了。可是这会儿看见这块藕,心里又高兴起来。江南水患连年成灾,一到夏天发了洪水毁掉良田万亩,灾民流离失所,这一直是朝廷的心头大患。先帝年年想治水,拨了银子下去筑造堤坝,可那堤坝比豆腐还软,总是防不住洪水。到了朕登基,朕派去江南治理两淮的官员上了折子,说今年的堤坝建得好,发了再大的水都没冲下去,百姓们总算是安乐了一年。尤其是淮阴知县管修的那一段,实实在在是把朝廷派下去的银子都用上了,那堤坝比铁浆浇得还硬实。往年淮阴最容易受灾,今年的知县倒能管事,又能治水,朕好好嘉奖了他一番。”如懿替皇帝又夹了一筷子藕,侧首笑吟吟看着他:“能为皇上分忧的人,是该好好嘉赏,只不知这淮阴知县,叫什么名字?”皇帝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叫桂铎,索绰伦氏,镶红旗的包衣出身,倒是极能干的一个人。朕正想着,他能实实在在修好了堤坝,便是个中用的人。朕再看他一阵子,若是经用,便可赏他做个知府。”皇帝话音未落,却听阿箬利索地跪下磕了个头,激动得泪流满面:“奴婢谢皇上的赏,谢皇上隆恩。”皇帝奇道:“朕赏朕手底下的官员,你急着谢什么恩呢?”如懿含笑看着阿箬道:“桂铎是阿箬的阿玛。”皇帝便也露出几分笑颜:“原来朕夸了半日,人家女儿就在这里。”他便向着阿箬道,“你阿玛在外头替朕尽心,你就好好在后宫伺候着,自己也能熬出个眉目来。”阿箬喜不自胜,赶紧磕了个头谢恩。如懿见时机恰好,便道:“皇上这个意思,是可以替阿箬指个好人家了,那臣妾先替阿箬谢过皇上。”皇帝夹了一筷子鳜鱼在如懿碗中:“阿箬有没有这个造化,还得看她自己的。”阿箬见皇帝取过一旁的热手巾擦了手,忙站起身来,倒了一盏茶递到皇帝跟前:“这是新备下的六安茶,消垢腻去积滞是最好的。皇上尝尝。”皇帝喝了一口,便含了几分笑意:“论细心周到,娴妃,你这儿是一等一的。”如懿低眉笑得温文:“细心周到是对心的。皇上感觉到了,这心意也就到了。”
皇帝站起身,往东暖阁去:“把朕常看的《春秋》拿来,朕去看会儿书,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说话。如懿欠身答了“是”,阿箬又伺候着如懿添了一碗汤。西暖阁里烛火通明,越发衬得阿箬一张俏脸欢喜得面若桃花。如懿笑着望她一眼,低声嗔道:“快把你那喜眉喜眼藏起来,皇上瞧见了,难免要觉得你沉不住气。”阿箬摸了摸脸,不好意思道:“真藏不住了么?”如懿笑道:“是呀是呀。不过你可记着,你阿玛只要用心,有的是前程,你也能有个好的将来。但是千万别得意忘形,要都传开了,怕别有用心的人惦记上。”阿箬忙答应着下去了。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这里不提。到了深夜时分,小太监自是守在寝殿外守夜,阿箬出来看了一圈,见寝殿里都睡下了,便吩咐宫人们灭了几盏宫灯,自行散去歇息。阿箬回到自己屋里,看着房间的陈设虽是宫女所住,但比绿痕她们所住的好了不止十倍,自是因为自己家中争气,又是如懿的陪嫁缘故。而以后阿玛步步高升,自己的来日更是有得指望了。这样想着,阿箬越发得意,一进门便在铜镜妆台前坐了,慢慢洗了手卸了妆。她自镜中见惢心只专心铺着床被,便瞥着惢心道:“虽然我与你都是伺候小主的宫女,但今日皇上的话你也听见了。从今往后,我与你便更是不同了。”惢心向来不与她争执,只谦和笑道:“恭喜姐姐了,娘家有这样大的喜事。”
惢心
阿箬蘸了点杏花粉扑脸,仔仔细细地揉着道:“这杏花粉就是好,拿杏花汁子兑了珍珠末细研的,扑在脸上可养人了。是我阿玛特意从外头捎给我的。”她眼角带了倨傲的风色,斜眼看着惢心道,“其实阿玛这样巴巴儿地做什么,平日里小主赏我的东西也不少了。”惢心理着床帐上悬着的流苏与荷包:“小主自然是疼姐姐的了。”阿箬微微颔首,取下发髻间点缀的几朵嵌珠绢花,倚着手臂道:“小主疼爱,我阿玛也争气,以后你更要有点眼色。咱们虽住在一起,但上下有别。我是旗籍出身,你却是两百钱买回来的。以后这房里的打点,便是你的事了。”惢心理着杏红流苏的手指微微一颤,旋即道:“知道了。”阿箬点点头:“出了一身的汗,难受死了,你去打水来给我擦身子吧。还有,拿艾草好好熏熏,别让蚊子半夜咬着我。”那本是底下小丫头做的事,阿箬虽平时霸道些,也不至于如此使唤她。惢心只觉得手里滑腻腻的,摸着那荷包也冷湿冷湿的。大约真是天热,手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吧。惢心答应着,便也去了。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福子去唤了永璜起床预备着去尚书房读书。皇帝正要走,如懿心念一动,含笑道:“皇上的发辫有些乱了,左右离上朝的时辰还早,臣妾替皇上梳梳头吧。”皇帝微微一笑,坐到镜前道:“从前在潜邸的时候你倒是经常替朕梳头,如今也疏懒了。”如懿笑道:“臣妾倒想勤谨,只是皇上登基后仪容半分也不松懈,臣妾倒是想着,只那头发不肯给臣妾机会罢了。”皇帝笑着拧了拧她的脸颊:“越发会玩笑了。”如懿取过犀角梳子,将皇帝的头发梳得松散了,一点一点仔细地篦着。皇帝看着她蘸取篦发的花水,便问道:“你这篦发的是什么水?不是寻常的刨花水么?”如懿笑道:“刨花水有什么好的?臣妾不喜欢那味道。这花水里加了薄荷、乌精、苦参、当归、何首乌、干姜、皂角、天麻、桑葚子、榧子、核桃仁、侧柏叶等几味药,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和榆花水兑着,又用茉莉和栀子调香,除了香气宜人淡雅,经常用来蘸了梳头,可以养血温肾,使头发乌黑健旺。”皇帝笑起来别有温雅之风:“原以为你用东西精细讲究,原来讲究都在这里头。”如懿为皇帝束好辫发,将辫梢上的明黄缠金丝穗子、翡翠八宝坠角一一结好,才笑道:“女儿家的心思也就弄这点小巧罢了,不比皇上胸中的经纬天地。”皇帝看着她手中的犀角梳子:“朕记得这把梳子你用了许多年了,你看犀角周身的包浆干净莹润,大约是你女儿家时就用了吧。”如懿爱惜地抚着梳子:“臣妾喜欢可以长久的东西。”皇帝握住她的手,满面皆是春色笑影,越发显得丰神高澈:“人家都说是白头到老。朕整日用你的花水梳头,岂不是与你总是黑发到老,不许白头了?”庭院中开了无数雪白的栀子花,那素华般的荼蘼脂泽如积雪负霜,满盈冰魄凉香。如懿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那欣喜却化作眼底微盈的泪:“皇上惯会笑话臣妾。”皇帝含了几许认真的神气,道:“朕只长你七岁,岁月虽长,但慢慢携手同行,总有白发齐眉、相携到老的时候。”如懿鼻中微酸,眼中的潮热更盛,宫中的女子那样多,就如庭院里无尽的栀子花,前一朵还未谢尽,后一朵的花骨朵早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出来。他们的人生还那样长,皇帝不过二十六,自己也才十九。往后的路上还不知有香花几许,蜂萦蝶绕。可是此时此刻,这份真心,已足够让她感动。心中的感动如云波伏起,她含笑含泪:“到时候臣妾鸡皮鹤发,皇上才不愿意看呢。”皇帝道:“你是鸡皮鹤发,朕何尝不是?这才是真正的相看两不厌。”如懿伸手延上皇帝的肩,头紧紧抵在他颈间,聆听着他心脉脉脉地跳动,仿佛是沉沉的承诺。良久,她终于以此心回应:“只要皇上愿意,臣妾会一直陪着皇上走下去。多远,多久,都一直走下去。”皇帝笑着吻了吻她的脸颊,忽而咬住她的蝴蝶珍珠耳坠:“只说不算。朕要你拿一样东西来应。”如懿满面羞红,推了皇帝一把:“什么?”皇帝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在她耳畔道:“你看镜子里,朕与你身成双,影也成双。”如懿望了一眼镜中,泥金的并蒂莲花连理镜,花叶脉脉,皆是成双成对。如懿嗤地一笑:“臣妾想到了,自然会给皇上。”皇帝不肯轻易放过:“可不许赖。”如懿点点头,看着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驾吧,别晚了。”正巧外头敲门声响,是永璜童稚的声音在外头唤道:“母亲。”如懿忙开了门,正见阿箬和小福子一个拉着永璜,一个替他背着书籍。永璜进来恭恭敬敬请了个安:“给皇阿玛请安,给母亲请安。”如懿忙扶了他起来,怜惜地替他拢一拢头发:“睡得头发有些蓬了,母亲替你梳一梳再走。”说罢她便取过梳子替永璜梳好了。永璜眨了眨眼睛,一副阴谋得逞的快乐:“母亲,儿子是故意蓬了头发,这样您就会替我梳了。”皇帝在一旁看着,也不觉生了爱子之意:“你母亲的手很软,梳头发很舒服是不是?”永璜用力点了点头,一脸幸福地拉住皇帝的手勾了勾。皇帝心下爱怜,牵过永璜的手道:“皇阿玛要去早朝了。不过还早,你跟着皇阿玛一起,皇阿玛今天先送你去尚书房见见你的师傅,好不好?”永璜眼里闪过一丝雀跃,很快沉稳道:“儿子多谢皇阿玛。”皇帝出门前,望着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诉你。玫常在的身孕是朕登基后的第一胎,朕很高兴,所以打算封她为贵人。”他凑近如懿的耳边,语不传六耳,“但朕更盼着你,男孩女孩朕都喜欢。”如懿面上烧得滚烫,却不敢露出半分神色来,只得极力自持道:“臣妾恭送皇上。”永璜紧紧攥住皇帝的手走了出去,一路絮絮说着:“皇阿玛,儿子已经能把《论语》都背下来了……”他说着,回头朝如懿挤挤眼睛,跟着皇帝出去了。阿箬送到了宫门口,复又转进来,笑意满面:“大阿哥可真是聪明,一点就通。能有皇上亲自送去尚书房,以后大阿哥再不会受委屈了。”如懿兀自微笑,忽然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逡巡不已。阿箬被如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地摸了摸鬓角和袖口,强自微笑道:“小主这么看着奴婢,是怎么了?”如懿的目光失去了温和的温度,冷然道:“你这身打扮,都快赶上皇上新封的秀答应了。只是秀答应脸上的坦然倨傲之色也没有你的多。”阿箬有些讪讪的,摸着袖口密密的樱桃红缠枝绣花,那花色一定是让小宫女拆了缝缝了拆忙活了许久才成的,每一瓣绣花里都点着玉色的蕊,配着双数的翠叶,落在翠粉色的衣料上,十分鲜亮。阿箬的绣花鞋上也绣了满帮的花朵,宫女的鞋原可绣花,但求素净。阿箬却是粉蓝的绣鞋上缀满了胭脂色的撒花朵儿,唯恐人看不见似的,映着一把青丝间点缀着的同色绢花并烧蓝嵌米珠花朵,越发夺目。如懿蹙眉道:“你进宫时就知道宫训,宫女衣着打扮要朴素,说话行动不许轻浮。尤其是穿衣打扮,得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往外透出润泽来。你看你穿粉点翠的,像个彩珠玻璃球一样,只图表面光彩做什么?”阿箬的脸红成了虾子色,嗫嚅道:“奴婢也是为小主高兴,所以打扮得鲜亮些。”如懿对镜梳通了头发,由着惢心盘起饱满的发髻,点上几枚翠翘为饰,又选了支简素的白玉珠钗簪上,方道:“你是为我高兴还是因为你阿玛的功劳为自己高兴?你在延禧宫里是最有身份的宫女,和惢心是一样的。只是你得明白,身份不是靠衣饰出格来换取的。”她见阿箬露出几分窘色,只搓着衣角不说话,只得缓和了语气道,“尤其是皇后不喜欢宫中奢华,如今虽然比从前宽松了些,嫔御许用金饰了,但宫女打扮得出格,必是要受责罚的。”阿箬看如懿神色宽和了些许,才嘟囔着说:“奴婢也是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了,又是近身伺候小主的,所以才……”如懿见她如此不知事,不觉懊恼:“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外,宫女是不许穿红的。你看看你的衣裳和鞋子,若是被外头人看见,指不定就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丢人是大事,让执法的太监把衣服一扒,裤子褪下来,一点情面不留,臊也得臊死。”阿箬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只是高兴,没想那么多。小主,奴婢……”如懿拣了一副玉叶金蝉佩正要别上领口,看她那个样子,不觉生烦,呵斥道:“赶紧脱了去,这身衣裳鞋袜,不到年节不许再穿!”
索绰伦·阿箬
阿箬慌不迭下去了。如懿看了惢心一眼:“她如今有些家世,越发轻狂了。你和她一块儿住着,也提点着她些。”她见惢心只是默然,不觉苦笑,“是了,她那个性子,我的话都未必全听,何况是你呢?你不受她的气就是了。下去吧。”惢心回到房中,阿箬只穿着中衣,正伏在妆台上哭。衣裳脱了下来横七竖八丢在床上,像一团揉得稀皱的花朵。阿箬听见她进来,忙擦了眼泪赌气道:“惢心,你说实话,我这样穿明明很好看是不是?”惢心笑道:“是很好看,只是……”“只是小主觉得我太好看,怕抢了她的风头罢了。方才我送大阿哥去小主寝殿,看见皇上和小主在照镜子,那镜子里落进我半个身影,我也没觉得碍了谁的眼。没想到小主就觉得我碍眼了。”她呜咽着气愤道,“明明我这样打扮了出去的时候问过你,你也不觉得太僭越的。”惢心露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是是是,我是想,姐姐以后不在皇上来的时候这样打扮,就万无一失了。”阿箬方才破涕为笑,换了衣裳出去了。
如懿趁着无人在旁,便打开压底的描金红木箱子,一层层翻起薄纱堆绣,有一样旧年的物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还是她初嫁的时候,新婚才满三月,自然无事不妥当,无事不满意。闲来相伴他读书的时候,嗅着身边沾染了墨香书卷香的空气,一针一针绣下满心的憧憬与幸福。彼时她才学会刺绣,笨手笨脚的,所以一方打了樱色络子的绢子上,只绣了几朵淡青色的樱花,散落在几颗殷红荔枝之侧,淡淡的红香,浅浅的翠浓,不过是两个名字的映照:青樱,弘历,相依相偎。绣好的时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话,终究还是塞了箱底。如今想起来,除了这个,自己所有,除了身体发肤,无一不是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经时未改,长存于此。她想了想,拿过一个象牙镂空花卉匣封了,唤了三宝进来道:“等皇上下了朝,送去养心殿吧。别叫人看见。”三宝答应着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着莹白的栀子花开了一丛又一丛,无声无息地笑了。日子过得极快,好像树梢上蝉鸣咝咝,荷塘里藕花初放,这一夏便过去了。玫贵人因着身孕而获晋封,一时间炙手可热。人人都想着无论她生男生女,因着这宠爱,皇上也势必对这孩子青眼有加。永和宫这般热闹,咸福宫也未清静,慧贵妃一心一意地调理着身体,隔三差五便要请太医诊脉调息,又问了许多民间求子之法,总没个安静。这样过了七夕便是中元节,然后秋风一凉,连藕花菱叶也带了盛极而衰的蓬勃气息,像要把整个夏天最后的热情都燃烧殆尽一般,竭尽全力地开放着。眼看着快到中秋,长春宫也忙碌起了莲心的婚事,虽是宫女太监对食,然而皇后却极重视,事事过问,宫人们无一不赞皇后贤惠恩下,连宫女都这般重视。八月十五的节庆一过,十六那日众人便忙碌了起来。对食是宫人们的大事,意味着此风一开,便有更多的寂寞宫人可以获得恩典,相互慰藉。因着莲心与王钦都在宫中当差,所以在太监们所住的庑房一带选了最东边、离其他太监们又远的一间宽敞屋子做了新房。这一日黄昏,嫔妃们随着皇后一同在长春宫门外送了莲心。皇后特意给莲心换了一身红装,好好打扮了,慈和道:“虽然你是嫁在宫里,但女儿家出嫁,哪能不穿红的?”皇后此言一出,众人又是啧啧称赞皇后的恩德。莲心含泪跪在地上,王钦紧跟着她跪下了,千恩万谢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一定会好好疼莲心的。”皇后含笑道:“这话就是了。虽然你们不是真夫妻,但以后是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关爱,才不枉了本宫与皇上的一片心意了。”莲心似有不舍,紧紧抓着皇后的袍角磕了三个头,泪汪汪的只不撒手。慧贵妃笑道:“莲心果然知礼,民间婚嫁就是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当是旺了皇后了。”皇后弯下腰,手势虽轻,却一下拨开了莲心的手,温婉笑道:“好好去吧,别忘了本宫对你的期许就是了。”素心忙笑着道:“恭喜莲心姐姐。以后便是王公公有心照顾了。”王钦利索地扶过莲心,拉着一步一回头的她,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去了。如懿自长春宫送嫁回来便满心的不舒服,却无半点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着,她便支着腮在烛下翻看一卷纳兰的《饮水词》。惢心端了一碗红枣银耳汤来,道:“皇上叮嘱了每日早起喝燕窝,临睡前用银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则皇上不知怎么挂心呢。”如懿头也不抬道:“先放着,我先看会儿书再喝。”惢心将蜡烛移远了些:“小主看什么这么入神?小心烛火燎了眉毛。”如懿缓缓吟道:“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她慨然触心,“难为纳兰容若侯门公子,竟是这般相重夫妻之情。绿衣(1)悼亡,无限哀思。”惢心舀了舀银耳汤道:“小主,今日是莲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这个,好不应景。”如懿失笑道:“是了。要让贵妃知道,必是以为我在咒莲心呢。”两人正说笑着,阿箬点了艾草进来放在角落熏着,又换了景泰蓝大瓮里供着的冰。阿箬替如懿抖开纱帐,往帐上悬着的涂金缕花银熏球里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气熏这绣被锦帐。花气清雅旖旎,在这寂静空间中萦纡旋绕。忽然静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仿佛是谁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声穿破了寂静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宁静的宫苑。如懿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以为自己听岔了。正要说话,又一声叫声嘶厉响起,带着凄厉而绵长的尾音,很快如沉进深不见底的大海一般,无声无息了。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声音,好像是从太监庑房那儿传来的。”她迟疑着道,“应该不会错,咱们延禧宫离那儿最近了。”惢心静静挑亮了灯火,低声道:“这声音像是……”阿箬眼睛一亮,带着隐秘的笑容:“莲心!”次日清晨,如懿被照进寝殿的金色光斑照醒,无端便觉得身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蒙地躺着,看着惢心和绿痕进来卷起低垂的竹帘,又端了新的冰进来,将榻前景泰蓝大瓮里供了一夜渐渐融化的冰都换出去了。她卧在床上,身下的水玉凉簟细密地硌着肌肤。她打着水墨山水的薄绫扇,听着细小的水珠顺着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轻响。兀地想到昨夜那两声惊破了静寂的凄楚叫喊,仿佛蕴着极大的无助与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惊悸中醒转。起来梳洗的时候如懿还有些怔怔的蒙昧,惢心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道:“昨天傍晚烧了满天的火烧云,今天起来那太阳红闷闷的,等下怕是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凉快些了。”如懿道:“等下去长春宫请安,备着伞吧。”惢心答应了一声,去外头准备了,便和阿箬陪着如懿往长春宫走。莲心虽是新妇,一早也在长春宫中伺候了。众人见她穿着平素的宫女衣裳,只是发髻间多了几朵别致绢花,喜盈盈的颜色,神色倒是平静如常。嫔妃们贺了几句“恭喜”,又各自备下了一点赏赐赠她。莲心一一谢过,便安分地随在皇后身边。皇后含笑饮了口茶,瞥见她手上新戴着的一个玉镯子,便道:“看你这个打扮,想来王钦待你极好。”莲心脸上一呆,露了几分凄苦之色,很快如常笑道:“托皇后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皇后极高兴:“这便好,也不枉了本宫一番心意了。”她唤过素心,取出一双银鎏金福寿双成簪子捧在锦盒中,“小主们都送了你不少东西,本宫是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这双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钦也福寿双安,白头到老。”莲心身上一个激灵,像是高兴极了,忙屈身谢过。众人请安过后便一同出来。怡贵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慈心,对下人们真是好。”嘉贵人亦道:“莲心不过是个宫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还不如嫁了王钦,也是一世的荣华呢。”纯嫔带了几分惋惜:“可惜了王钦是个太监,莲心她……”嘉贵人不屑道:“太监是缺了那么一嘟噜好玩意儿,可是缺了怕什么?莲心嫁到外头,一旦有点好歹,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还不如守着宫里的荣华呢。”纯嫔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应听她说得直接,红着脸笑得捂住了嘴:“这话也就嘉贵人敢说了,咱们是想也不敢多想。”玫贵人原走得慢,听到这儿忽然站住了脚道:“各位姐姐难道昨晚没听见什么声音么?”
玫嫔白蕊姬
怡贵人睁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难道……玫贵人也听见了?”玫贵人含了一缕隐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听岔了,恍惚听得太监庑房那儿传来两声女人的叫喊。”怡贵人连忙拉住了她道:“我也听见了。但我的景阳宫在妹妹的永和宫后头,听得不大清楚,还当是风吹的声音呢。”玫贵人笑着挥了挥绢子,见众人都全神贯注听着,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我的永和宫在娴妃娘娘的延禧宫后头,照理说延禧宫离太监庑房那儿最近,该是她听得最清楚了。”阿箬忙兴奋道:“的确是……”如懿立刻打断道:“的确是我们已经睡熟了,没有听见。”怡贵人便有些悻悻的:“那个时候还不算太晚,娴妃娘娘不肯说就罢了。”她只打量着阿箬,“阿箬,你伺候娴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听见了?”阿箬含糊地摇了摇头。海兰道:“姐姐们别瞎猜了。即便有什么动静,那太监的喊声,也和女人的声音差不多。”玫贵人笑道:“太监就是太监,女人就是女人,这点总还是分得出来的。你们想,太监庑房那儿会有什么女人呢?莫不是……”纯嫔忙念了句佛,叹道:“可不能胡说,这是皇后娘娘莫大的恩典。咱们这么揣测,可是要惹皇后娘娘不高兴的。”嘉贵人哧哧笑道:“现在已经离了长春宫了。再说了,难道许她喊,就不许我们议论么?我倒想知道个究竟,莲心为什么会喊起来的?”她压低了声音,笑得像一只窃窃的鼠,“即便没见过男人,见个太监,也不必高兴成这样吧?”玫贵人皱了眉头,拿绢子擦了擦耳朵:“阿弥陀佛,还当是什么叫声呢,夜里听着怪瘆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吓得龙胎都在我腹中抽了两下,差点便要传太医了。”怡贵人立刻附和道:“玫贵人听得没错,叫得可凄厉了。我还当是夜猫子叫呢。”嘉贵人不解道:“太监能有什么本事,她便不情愿,还能怕成那样?”
嘉贵人金玉妍
纯嫔听着不堪,便道:“嘉贵人出身朝鲜,便不知道这个了。前明的时候阉宦横行,多少见不得人的脏东西都有呢。”秀答应忽然诡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众人靠近道:“可不是!从前明朝的大太监魏忠贤,便耍尽了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乳母客氏对食。后来还弄死了好几个小宫女呢。”嘉贵人惊诧道:“这也有死了人的?”秀答应点头道:“可不是!有些有钱的太监在外头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个弄死一个,连妓女都架不住,何况一般人!”如懿实在听不下去,脚下步子略快,与海兰拐了弯便进了长街,不与她们再闲谈。她正疾步走着,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唤:“娴妃娘娘留步!”转头竟是莲心,捧着一方绢子急急赶上来道,“娴妃娘娘,您的绢子落在长春宫了。皇后娘娘叫奴婢给您送过来。”
如懿谢了她,接过。离得近了,方才瞧见她仔细敷好的脂粉底下,一双眼皮微微肿泡着,想是哭过。如懿心中明白,想她素日虽然有几分骄横,如今也是可怜,不觉便生了几分怜惜:“多谢你。看着天色快下雨了,赶紧回去吧。沾了雨可不好。”阿箬忽然笑了一声,道:“沾点雨怕什么,如今莲心姐姐可与我们不同了,淋了雨都是有人心疼的。”如懿轻声呵止道:“阿箬,咱们回宫去。”阿箬走了两步,止住脚转身笑吟吟打量着莲心道:“都说太监会疼人,看莲心姐姐今日的打扮,的确是王公公会疼人了。穿衣打扮都不一样了。”她凑近了低声笑道,“不过还有一件好处,姐姐嫁了王公公,便省了生儿育女的一桩苦处,也省下了为人母亲的烦心事。那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莲心气得双唇发颤,雪白的面孔上只见一双充斥了血丝的眼睛黑红交间地瞪着阿箬,又是气愤又是凄楚,显然是气到了极点。良久,她终于吐出一句,那语气冷得像冰锥子一般扎人:“这福气这么好,我就祝愿你,也嫁一个公公对食,白头到老,死生不离。”阿箬气得眼睛一瞪,很快忍住了笑道:“我哪里能和姐姐比,不过是我们小主抬举,总要将我指婚给御前侍卫的。只好眼看着姐姐和王公公,无儿无女,相伴到老了。”如懿气得胸口像裹了一团火似的,喝道:“阿箬,你给本宫住嘴!再敢放肆,本宫就要狠狠罚你!”莲心满眼是泪,只咬着牙狠狠忍着。如懿呵斥声未止,只听后头一个声音森冷道:“什么就要狠狠罚,在宫里这样放肆取笑,立刻就该打死!”如懿听得声音,知道不好,忙转过身去,只见慧贵妃携了茉心站在拐进长街的朱红门壁边,目光冷厉,盯着如懿,宛如要在她身上剜出两个透明窟窿来。如懿忙屈身道:“贵妃娘娘万安。”阿箬也不禁有些慌,忙跟着道:“贵妃娘娘万安,娘娘恕罪。”慧贵妃冷哼一声,也不看她,语气冷冽如冰:“恕罪?是谁纵得你在宫里放肆喧哗,胡言乱语?还敢在螽斯门(1)底下说无儿无女这种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如懿立时回过神来,才发觉方才急于避开那些闲话之人,原来是转进了螽斯门。宫中所建螽斯门,意在取螽斯之虫繁殖力强,以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阿箬在这里说这种“无儿无女”的话自然是大逆不道,更怕是戳着这些日子来一直求子的慧贵妃的心思了。如懿忙屈身道:“阿箬一时放肆,言语失了轻重,还请贵妃娘娘恕罪。”阿箬也着实吃了惊吓,忙跪下道:“贵妃娘娘恕罪,奴婢是无心的。”莲心看了贵妃一眼,低低道:“无心也能说出这般刻薄的话来,奴婢实在是闻所未闻。一切交给贵妃娘娘处置,奴婢先告退了。”茉心含了一丝讥讽与厌弃:“贵妃娘娘每日晨昏都要来螽斯门祝祷大清子孙昌盛,你也太不要命了!何况莲心的婚事是皇上皇后亲口允的,那是赐婚,是无上荣耀,凭你也敢说三道四,出言嘲讽?等下贵妃娘娘说给皇后听,皇后也必不会饶你。”阿箬求救似的看了如懿一眼,如懿无奈地摇摇头,实在是恨铁不成钢。阿箬无计可施,只得规规矩矩跪着磕了头道:“奴婢因是与莲心姐姐相熟,才这般玩笑的,娘娘恕罪啊!”慧贵妃沉默片刻,指着门上匾额向阿箬道:“大清历代祖宗在上,螽斯门乃宫中绵延子嗣最神圣之地,你竟敢在此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本宫不能不在此责罚你,以敬列祖列宗。”撒金海蓝底的匾额,以满蒙汉三种文字分别书写着“螽斯门”三字。此时天光暗沉,远远有乌云自天际滚滚卷来,唯云层的缝隙间漏出几线金线似的明光,落在匾额的泥金框上,那种炫目的金色,几乎要迷住人的眼睛。贵妃使了个眼色,双喜立刻会意,一招手带上一个小太监,死死按住了阿箬,茉心拔下头上一支银簪子,没头没脸地往阿箬嘴上戳过去。阿箬吓得面色煞白,拼命躲避,嘴里不住地求饶。茉心戳了几下没戳到,又气又恨,忍不住手上更是加力。如懿忙拦在阿箬身前道:“住手!阿箬再有差错,也不能这样扎她。”慧贵妃一把扯开她,轻蔑道:“本宫还没有问你管教不严之罪,你还敢帮她!”如懿见阿箬躲了两下没躲开,嘴唇上已被扎了一下,汩汩流出殷红的血来,看着甚是吓人。如懿忙跪下道:“阿箬是有过错,但请贵妃娘娘宽恕,容我带回宫中慢慢管教!”慧贵妃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森冷的寒光,与她娇艳温柔的面庞大不相称:“交给你也只是教而不善。本宫是贵妃之位,就替你管教管教下人。”如懿眼见阿箬受苦,虽是气她口不择言去伤莲心,可也心疼她唇上的伤,心中愈加焦急难言,只得低头道:“娘娘怎么罚我和阿箬都不敢有怨言。只是宫中的规矩,对宫女许打不许骂,伤人不伤脸。阿箬在宫中还是要当差的,带着伤谁也不好看。还请贵妃娘娘宽宥。”天际有闷雷远一声近一声传过来,空气黏着如胶,像是谁的手用力挞在胸上,让人透不过气来。贵妃淡淡一笑,眼波却如碎冰一般:“阿箬不要颜面,你不要颜面,本宫却是要的。茉心,你去回皇后娘娘的话,阿箬出言不敬,冒犯祖宗,本宫罚她在螽斯门下思过六个时辰,不到时辰谁也不许放她!”茉心得意地答应一声,贵妃道:“双喜,留在这儿看着她,本宫先回去歇一歇。”双喜响亮地答应着,笑眯眯向阿箬道:“姑娘,如今只有我陪着您了。六个时辰,咱们贵妃娘娘已经是大发慈悲了。”贵妃目光一剜:“至于娴妃,本宫罚你抄写《佛母经》(2)百遍,今夜之前交到宝华殿焚烧谢罪。”如懿诺诺答应,见她走远,方才起身。阿箬慌不迭膝行上来,抱住如懿的腿道:“小主救奴婢,小主救救奴婢!”那长街的青石板砖上都是镂刻了吉祥花纹的,哪里会不疼?跪在那里六个时辰,等于是给膝盖上了刑。如懿又气又恨又心疼,心里跟搅着五味似的复杂,当着双喜的面又不愿露出来,只得撇开她的手,怒其不争道:“你现在知道求我了,我让你闭嘴的时候你怎么就要这么饶舌去取笑人家,挖人家的伤疤!如今你让我去求谁?口不择言伤了贵妃的颜面,羞辱莲心伤的是皇后皇上和王钦的颜面,现下还有谁能来救你!你便老老实实跪着吧!”不远处隐隐传来贴地旋卷的风声,一股奇特的尘土气息在风里飞散。浓密的雨云汇集过来,乌压压地盖住了天空,每一阵风过,都簌簌卷来不知从何处落下的大片森绿的叶子和残花。落在红墙碧瓦之下,隐隐带了丝阴沉的气味。雨点子冷不丁地落下来,溅起尘土呛浊的味道,如懿看着更是不忍,只得低声下气向双喜道:“双喜公公,阿箬跪在这儿也罢了,只是眼看着便要下雨,这两把伞便留给您和阿箬吧,免得都淋坏了身子。”双喜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敢当。娴妃娘娘,奴才皮糙肉厚的,不怕雨点子淋。可是阿箬嘛,既是受罚,就不必得这样照顾了。难道哪天她那张惹事的嘴拖着她要被送去砍头,您还怕刀太快削了她么?好了,您也请回吧,犯不着和奴才们一块儿堆着。”惢心低低道:“小主还是回去吧,那百篇的《佛母经》抄不完,只怕贵妃又要怪罪呢。”乌沉沉的天空中电闪雷鸣,轰轰烈烈的焦雷几乎是贴着头皮滚过,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将裙角吹得飞扬如翅。如懿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得摇摇头,撇身离去。一袭冷风暴烈地叩开窗棂,席卷着泥土草木被雨水暴打的气息肆无忌惮地穿入宫室,忽忽的风吹得窗子啪啪直响,几乎要将四盏蒙着白纱笼的掐丝珐琅桌灯尽数吹灭。如懿赶紧护住案几上已经抄了大半的《佛母经》。惢心忙将窗上的风钩一一挂好,方过来研了墨道:“这雨下到午后了,怎么一点儿也不见小?”她见如懿只是低眉专注地抄写,又忧声道:“奴婢悄悄去看过阿箬,原想塞两个馒头给她。可是双喜打了伞坐在宫门避雨的檐下看着她,一点都不肯松动。”如懿笔下一颤,写歪了一个字,只得揉皱了扔下道:“活该!几次三番要她嘴上留心,她偏偏不听,恃强拔尖,嘴上不饶人。”如懿越说越恨,“事事要拔尖也得有拔尖的本事,这样没遮没拦的,活该长个记性!”惢心不敢再说,只得细心添了水研磨墨汁。如懿心下烦忧,又惦记着慧贵妃的嘱咐,知她不好应付,只得用心仔细抄录,生怕被她挑出一点毛病来。好容易只剩下十几遍了,她又不放心起来,听着雨声哗哗如注,简直如千万条鞭子用力鞭打着大地,抽起无数雪白的水花。她侧耳倾听,叹息道:“都说雷雨易止,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呢?”惢心知她心中还是担心阿箬,便道:“也是老天爷爱磋磨人,早起虽热,下了雨却寒凉,阿箬跪在大雨里,回来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雨水敲打着屋檐瓦当,惊得檐头铁马叮当作响,如懿心下愈加烦躁。她按捺住满心的担忧,吩咐道:“我这儿的《佛母经》快抄完了,你等下赶紧送去咸福宫知会一声,然后去宝华殿焚烧了交差。”惢心口上答应着,知道如懿的话必定还没完,便拿眼瞧着如懿。果然如懿凝神片刻,唤进三宝道:“阿箬跪了几个时辰了?”三宝忙道:“四个多快五个时辰了。”如懿点点头:“医院请许太医过来,就说是我身上不大松快。再嘱咐他备些祛风治寒的发散药物。”三宝答应着赶紧出去了,如懿又吩咐绿痕:“去多烧些滚烫的热水来,阿箬回来给她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再抱两床厚被子在她屋子里给她捂上。还有,姜汤也要备好。”绿痕一迭声答应着,惢心含笑道:“小主还是心疼阿箬。”如懿摇摇头:“她跟了我这些年,自然没有不心疼的。只是,她也太不争气了。”过了好一阵,如懿将写好的百篇《佛母经》都交到惢心手里:“去吧。回了慧贵妃就去做你的差事。”惢心叮嘱了绿痕并几个小宫女几声,便告退了出去。如懿站在廊下,看着惢心擎了伞出去,四周湿而重的水汽带着寒意透过衣裳,像是要把她的身体一同浸润了一般。天色暗沉得宛如深夜,廊下院中数十盏宫灯飘摇在雨中,像是忽远忽近的鬼火,飘忽不定。如懿披衣站着,看着宫苑殿阁的棱角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变成深色却模糊的薄薄剪影,心中便生出无尽的担忧与惘然。她正沉思着,只见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豁然闯入宫门,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雨水之中。————————————————————————————————————————注释:(1)螽斯门:螽斯门是西二长街南门,南向,北与百子门相对。螽斯是一种昆虫,繁殖力强,善鸣。螽斯门的典故源自《诗经·周南·螽斯》,诗中描述了螽斯聚集一方、子孙众多、虫鸣阵阵的景象。皇宫内廷西六宫的街门命名为螽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2)《佛母经》:又名《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内容叙述莎底苾刍为众破樵,为黑蛇所螫,不堪苦痛,阿难向佛求救,佛为他说大孔雀明王神咒而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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